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太子太傅姜赟求见,才打断了这微妙僵持的氛围。
姜赟是为了军饷的事而来。拱卫永京的京西路与荆湖路两路驻军的军饷仍有欠缺,听闻军中牢骚,恐怕要引起哗变。姜赟请长宁帝派宣抚使前往抚镇人心。
长宁帝问姜赟:“要派有胆识且地位高的人去,姜太傅觉得,谁可堪此任?”
姜赟尚未说话,立在一旁的祁令瞻上前一步道:“臣愿往。”
长宁帝思忖半晌,觉得他确实是合适的人选,遂将方才纠结的事暂时按下。
他对祁令瞻道:“那此事便交由子望去做,你暂离永京,冷静冷静,也是好事。此番做得好,便能戴罪立功,做不好,等你回来,朕再数罪并罚。”
祁令瞻领命:“臣遵旨。”
第22章
“如此生死危及的时候, 陛下竟要调你离京?”
祁令瞻借入宫送螃蟹的机会将离京做宣抚使的事告诉照微,一时间,照微手里的螃蟹也不香了。
她拾起帕子一边拭手一边冷笑道:“真是好一个‘携情势以要君, 欲效王莽之戚畹’。只因我不肯奉承他,连累你和太子也成了外人,难道他只忌惮咱们, 反能容忍肃王的狼子野心么?”
祁令瞻说:“人心幽微,君心更难测,本就不能以常理揣度。”
他净过手, 将照微剥开一半的螃蟹接过来,拾起铜锤和小匙剜出其中蟹肉,堆在蟹壳中, 缓缓推到她面前。
“这螃蟹中秋时已养在池子里, 母亲天天去看, 说养肥了要送来给你尝尝,你多吃一些,别辜负她的心意,我也好回去交差。”
照微重又将螃蟹拾起来, 慢慢品这鲜嫩的蟹肉, 问道:“母亲还说什么了?”
“没什么,一些寻常叮嘱罢了。”
“是教我效姐姐之贤,相夫教子,挽回帝心?”
祁令瞻不置可否。
宫墙并非密不透风, 新婚夜皇上甩袖而去,姚贵妃又似有身孕, 这些风言风语传出去,容氏难免担忧照微的处境。
祁令瞻却难得纵容她的任性, 说道:“母亲虽有她的道理,但我知你做不来阿谀奉承的事,不管之后如何,至少眼下皇上仍顾及与窈宁的情意,不会为难你,在这件事上,你能随心时且随心。”
“这还差不多。”
照微得意,另取金匙舀了一勺蟹黄,递到祁令瞻面前,示意他也尝尝。
望着她含笑似嗔的神情,面未敷而粉、唇不点而珠,祁令瞻心头轻轻一动,继而又微微一紧。
只是让她自视心意,少受委屈,也值得她这么高兴么?
他垂目淡声道:“不必了,我在家中吃过了。”
“少骗人,我尚未享用,母亲会让你先吃?”勺子又往他嘴边送了一寸,“快尝尝。”
水好天气好,螃蟹养得鲜且肥,蟹黄在舌尖缓缓化开,香而不腻。
他对照微说:“我不在永京这段时间,你只须顾好自己和阿遂,谁也不要招惹,急事传信给我,其他事等我年底回来再说。”
照微漫不经心地点头,“我知道。”
然而他前脚刚走,照微就派锦春去福宁宫打听,知道了那日长宁帝召见训斥兄长前不久,肃王刚从福宁宫中离开。
秋意渐深,层翠染金,像今日这般宜人的午后阳光一天比一天难得。照微卧在庭中藤椅上轻摇,听完锦春的话,眯着眼懒洋洋冷笑。
“他心里定然想,肃王虽然浑,但能主动认错,便是心里还有他这个哥哥,算不得大罪,而我们兄妹一心,必然拿他当外人,实乃亲疏有别,亲疏有别啊。”
锦春只当她是寻常唠叨,照微翻了个身,心里却默默打起了别的主意。
十月底,祁令瞻从京西驻军处递来请罪折子,说是为了肃清军中贪墨、弹压闹事的将领,他先斩后奏了几个朝廷官员,抄其贪墨的家财纾解军饷之困,此举未经中书门下,不合规矩。
对长宁帝而言,能解军饷之困才是大事,加之照微近来规矩收敛,大有遵襄仪皇后遗愿而相夫教子的架势,长宁帝心中十分熨帖,为这对兄妹积攒的郁气也逐渐消散。
他去坤明宫闲坐时,照微正教李遂玩弹弓,那虎头金弹弓是当年他为了与窈宁独处而贿赂照微的,见之不免想起窈宁,唏嘘流光容易把人抛。
他对照微说:“良臣易有,情谊难得,朕与永平侯府这么多年交情,实不忍伤了和气。朕想着,等子望回京,就调他去御史台,做个有清望的闲官,别再汲汲于朝廷琐事,恐失了本心。”
照微心中嗤然。
御史台仅有弹劾监察之权,与宰执如何相比,何况御史大夫官大于职,就连这点弹劾权也都攥在郑必和这个御史中丞手里。皇上这是打算架空他们兄妹,先挪副相之位给肃王,再谋皇后之位给贵妃啊。
行啊,他们三人是一家,她与兄长和太子是一家,两家人不说一家话。
长宁帝走后,照微借口头疼,宣召太医署杨叙时。
她高坐红木圈椅里,对杨叙时说道:“杨家以医术传家,你的祖父因给先帝治疗心疾时借医讽国,被活生生杖毙。本宫知道你一直衔恨此事,无论是帮兄长医手,还是帮襄仪皇后谋事,都是为了能给他正名,为此,你不惜暗中与姚氏为敌,是不是?”
杨叙时清俊的面容上神色不改,“娘娘高看臣了,臣只会行医,只管治病。”
照微道:“本宫确有一心病,请医正诊治。”
“娘娘请吩咐。”
“眼下是十月底,再有两个多月,姚贵妃就要生产了,本宫这心里忐忑,你说她肚子里是儿子,还是女儿?”
杨叙时淡声道:“是儿子。”
神仙出手才能摸清腹中胎儿的性别,但人虽看不穿肚皮,却能看明白人心。姚贵妃冒如此风险,绝不是为了生一个公主。
照微轻笑,“是女儿。”
杨叙时蹙眉看向她,照微道:“要让姚贵妃相信,她肚子里怀的是女儿,否则如何对得起她与肃王一片偷天换日的谋划?”
杨叙时顿悟,点头道:“臣明白了。”
姚贵妃孕中本就心里忐忑,听太医斩钉截铁说腹中是公主,愈发寝食难安,暗中派人告诉肃王,让他早做准备。
十一月初,肃王府里来了几位怀胎将娩的妇人,对外说是肃王妃新得了偏方,与孕妇同吃同住能帮助生儿子。为了将戏份做足,肃王还从回龙寺里请来送子观音座下的沙弥,每日为王妃和诸位孕妇念送子经。
这位沙弥不是别人,正是得一。
那天夜里他正收拾行装,准备出外云游,忽有宫娥叩门,手里捧着他送给照微的菩提木珠串,还有一封密信。
得一看完密信后,长叹了一口气,对锦春道:“回去告诉你主子,贫僧已出红尘外,不愿再造杀孽。”
锦春按照微教的话答复他:“主子说,拿起屠刀是为了放下成佛,她只求你这一回,你若答应,来日画麟阁中为你留名,你若不答应,她早晚派人拆了你的庙,叫你念不成假经,当不成假和尚。”
得一无奈地将行囊重又放回去,叹息道:“土匪真是讲不得道理,贫僧答应就是。”
于是他按照谋划来到了肃王府,每日为王妃念经讲佛,得了肃王妃的信任。肃王妃向肃王举荐他,经他一番摇舌鼓噪后,肃王决定将他送进宫给姚贵妃念经,正好为往宫里送孕妇竖个掩人耳目的幌子。
秋色深深,满目肃杀之下,凛冬来得悄无声息。
照微披氅坐于庭中,正在读祁令瞻送来的信,信上说他已从京西路转往荆湖路。
荆湖路驻军的情形比京西路复杂,平康之盟后,燕云十六州的驻军撤出,调往南方安置,其中怀化将军杜挥塵的亲部就安排在荆湖路一带,与荆湖路本地的驻军相处不是很融洽,十六年过去了,这一矛盾并未缓解,反而因军饷拖欠、分配不均而日益尖锐。
更具体的情况,祁令瞻没有在信中披露,只说自己打算在荆湖多待些时日,年前未必能赶回永京。
照微对此很不高兴,说要写信斥责他食言,祁令瞻收到信后,发现是一首没头没尾、不合韵律的诗:
“秋风吹气肃,满庭梧桐乱。待至东风来,信有新绿归。”
底下还有一句话:“素闻荆湖水产好冰,兄长归时可多采冰,以备来日镇果之用。”
祁令瞻初时不解,将信反复读了几遍后,目光忽而缓缓凝滞。
诗里藏了关窍,前两句藏尾,后两句藏头。
肃乱。待信。
冰者,“兵”也。果者,“国”也。采冰镇果,真正意思是要他携兵镇国。
照微很可能是想告诉他,肃王将要起乱,让他等待消息,并收拢军部,随时准备带兵回京,控制局势。
这封信是走官驿站来的,幸而照微花样多,不了解她的人看不出猫腻。
祁令瞻捏着信纸,颇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心中叹气道:枉他临行前一番叮嘱,叫她在永京不要惹事,就好比叫黄鼠狼不要偷鸡,叫猫不要上树。
思忖过后,祁令瞻唤传令兵来:“去请杜挥塵将军和杜思逐校尉到我帐中议事。”
十二月初,永京落新雪,漫天如扯絮,堆在宫道上、飞甍间,要将满目红尘都盖作一片清净的银白。
照微想起去年此时,她正与窈宁姐姐说话,如今她独自站在坤明宫回廊里,却再没有人与她轻声细语、把盏斟茶。
她闭上眼,合掌向故人默默祈求道:山重水复处,柳暗花明时。
是夜,临华宫中传来动静,姚贵妃胎动,已有临盆的迹象。多日未出门的照微整衣前往,顺路请上了正在福宁宫里与肃王夜弈的长宁帝。
天气冷得滴水成冰,产房里端出的热水泼进雪里,很快冻成冰坨。
长宁帝等在庭中,冷得呵气跺脚,转身要走,照微却拦住他,“妇人分娩是渡生死关,陛下不想陪着贵妃,等着接小皇子吗?”
长宁帝大为不解:“这孩子的来历你也清楚,朕不杀他已是开恩,还指望朕做慈父?”
照微笑了,揽住他的手臂:“陛下觉得冷,咱们去屋里等。”
守在房外的女官神色一变,跪地阻拦道:“陛下!产房污秽重,不是圣尊应蹈之地。”
照微冷笑:“你是说,皇子皆诞于污秽?”
“奴婢不敢……”
“滚开。”
她要往里闯,长宁帝蹙眉嵌住她:“你今日是利用朕来为难姚贵妃来了?”
正此时,内侍匆匆来报,说是福宁宫后的紫宸殿起火。那里离临华宫距离不过百丈远,长宁帝闻言脸色微变,正要避出临华宫,照微反而态度更坚决,不肯让长宁帝走。
“雪天怎会生天火?是有人要狗急跳墙!陛下就算不计较肃王秽乱皇嗣之罪,难道也不好奇姚清韵在宫里有多少人,以至于能掩人耳目与外王私通吗?”
照微攥着长宁帝的手,一双黑目紧紧盯着他,泛起的恨意如有实质:“陛下可还记得唤雪,可还记得东华门那宁死不肯指认姚氏的侍卫,他们逼死了我姐姐!难道陛下不好奇,她在宫里还有多少忠心耿耿的奴才?”
长宁帝闻言,迈出去的脚步缓缓收回来,脑海中浮现出窈宁绝望自尽时的场景。
至少在姚氏与照微之间,他更相信照微。
他沉声问道:“你觉得,朕该怎么做?”
“引蛇出洞。”照微指着产房的方向,稳住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陛下不过在此站了片刻,外面就有人敢放火,姚氏想要生儿子,产房中必有猫腻,只要陛下走进那扇门,姚氏所有的爪牙都会跳出来掩护她……引蛇出洞,然后一网打尽。”
她的话不无道理。长宁帝深吸了一口气,抬腿往产房的方向走。
照微跟在他身侧,没有人注意到,她掩在袖中的手指正难以抑制地颤抖。
兵行险路,她在害怕,也隐隐兴奋。
产房门口,内侍跪了一地,隔着几层宫室,已隐约能听见屋内妇人生产时声嘶力竭的痛呼。
长宁帝的手落在门上,只要他用力一推,产房里的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他对真相兴趣乏乏,但他希望能借此拔除姚氏的爪牙,先除姚清韵,再熬死姚鹤守,届时他就能大权独揽,不必再依附任何人,包括祁家。
思及此,他转头看了照微一眼。
白雪落在她身上,如榴花灼灼,如红梅傲雪。
朝他一笑:“请吧,陛下。”
长宁帝手下一用力,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正此时,变故突生,那如雕塑一般盘坐在雪地里念送子经的和尚突然一跃而起,自袖中抽出一柄匕首,朝长宁帝刺来。
照微与和尚对视一眼,飞快闪身挡在长宁帝面前,匕首擦伤她半边肩膀,又直直刺入长宁帝心口。
一切发生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际,长宁帝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心口疼得厉害,一低头,见鲜血已洇透了龙袍,正沿着匕首,滴答滴答落入雪地里。
照微倒在他身上,正将那匕首又插进一寸,堪堪穿胸而过。
在一切感觉消逝前、一切声音模糊前,他隐约听见照微忍痛抽气的声音。
听她低声在他耳边说道:“你可为夫,可为友,独不能为君……你留在世间多余,不如亲自去陪姐姐。”
第23章
临华宫中乱作一团。
禁卫被就近调去紫宸殿救火, 赶来不及,竟叫那和尚逃了,他对皇宫十分熟悉, 如鱼龙入海,眨眼消失在白雪茫茫的宫苑里。
殿前司指挥使冯士闻闻讯赶到时,只见宫人们七零八落地伏地哀哭, 明熹皇后祁照微揽着长宁帝的尸体,不顾自己肩上的伤,悲愤欲绝地俯身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