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脏上,直直插着一把黄铜匕首。
他大惊失色地拖着残破的躯体往凌衣衣身边去,连滚带爬,慌乱到了极点。
人偶们没有阻止他的靠近,大女儿静静坐在一旁,低声道:“她已经死掉了。”
“你等一下,她会醒过来的。她会变成我的同类,帮我为妈妈报仇。”大女儿的神情似哭似笑。
最初的目的达成的她没有自己预想中的快乐。
她好像,又做了错事。
明明凌衣衣在死前说的那些话很有道理。
明明她没有必要逼凌衣衣许愿。
明明……她已经想要放过凌衣衣,也放过自己。
可每当她要悬崖勒马的时候,总会有一双充满蛊惑的邪恶眼睛看向她,摧毁她的理智。
“凌衣衣,凌衣衣……”小明根本没有看大女儿一眼,他把凌衣衣从地上抱起,双手颤抖。
“你醒醒……不要死……”他伸手想要拔出那把插在凌衣衣的胸膛上的匕首,却在碰到前的一瞬痉挛般猛地缩回了手指。
眼泪混着鲜血从他的眼眶中落下。
“不要再留下我一个人。”他痛苦地弯下了在过去的任何苦难中都始终挺直的脊背,“求你。”
“回来好不好?”小明流着泪哀求,“你想要我听话……我答应你,我会永远听你的话。”
不要离开我。
我的灵魂无法承受。
在看到凌衣衣死去的第一眼,小明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他完全没听到大女儿的话。
他根本没听到,凌衣衣会醒过来。
他就像疯了一般,一遍遍呼唤凌衣衣的名字。
凌衣衣独自走在无尽的混乱之中。
她是自杀的。
在触碰到第二个纸上的器官时,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就像手指和手心相触,就像自己触碰到了自己。
之前,在回到位面空间时,画像上的【脑】以道具的形式出现,让她短暂地恢复了清醒。
她意识到了自己正在被污染。
但污染源并不是道具的力量本身,而是力量的容器。
她吞噬了神的权柄,也同时吞噬了包裹着权柄的脏东西。
她作为人类的躯体正无可抑制地崩溃。
在第一个副本结束时,她就已经以类似诡物但并不完全相同的形式存在了下来。
万事万物的存在都有依托。
诡物本该是没有生命的死人,却仍有行动的能力,并且比人类更强。
它们确实是邪恶规则污染下结出的恶果,但支撑着它们的力量是不分善恶的。
那便是构筑灵魂的力量。
构筑灵魂的力量来自世界的本质、原初的规则。
那即是最初的神权。
——创造的权能。
创造世界,也创造支撑世界的规则。
创造生命,也创造支撑生命的灵魂。
在触碰到第二个器官【心】的时候,凌衣衣感受到了蕴含着无限可能性与磅礴的生机的创造的力量。
她正在变成非人的存在。
她也许会变成诡物,但也可以不是诡物。
只要舍弃被污染的躯体。
只要重新创造干净的灵魂的容器。
于是吞噬掉【心】之后,凌衣衣就毫不犹豫地将匕首刺向了自己的心脏。
在完全舍弃人类赋予的□□后,凌衣衣终于挣脱开了本不属于她的枷锁。
如凤凰涅盘而生。
如神明永存不死。
在那股力量的帮助下,她成为了新生的、幼小的、某种特殊的存在。
智能、体能、情商、明辨……都是她待成长的能力。
新生的过程充满了危险。
无数的规则充斥在她重塑的灵魂的世界里,有看起来正确的规则,也有看起来邪恶的规则。
但更多的,是混沌、冗余、杂乱的洪流。
“凌衣……凌衣衣!”
就在这时,凌衣衣听到了小明的声音。
就像第一个副本里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一般。
他在焦急地呼唤她。
凌衣衣透过自己死寂的躯体看向小明。
他到底有没有爱上她?
他心痛的表情是那样真实,拥抱着她的手颤抖得厉害。
他双目通红地看向她,就像真的爱着她,为了她的痛苦而痛苦。
凌衣衣觉得,应该不是。
他只是太善良了。
善良到见到一个对立之人的死去都会难过。
无尽的混乱洪流中,唯一不变的就是小明。
就像暴风雨肆虐的动荡海洋中的永恒不变的信标。
只要以对小明的认知为基准,凌衣衣的其他认知就不会真正偏离。
没了邪神最直接的干扰,小明的神色也完全恢复了清明。
他也许会被邪神一时压制,但邪神永远无法真正摧毁他、污染他、消灭他。
这便是他存在的意义。
他并不是对罪恶无能为力的废物。
他是描绘正确标尺的墨绳,他是漆黑迷雾中的明灯。
他是【墨明】。
在最混沌疯狂的时刻,凌衣衣认知了小明的名字。
也认知了他的本质。
正是因为他的苦苦坚守,混乱的世界才没有被侵蚀殆尽,直至崩溃。
他是邪恶的末日降临之前的最后防线。
凌衣衣拥有力量,墨明拥有清明。
凌衣衣不可被欺压,她能吞噬神的权柄,她会不断变得无限强大。
除了凌衣衣,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存在能够吃掉神的力量。
但她会被污染着崩坏,当那一日到来,便是她灵魂的死亡与邪恶的胜利。
就像寄生的藤壶彻底覆盖了蓝鲸的表面,海中最壮丽最强大的鲸鱼也会崩溃而死。
单纯拥有力量并是真正的强大。
她还必须拥有绝不迷失的清明。
凌衣衣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对上了小明愣怔的目光,微笑起来。
沾满血的手轻轻覆上小明的脸颊,擦掉他的眼泪。
“别哭了。”凌衣衣低声道,“死人都被你叫回魂了。”
小明颤抖着握住她的手背,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似乎怕她下一秒就要消失不见。
凌衣衣当着他的面伸出另一只手,面不改色地拔掉了自己胸口上的匕首,溅血的伤口迅速闭合。
“还不快跑?看到了吧。小明,我不做人了。”凌衣衣从小明的手心里抽出自己的手,笑着道,“小心我吃了你哦。”
凌衣衣自觉讲了很多精彩的笑话,可小明一点要笑的意思都没有。
他忽然俯下身,紧紧拥抱住了她。
温热的泪水沾湿了凌衣衣的肩膀。
“我懂了,你是泪失禁体质。”凌衣衣叹息道,“不许哭了,禁止对丧尸哭丧。”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凌衣衣还是纵容地轻轻拍了拍小明的背。
而周围的瓷娃娃们都乖乖排排坐着,仰头看着两个卿卿我我的大人。
等小明恢复了冷静,凌衣衣才拉下他拥抱着她的手,看向了大女儿。
大女儿开了口:“姐姐,你要记得答应我的事。”
“为妈妈报仇,让妈妈不要恨我。”
“我会一直看着你。”
凌衣衣微笑着伸出了手:“就像一开始说的那样,只要你不干涉我的行动,我就能在不违背你的剧本的情况下为袁可惜报仇,同时让她不恨你。”
“同意合作吗?”
大女儿不明白城里的礼仪,她试探着把自己的手放到了凌衣衣的手心里,像小狗一样。
虽然此刻的大女儿看着温和,但凌衣衣知道她一旦被激怒,会变得怎样凶残。
凌衣衣已经吃掉了boss的力量媒介。
但和上一个副本不同,boss的力量媒介和boss本身并不存在直接的依存克制关系。
就算没了剧本的撰写权,大女儿仍是强大至极的诡物。
而且,这个力量媒介的特质就是必须运行到故事结束。
就算凌衣衣拥有撰写新戏的权力,能在下一场戏里凭新添加的关系消灭大女儿,也不能在这一轮剧本里和大女儿硬碰硬。
刚刚新生的凌衣衣暂时还和普通人差不多,不当大女儿的同伴,周旋的余地就太小了。
最重要的是,凌衣衣心中有自己想要维持的秩序。
每个时代的律法都不同,惩戒也不一样。
古时,法典上写着: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命偿命。
后来,杀人也不一定偿命。
凌衣衣不在乎世间一切的评判标准,她只愿意满足自己的标准。
大女儿、袁可惜是被村民迫害而生的邪恶诡物。
曾经的村民是被诡物杀死的邪恶的人类。
在其他玩家眼里,消灭boss就是最高任务,他们绝不会为诡物平冤屈。
但凌衣衣确实想为袁可惜报仇。
因为村民的所作所为已经违背了她心中的秩序。
凌衣衣并不是什么善人或老好人。
她拥有基本的人性与良知,但不多。
她只是一个独断专行的渴望掌控秩序的家伙。
是一旦生为古代君王,就极有可能变成□□暴君的那一种祸害。
是如果没有清醒的宰相冒死拉着,就极有可能分分钟面临亡国危机的只顾莽的武帝。
“你要怎么做呢?”大女儿问道。
“准备来的老道士会带着四个徒弟,他们都是驱鬼大师。”凌衣衣笑得阴森。
“你说,要是他们知道了村里的那些恶人其实不是人,而是吃人的鬼,会怎么做?”
“这吃人的村子,吃人的社会,怎么可以存在下去呢?”凌衣衣声情并茂道。
大女儿:?
社会是什么?
缓过来的小明:“……”
别再莽了,算我求你。
“孩子听不懂,不要乱说了。”
“那我说个听得懂的。”凌衣衣吸取建议,从善如流,“我会把坏人的灵魂吃了。”
这下身为诡物的大女儿听懂了:“姐姐真厉害。”
“我会一直看着你,好好学习。”大女儿微笑道。
是示好,也是威胁。
……
“夜半三更到了。”一道苍老的声音在白山耳边响起,“起来干活。”
白山睁开眼睛,觉得精神疲惫得厉害。
这样的状况立刻让他警觉起来。
破庙的地铺上,其他三位玩家仍在沉睡不醒,而一旁的石桌边坐着三个人,一个是形容枯槁的老道士,一个是怡然自得的凌衣衣。
至于第三个人,白山根本无法注意到他。
“白会长,你醒了。”凌衣衣笑眯眯道,“恭喜你,手术很成功,你已经获得了徒手杀诡物的能力,不需要再借助道具。”
白山:???
不等白山抛出他一看就很多的问题,凌衣衣接着道。
“这场副本中,你们的身份是老道士的徒弟,任务就是跟着老道士进入恶水村,清除全村的诡物。”
“至于我嘛,我只是来度假的。”凌衣衣牵起了身边的人的手,向白山晃了晃。
就在凌衣衣牵住那人的一瞬间,白山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可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他,就像自己仍在梦中,无法睁开眼睛。
“我要留在这里和我的神明长相厮守,就不陪你们玩游戏了。加油哦。”凌衣衣很欠揍地对白山眨眨眼,随后便拉着那人起身,往破庙的大门走去。
将要出门之时,凌衣衣突然回头,对白山道:“对了,白会长,看在你对我多有照顾的份上给你一个忠告吧。”
“你身边的人,也许都不是人。”凌衣衣笑容阴森而危险。
“包括我。”
说完,凌衣衣便转过身,拉着看不清的人淹没在了门外的雨雾里。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阵阵。
冷风从凌衣衣离开的地方灌进来,就如她的话语给室内的气氛带来的寒意。
一切都太不正常了。
白山的脑门上冒出冷汗。
首先,刚进入副本的初始状态不该是沉睡。
其次,精神的疲惫意味着他已经经历过和诡物的对抗。
然而,他却全无相关的记忆。
白山很快判断出他们遭遇了什么。
是鬼蜮。
凌衣衣那副样子,是已经被彻底污染了吗?
白山头疼欲裂,这个环境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危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