妙果把麻雀放回篱笆上,凑近去看它:“你骗人,堂屋,木头人。”
麻雀扑闪着翅膀,那声音又说话:“嗯?你看出来了?失礼了,我不喜欢下雨天,就让傀儡走了一趟。”
妙果伸出手,手指头一弹,把麻雀弹得趔趄一下,又叽叽喳喳地张开翅膀保持平衡。
那人笑吟吟地讨饶:“别打坏了,这个麻雀傀儡不太结实,打坏了要赔的。”
妙果赔不起,她又回到屋檐下,把鱼篓放墙角,坐在草墩子上继续择豆角。
麻雀跟着飞过来,停在她头顶上。
“你愿意嫁给我吗?我可以教你做傀儡,你也可以学画符,以后有小鬼你就可以打了。”
“我不认识你,我不嫁。”妙果真不认识他,刚才她看见的沈钰安是个木头人,一张脸都分不清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眼睛,这会儿听见的声音也不熟悉,不能断定是谁。
况且沈钰安是个状元郎呢,怎么会做会动的木头人和假麻雀?说不准是什么妖物来诓骗她,目的是吃了她。
那妖物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妙杏从厨房出来,看见一只麻雀停在妹妹头上,就挥手赶跑了麻雀。
“有只麻雀在你头上,你没感觉到吗?”
妙果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妙杏,好像真的没有察觉到似的,很诚恳地摇摇头。
雨又下起来了。
第4章 家养的狐狸
亲事暂且搁置下了,到底没定下来。
杜家爹娘意见不统一,他们充满歉意地表示这事儿得妙果点头,过几天才能给个准话。
天色渐晚,杜家阿爹好面子,一定要请沈钰安留下来吃饭。
沈钰安婉拒了。
“雨下大了,再不回去夜里不好走,多谢好意。”
他撑开油纸伞,才想起来似的,又补充了一句:“今日成根在书院与人动手了,似是口角之争,不是什么大事,方便的话还请你们与钱庄罗家私下和解吧。”
洗干净的杜小弟目瞪口呆,在爹娘的目光下咽了咽口水,不敢说话。
沈钰安神仙似的融进了雨幕里,杜小弟挨了一顿混合双打,隔天要跟着去罗家道歉。
妙果不理会那个会走动的木头人去向如何,慢吞吞地捧起脸那么大的土陶碗,里面是择好的豆角,她眼睛盯着碗,脚下往厨房一步一步地挪。
那半个鱼篓的河蚌在晚上被端上餐桌,妙杏熟练地将蚌肉过水沥干,下了姜丝辣椒和八角炒香,最后加蚌肉和葱白掺盐翻炒,一盘子辣炒河蚌鲜香又有嚼劲。
妙果坐在桌角默默吃豆角,杜小弟在她旁边吃蚌肉吃的满嘴流油。
桌上五个人,一盘蚌肉全进了杜阿爹和杜小弟的肚子里,杜阿娘都没沾一下筷子。
吃饱喝足,杜阿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发泄对沈钰安的不满:“早些时候不来说亲,找到财路了他倒来了!说亲不请媒人……只带来几只破河蚌,能值几个钱?”
妙果蹲在屋檐下洗空出来的河蚌壳,她有点喜欢河蚌壳上的一圈一圈的花纹和不明显的彩虹色。
三姐在厨房洗碗,杜小弟回屋睡觉了。
寂静的雨幕,爹娘在磨坊间坐着,说话声不大,但听的分明,他们认为妙果是傻子,也不避讳着她。
杜阿娘接话:“这叫什么话?果子又没跟人家定下来,人家上门还得带金山银山来不成?”
“你还说?今日还跟香婆婆说了要把果子嫁给刘老爷,下午你又跟姓沈的攀扯什么?”
“莫提那老妖妇了!”杜阿娘冷笑道,“我可算看清她的把戏,真以为我不知道,她给刘老爷送过多少小妾?死了不知道几个了!我们果子哪有这么好命,一过去就克死了他?”
杜老爹抓头发,烦躁道:“好歹能捞些银钱的,你莫只看姓沈的长得好看,沈家十几年前全家死光……那之后沈家小子只读书读的好做了状元,做官还没两年就回来了,保不齐兜比脸干净。”
“兜比脸干净?”杜阿娘不乐意了,把手里的黄豆一摔,提醒他:“四年前他挨家挨户收学生,那时候不是随手就给了我们一袋银子?说起来果子合该就是他的了!不过让我们多养了几年……”
杜阿娘情绪激动,说完话才发现妙果披着蓑衣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两个蚌壳。
“果子啊,咋了?”她拢了一把头发,掩饰地咳嗽一声。
妙果把手往前伸了伸,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蚌壳,二丫,给她。”
二丫就是隔壁张家的女儿,倒是和妙果亲近,杜阿娘挥挥手:“去吧,快点回来,雨下得大。”
妙果把斗笠也扣在头上,慢吞吞往院门摸索。
身后爹娘还在争论。
“……沈家阿郎是个有出息的,就算如今真没什么家底了,保不齐以后又想回去做大官了呢……给个老头子做妾也不好听,果子嫁给沈状元做妻子,以后咱们说出去也好听……”
“也是,读书人好面子,也不怕以后不想着孝敬岳父岳母……”
妙果扶了扶斗笠,出了院门,冒着雨来到张家门口,这时候天色已经昏暗,因为下雨,门口的灯笼也没再点上。
妙果从篱笆墙里抽出来一根长树枝,踮着脚把两个晃悠悠的旧红灯笼取了下来。
两个大头鬼拖着自己的大脑袋,蹲在门边看着她动作,见到灯笼取下来,齐声叫起来:“好灯、好灯!”
它们个头还不到妙果的腰,脑袋大身子小,围在妙果脚边转了两圈,各自头顶一个红灯笼动作缓慢地跑走了。
小孩子哭闹不休的声音渐渐停止,她才拢紧厚重的蓑衣往回走。
雨幕深重,一道红影从齐膝的草丛里蹿出来,四肢灵巧地攀爬到妙果的肩膀,顺滑的皮毛一点也没有沾湿。
对此,妙果并没有太多诧异,只是摩挲着手里的蚌壳,垂着眼睛不知道想什么。
“去山里抓了只兔子,花了我两天时间,回来就看见你给大头鬼送灯,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肩膀上的动物有着修长的四肢,尖尖的吻部,蓬松的大尾巴在身后摇来摇去,赫然是一只红毛狐狸。
妙果已经走进了自家院子,她跑到屋檐下,摘了蓑衣使劲抖水,红毛狐狸跳下来,蹲在她常坐的草墩子上摇晃着尾巴。
爹娘已经开始推磨,闷闷的“隆隆”声不小,妙果在堂屋做针线,妙果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显得很轻很细:“它们吓到小宝,小宝哭了两天了。”
小孩子的眼睛很灵,感知也敏锐,大头鬼本意不是吓人,但它们待着不走,才几个月大的小宝还是感觉到害怕,也因此哭闹不止。
红毛狐狸哼笑道:“它们是想去轮回……嗨呀,在人间游荡的太久啦,就找不到去阴司的路了,得找个人用过的灯,好给它们指路。”
妙果从没听过这样的说法,她把斗笠摘下来挂墙上,黑亮的辫子拆开,非常有耐心地,慢吞吞地擦干湿润的部分。
“我催生桃木,没有用。”她带着点疑惑。
红毛狐狸干脆在草墩子上趴下来,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你才什么水平?能结个果子都不赖了,种出来的桃树苗也稚嫩,自然吓不住它们。”
它动了动耳朵,继续说:“何况那桃树苗也没来得及种,还在墙角放着呢,赶明儿自己就死了,更谈不上驱邪。”
这只红毛狐狸懂得很多,妙果也不晓得它从哪里来,遇见它其实叫妙果吃了点苦头,
妙果还没家里咸菜缸高的时候,这只红毛狐狸钻进缸里偷吃咸菜,结果爬不出来了,大半夜在缸里嘤嘤叫唤。
叫唤了一个晚上,妙果叫来杜阿娘,说缸里有一只红毛狗,杜阿娘不信,看了空空如也的咸菜缸,认定妙果在说胡话。
杜阿娘走开以后,妙果自己搬来个小凳子,踩上去把红毛狐狸捞了出来,还摸着它的头奶声奶气地跟它聊天。
“好狗狗,我没见过红色的狗,你愿意做我家的狗吗?”
这把回来找人的杜阿娘吓得不轻,因为她看不见红毛狐狸,女儿的言行举止就万分骇人。
当天妙果就被打了一顿,杜阿爹认定妙果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装神弄鬼吓唬人。
红毛狐狸心生愧疚,就时常滞留在杜家,后来妙果被天天灌药灌到精神恍惚,怀疑自己是真的有病。
给红毛狐狸气得不轻,它为了证明自己是真实存在的,一连两个月抓老鼠丢在杜家大门口——爹娘也看见老鼠了,死活找不到丢老鼠的猫。
这总不可能是妙果臆想就能做到的,它这么告诉已经有点迟钝的妙果。
它也告诉妙果,这个世界是有妖魔鬼怪存在的,只是自从一千年前一场天灾降下,灵气就渐渐稀薄了,捉妖仙门全部凋零,大妖们也都陷入沉睡。
只有像无双镇一样灵气稍微充裕点的地方才会有小精怪和鬼物滞留。
妙果问为什么其他人看不见它们呢?
红毛狐狸得意地告诉她,妙果这样生来可见妖物鬼怪的,叫做开了天眼,一千年前也不是没有,大多是有修仙材质的,可遇而不可求。
可遇不可求的妙果很不简单,红毛狐狸发现妙果居然还是个已经觉醒的木灵根。
“得天独厚啊——要不是此世已然灵气稀薄,不够你修行所需,你就是躺着睡觉都能飞升。”
红毛狐狸嫉妒又惋惜,人族和植物精怪都得天道钟爱,是最容易飞升的,妙果是个木灵根的人族,双重偏爱之下,若是灵气充足,可不就是躺着就能飞升?
可惜的是灵气越来越少,妙果也没有师长教导,此生也就是个凡人了。
出于这么一种惜才又好奇的心思,红毛狐狸停止了它据说延续了一千年的流浪,在无双镇待着了。
它偶尔会给妙果说一些有用没用的辟邪法子,更多的是无双镇民之间的家长里短。修行一千年,人形都变不了,也只是比普通狐狸厉害一点点,是很奇怪的一只狐狸。
堂屋缝补衣裳的妙杏隐约听见妹妹说话,有些担心地喊人进屋。
妙果就把狐狸落下,自己进了堂屋,她的旧布鞋湿透了,裙子下摆也沾了不少泥浆。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你那一套衣裳我给洗破了,这一套又脏了,说说你,明天要穿什么?”妙杏叹气,叫妹妹先把鞋脱了换一双。
妙果笨拙地解释:“去看花,开了。”
“下雨呢?什么花开了?”妙杏脸色蜡黄,疲惫在灯火下掩饰不住,长期的体力劳动和食素让她看起来身体状态远比妙果糟糕。
其实不止是她,杜阿娘也是这个样子,她们苛待自己而不自知,甚至从未心生不满。
妙果从身后拿出一支沾水茉莉,递给三姐:“花,可以吃,甜的。”
妙杏愣怔一下,惊喜地接过:“你哪里摘的呀……这花泡茶可以,你拿它当饭吃?”
妙果避重就轻,重复道:“甜的,吃。”
为了哄妹妹,妙杏摘下一朵吃了,惊奇发现这花真是甜的,羞涩笑道:“我都不知道,原来真是甜的。”
红毛狐狸轻松跳过门槛,爬上妙果的头顶,它用尾巴尖儿挠妙果的后脖子,“啧啧”道:“真是小可怜儿,从小到大没吃过糖吧?人间女子也太苦楚了些,譬如你三姐,譬如你阿娘。”
它这么说着,有感而发:“要不是我,你恐怕也大差不差,以后成为你阿娘那样苦命麻木的人。”
妙果沉默地揉着又痉挛起来的右手,看三姐吃了两朵花,就把剩下的摘下,放在帕子里,说要等太阳出来了晒成干花,可以泡水喝,这花这么甜,说不准可以泡出一杯糖水来。
狐狸说的不错,她们从小到大是没吃过糖的,杜家这么穷,哪有闲钱买糖吃?
就算手头充裕些,也不会给女儿买东西,杜阿娘总是一个劲儿地给杜阿爹和杜小弟添置衣物和吃食。
雨一直不停,明天出摊生意也不会好,所以杜家爹娘没再拉磨到半夜,石磨转动的声音消失,万籁俱寂,只有雨声淅淅沥沥。
第5章 厉鬼夺亲
翌日果然还是大雨,杜家爹娘发愁得厉害。
雨太大出不了摊,耽误赚钱本就心烦,杜小弟上午不起床温书更是导火索。
杜阿爹把儿子从床上薅起来打了一顿,然后夫妻两个披着蓑衣领着人去罗家钱庄赔礼道歉。
妙果穿着姐姐的衣裳坐在草墩子上,手里不甚灵活地拿竹条比划。
妙杏问她在做什么,她说做灯笼。
不逢年不过节的,做灯笼干什么?真是困惑啊,不晓得妹妹又在想什么。
她也不考虑妹妹到底会不会做灯笼的问题,只是以为她想玩儿。
妙杏进了屋,拿几块碎布给妙果缝了个简陋的手套,慈爱地告诉她小心些,别把手割破了。
妙果的手本来就不怎么灵活,十个手指头都塞进简易的手套里之后越发难以动弹。
好了,别把手割破的条件彻底达成。
妙果放下竹条,开始仰着脸发呆。
屋檐处结了一大片蜘蛛网,一只个头不小的大蜘蛛勤劳地修补自己被雨水波及到的蜘蛛网。
它八条腿各忙各的,很快把粘上水珠的蛛丝收回,又勤勤恳恳地绕着圈子从肚子里拉丝编织全新的网。
雨渐渐小了,一阵唢呐声由远及近,妙果的眼珠转动,从大功告成的蜘蛛身上转到院门外面。
一列迎亲小队吹吹打打地冒着雨停在杜家门外,撑了把红艳艳油纸伞的肥硕妇人挤开院门,四个抬着粉红小轿的壮汉赤膊守在外头。
香婆婆扭着腰进来,红色的大嘴要吃人似的,她拿帕子装模作样地娇笑:“妙果呦,咱们今日就可以上花轿了。”
妙果无声无息地盯着她,香婆婆背上的厉鬼也在伞下,红色伞面折射的光将它一身都映成了如血的正红色。
它不住地颤抖着,好像努力在憋笑一样,可无声咧开的唇又那样张扬——它想笑就笑,根本无需忍耐。
从厨房冲出来的妙杏和闻声赶来的张叔一家根本没办法帮忙,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妙果被一个大汉提起来扔进了花轿。
妙果不知道是晕了还是怎么的,没再露出头来。
“还有没天理!你们是强抢民女啊!”张婶子想冲上去,被香婆婆拦住,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
“白纸黑字,他们老杜家按了手印答应的,把女儿卖嫁给刘老爷做妾,刘老爷赏纹银十两。”
妙杏与张婶子都不识字,唯一识字的张叔铁青着脸,根本不信:“就算如此,哪有爹娘都不在家你们就来抢人的道理?”
香婆婆懒得与他们掰扯,嚣张至极:“哼,与我喊什么?你们去和刘老爷喊呀?他儿子可是县令,你们同县令老爷讲道理去啊!”
粉红小轿被抬远了,妙杏突然一抹脸冲了出去,张婶子没抓住她,但见她是往着镇上去,料想是去找爹娘了。
妙果被提起来扔进花轿里,膝盖狠狠地磕在了花轿的底板上,身后的帘子落下,还有“吧嗒”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