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其实很小,言谨早到一周,已经算得熟悉,地陪似地介绍游览计划,遇到要过马路,还传授秘诀:“看准时机,眼神和步伐都要坚定,千万不能要走不走的。”
周其野听着,问:“你刚到这里的时候是不是就那样?”
言谨说:“还有买个椰青花了二十万,坐三轮车没算清楚钱,回来才发现给了十倍的,其他好像也没啥。”
周其野笑起来,从自己包里拿出照相机,是一台颇有岁月感的徕卡。
言谨看见,说:“哇,胶片的,专业啊。”
周其野把镜头对着她,她仍旧走着,大方比出剪刀手,快门揿下去,定格下那卷胶卷里的第一张。
那一区都是胡志明市内最出名也最常规的景点,橙色的西贡圣母堂,粉色的新定教堂,黄色的美术馆,统一宫前面翠绿的草坪,鸽子飞来飞去。
还有中央邮局,穹窿下的大厅里,到处都是游客在买明信片,写明信片,寄明信片。
言谨也买了一套,选出一张,提起笔,只想到一句歌词:仍然自由自我,永远高唱我歌。是偷懒,却也是她那一刻能够想到的最合适的句子。而后写上东昌路出租屋的地址,收信人吴晓菁。
她贴上 15000 盾的邮票,投进墨绿色邮筐,又问周其野:“你不寄一张吗?”
周其野拿起来看了看,又放下了,笑说:“都不记得地址了。”
确实,她也想给毕可欣她们寄,但都不知道地址。
当然,也可能是他觉得寄明信片这种事太傻。工作之外,她对他所知甚少,只觉他对谁都很礼貌,却又对谁都挺疏淡,无论上司,平级,还是下属。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那一瞬她竟有些好奇。
逛过一圈,才去吃饭。
言谨饥肠辘辘,在街边找了家米粉店。那店里有个半开放式的厨房,可以看见厨师在里面晾米粉、拌佐料,从门口经过就闻到一阵混合着柠檬、薄荷、香茅的味道。
店名只有喃语,他们看不懂,只凭眼缘,没想到还真挑对了地方。
坐下点了单,两大碗米粉送上来。
言谨吃了几口,连连感叹:“啊,好好吃……这牛筋……好吃死了。”
一份嘬完,意犹未尽。
周其野问:“要不要再加一碗?”
言谨不知道他是不是认真这么问,其实是有点犹豫的,反过来问他:“你加不加?”
话说出口,又觉得有些挑战的味道。
周其野答:“加啊,你加不加?”
言谨说:“加!”
两人于是又各点了一份小碗的,埋头吃起来。
吃的时候还是很美味,吃完才觉得有点过量了。
言谨碳水上头,说:“我不行了,饭昏。”
周其野付了账单站起来,说:“那走吧。”
言谨跟上,问:“去哪里?”
周其野说:“喝咖啡呀。”
言谨笑,这什么以毒攻毒的办法,肚子怕是要爆炸。
出了米粉店,两人又去找咖啡。
午后的小城,望出去便是蓝天,艳阳,梧桐树影,彩色的建筑,以及轰鸣而过的摩托车群。街边旅馆商铺林立,酒吧和露天咖啡馆门口坐满了人,有游客,也有本地人,全都悠闲地饮着滴漏咖啡、生啤、水果鸡尾酒。
周其野选了一家,位子全都并排对着街道,一边喝一边看着行人和来往的车。
言谨起初还觉得有些怪异,有游客在录影,朝他们微笑挥手,她也挥手,笑得有些尴尬。
周其野也拿相机拍路人,说:“有点像古巴街头的样子,黄色的小房子,悠闲的人,在那里无所事事也不是什么贬义词,时间是什么,deadline 是什么,不存在的。”
言谨笑,是为这短短两日的逃离,忽然又问:“你去过很多地方吗?”
周其野答:“算是吧。”
言谨又问:“以后有没有机会把项目做到南美去啊?”
周其野笑她:“你怎么不说去南美旅游?满脑子都是赚钱吗?”
言谨很干脆地承认了,说:“当然是啊。”
隔了会儿,才又认真道:“不为做项目也可以,想去很多很多的地方。”
周其野侧头看她,说:“会有机会的。”
休息片刻,继续游览。
他们沿着铁路走,穿过狭窄的街道,一直走到河边去坐游船。
当时已近傍晚,阳光失了力道。两人扶船弦站着,看晚霞渐渐浓郁,两岸的建筑缓缓而过。
言谨笑问:“有没有一种梁家辉的感觉?”
周其野也笑,提醒:“这是西贡河,不是湄公河。”
“啊?不一样的吗?”她这才发现自己功课没做好,又觉跟老板聊那部电影是有些过线的。
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都没说话。
言谨手臂交叠在栏杆上,低头看着下面。甲板的边沿,她那双塑料凉鞋里露出的脚趾,以及再往下船身破开河面,涟漪层层延展,一直到岸边去。
“拍张照吧。”周其野忽然说,又拿照相机对着她。
言谨来不及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已经被他又揿下一张。
从游船上下来,天彻底黑了。
周其野问:“还要去哪里?”
导游言谨说:“庄律师关照的,夜里不要乱走,别去红灯区。”
话讲出口,才又觉得不合适。
所幸,周其野只是笑,约好明天上午再出来转转,中午去吃法餐。
然后打了辆出租车去一郡,半路停下买了法棍三明治,两人都吃得饱饱的,这才分头回酒店。
返程的航班订在周日下午,言谨到房间便洗漱,换了睡衣,而后摊开箱子整理行李。
十点多,有人揿门铃,用英语说是做夜床。
言谨去开门,只想答一句谢谢不用了,却见门外不光站着酒店员工,还有两个军绿色制服的警察。
其中一个伸手挡住门,踏步进来。
言谨心跳渐快,用英语问,有什么问题吗?
警察回答了一堆越南语,那个酒店职员也翻译不清楚,说来说去只听懂几个字,要她现在跟他们去警察局。
言谨想到领事馆的求助电话,说:“我听不懂,我找这里的朋友翻译……”
但警察已经抢在前面,一把拿走了她扔在床上的手机,还是重复着那几句话:“跟我们走,去警察局。”
两个人很凶,但暂时没出格的举动。
言谨识时务,强作镇定,跟着他们下去,期望能让前台替她联系领事馆,或者中途遇到其他住客求助。却不想人家带她走的是员工电梯,下楼直接出了小门,警车等在外面。
这时候是真害怕了,脑子里尽是各种犯罪电影的场景,甚至开始怀疑,带她走的这两个人到底是真警察还是假警察。
直到进了那个郡坊的派出所,有女警过来接手,总算打消了最恐怖的猜想,警察是真警察。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出去。
“我可以交钱,罚款,或者保释金,都行。”她对女警察说。
女警察只是带着她往里走,开了一个房间的门,示意她进去,蹦出几个英文字:“长官下班了,没翻译,等,明天。”
言谨又说:“我想打个电话。”
女警察还是回:“没翻译,等,明天早上。”
门关上,只剩下她一个。她环顾四周,六七平米的样子,没有窗,墙壁上段灰白,下段刷成蓝色,已经旧得斑驳,中间摆了张桌子,还有几把折椅,应该只是个候问室。
但这一候,真的就是一夜。她起初紧张得睡不着,敲门出去上了好几次厕所,后来实在累了,又或者就是疲了,坐着折椅,趴在桌子上睡过去。
等到醒过来,脖子酸得要断掉,她又去敲门,说要上厕所。被带出去,才知道天已经大亮。上完厕所,总算有人来给她做笔录。
讯问室里除去两个警察,还有一个便装,直接对她说中文,是中国领事馆的人。
言谨彻底不怕了,只觉又渴又饿,直接问,能先给我喝点水吗?
警察这才倒水给她,开始说她的问题,有人举报她持旅游签证,从事商务活动。
言谨叹气,说:“我拿的就是商务签证,你们收走护照的时候没看见吗?”
警察把她护照拿出来,翻到越南签证的那一页,确实是商务签,这才说是误会了。
整整一夜,就为这一问一答,余下便都是走流程了。
事情看起来像是一场乌龙,但显然是她前几天跑传媒公司被盯上了。哪怕损人不利己,就为了恶心她一下。怪不得庄明亮要关照她,让阮律师出面交涉。庄律师是真的懂。
从讯问室出来,言谨看到周其野,一点都不意外,领事馆的人应该就是他去找的。
也许是一早打她电话一直没接听,到酒店又不见她,问了工作人员,才知道她被带走了。
言谨一个笑挂上嘴角,周其野却直直朝她走来,几步路已经把她看了一遍,到近处轻声问:“你没事吧?”
“没事,就在候问室里坐了一晚上。”言谨倒有些尴尬,自己一身狼狈,还穿着睡衣,头发睡得乱七八糟的。
周其野听见她这么说,才放松了一点,说:“那先回酒店吧。”
言谨却说:“不要,我要先吃饭,还好昨天吃得多,否则我现在已经饿死了。”
周其野笑出来。
两人出了派出所,在附近找了家店,还是吃米粉。
言谨边吃边说:“这事庄律师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说,我早告诉你了吧。”
周其野也点了份米粉,却几乎没动筷子,只是无奈笑看着她,说:“你好像还真没当回事似的。”
言谨嘴硬,说:“庄律师确实很懂,但要是当时真让阮律师来这里交涉,怕是刚到胡志明市,就被人盯上了吧。”
或许也正是因为她单独行动,才把这件事做成了。毕竟一个穿着 T 恤短裤塑料凉鞋的 nobody,才不至于让东来的人立刻反应过来。
但周其野仍旧看着她,又问:“昨晚害怕吗?”
言谨也停下筷子不吃了,只是点点头。
周围喧闹依旧,说话声,叫卖声,摩托车鸣笛和引擎的隆隆声,在他们之间,却好像有个小小的寂静的时空。
但也只是一瞬。
周其野转开话题,说:“庄律师其实很看好你的,还在知产组其他律师那里N瑟过,说他带的实习律师最靠谱。”
“啊,真的吗?”言谨惊喜。
周其野却又道:“你别去问他啊,问了他肯定不承认。”
言谨脱口反问:“那我怎么知道真的假的?”
周其野说:“你不相信我?”
这话就有点不好回答了,言谨只是笑,也转开话题,说:“我出来做项目好像总是会碰到奇怪的事。”
“比如?”
言谨回答:“京藏高速上堵车,胡志明市里坐牢。”
周其野笑,也像是在回忆,而后看着她面前见底的碗,问:“再来一份?”
言谨摇头:“不加了。”
今天的运气没有昨天好,这家米粉只是国内连锁店的水平。
那天下午,两人坐原定的航班返回上海。
作为候问室里睡了一晚上的补偿,周其野替她升了商务舱的位子。
言谨能够感受到老板的好意,但还是觉得挺没必要的。
她宁可坐在后面经济舱,虽然地方小,想睡觉就能睡觉。不像现在,起飞时装模作样看航空公司的杂志,平飞之后又开了笔电。直到周其野那边关上了隔断,她才松了口气,也关了隔断睡过去。
也许呼吸不畅,也许只是因为太累了,很快发出鼾声,还不小。
前排有乘客转头过来,寻找噪音的来源。
周其野道歉,过去替她调整了一下靠背,展开线毯盖上。机舱里空调开得挺冷,隔着织物仍旧可以感觉到她的体温。
他回到自己座位上,赶走那个念头,却也知道,它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第29章 【29】
从北京回到上海,吴晓菁还是住在言谨东昌路的房子里。
一连几周,她没有工作。言谨不问为什么,也不催她。她感激,但只是看着言谨来来去去,上班,下班,加班,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封在一个茧里,什么都做不了。
用的还是前段时间存的钱。当时是为了考试准备的,统考,校考,还有后面的文化课,她计划好了,肯定有几个月不能接戏,也没时间去代舞蹈课。结果,还真让她猜对了,她什么都干不了,却是因为完全不同的原因。
等到言谨出差去了越南,她不出门,整天整天窝在沙发里,一部接着一部地看电影,单曲循环地听歌。小区早上热闹一阵,傍晚热闹一阵,其余时间安静得好像要被世界忘记。
直到有一天,不知道几点钟,听见敲门声。
她去开门,外面站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
“您是?”她问。
女人很和气,说:“我是小谨妈妈,正好到上海办事,过来看一看。你是她同事吧?我听她说起过你。”
吴晓菁说:“阿姨好,我叫吴晓菁,言谨去香港出差了。”
纪敏笑,说:“就是趁着她不在才来的,否则她又嫌我烦。”
吴晓菁也跟着笑起来,让纪敏进屋。
纪敏走进去,一边环顾房间,一边问:“你跟小谨一个部门的?”
吴晓菁去拉开窗帘,又收拾沙发上自己的被褥,说:“对啊,做传媒影视方面的。”
毫无准备,却也毫无破绽。
“你今天不上班?”纪敏又问。
“我休假,”吴晓菁回答,而后转开话题,说,“多亏小谨借地方给我住。”
纪敏又笑,说:“没关系的,她一个人在上海,有个好朋友互相照顾,我们也放心。”
那天,纪敏是戴着一副橡胶手套来的,收拾了房间,又擦了厨房的灶台,等到单位同事在附近逛完街,打电话上来,才说要跟车回去了。
吴晓菁和她一起出门,说:“阿姨,我正好也要出去。”
纪敏还是很和气地对她笑,说:“你去哪儿?捎你一段路。”
吴晓菁也笑,说:“不用了,坐地铁很方便的,谢谢阿姨,我走了。”
也就是那一天,她回天山路去。
不知道应不应该用“回”这个字,虽然她曾经在那里住了很久,但也有很多人反复告诉她,那里不是她的家。
那只是城市西面一个五十年代棉纺厂自建的职工小区。每家每户一座两层小楼,初建时大概也曾齐整过。历经半个多世纪的搓磨,到处都是搭建,扭曲了,缩小了,弄堂窄得容不得两个人并排而行,门窗油漆斑驳,处处积攒灰尘和油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