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外婆家就在其中,小房子里同样挤满了人。
从前二楼住着大舅舅和小舅舅两家,一楼是灶间和外公外婆的房间,当中用布帘隔出一小块地方给她和吴绮住。其实就是走廊的一角,一家人进进出出,甚至上厕所,都要经过她们睡的床。
文化宫没有福利房,倒闭之后,就连职工宿舍也收回了。吴绮是这个城市里极少数连自住房也没有的本地人。一直熬到外公去世,舅舅们先后买房子搬出去,她们才算有了二楼北面的一个房间,隔壁还是出租的。
那地方说起来是内环,实际却像个城中村。不通煤气,还在用马桶。除去老人,都是借房子的。大多是附近餐馆的服务员,理发店的小助理。通常就是老板租下一间房做宿舍,往里面塞几张双层床,可以睡许多人。
她走到小楼前,门没关,直接走进去,到后面房间里叫了声“外婆”。
外婆说:“菁菁回来啦。”
吴晓菁说:“哎。”
她考试的事情,吴绮是知道的,大概也告诉了外婆。
外婆这时候问起,她如实说了结果。
外婆说:“怎么总是这么倒霉……”
然后去角落里拜观音。
年纪大了,脑子糊涂,也许还以为是她过去小艺考的时候。
吴绮其实也在,隔着楼板已经听见声音,没下来,同样一句:“回来啦。”
没有疑问,不带嘲讽,只是那种不出意料的语气。
吴晓菁听着,忽然后悔回到这里。无论是外婆还是吴绮,总给她一种感觉,好像一切都不可能,一切都放弃了,全部希望只留给观音和命运。她不想这样,至少现在还不行。
从那天开始,吴晓菁又在群头那里报戏。
先是接了一个现代戏,就在市内拍摄。她演个办公室职员,有几句台词,其余要做的就是对着电脑打一行又一行无意义的字,以及一群人围着桌子假装开会,面前放着的材料其实都是演员的简历,换个封皮,印上某某项目书之类的标题。
她看着那些简历,其中不乏某电、某戏、某艺的毕业生,忽又释然,心里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呢?艺考杀出来的幸运儿,结果也不过如此。
中午放饭,她们几个前景群演坐在一起。
有人商量着要去九院整下颌角,也有人跟她借钱,说自己二十四个月分期买了一只 Chanel,本来以为还款没问题,结果这个月跑戏少,怕是要还不起了,就差几百。
吴晓菁问:“那你为什么要买呢?”
那女孩说:“群头都是看人定价,穿戴好一点的,每次都能多个八十、一百。”
吴晓菁笑,说:“两万的 Chanel,再加上两年利息,你上几次戏才能回本啊?”
女孩不响了,又去跟别人借。
而后,是一个演出公司招礼仪小姐。
群头把要求发给她,让她去面试。
她问群头:正规吗?
群头说:肯定正规的,上电视的节目,人家特别要求有演戏的经验。
到了地方,才知道是要选人当嘉宾,演那种富家千金不顾父母反对,爱上穷小子的狗血剧情。
候选人坐了一屋子,都是年轻好看的女孩。选角导演还真看上了她,说她的外形条件是最好的。
她也真去演了,在镜头前面哭诉,咖啡泼脸,踢掉鞋子,愤然离去,再到两家人吵得不可开交,然后电视台老娘舅给他们调解,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天晚上,言谨打电话给她,说已经出差回来,问她在哪里。
她便也很愉快地说,自己接了戏,大约有一阵不在上海。
其实,只是看见群头发的消息,招演员助理,古装戏,要在横店呆上两个月。
她抢着回了,按照指示坐火车到义乌,等着剧组的车来接,而后被带到横店一家酒店入住,领了组服,开始演员助理的工作。
跟的那个演员其实也很年轻,大四学表演的学生,在戏里演个女配。
每天早上,她起来拿饭,冲咖啡,然后叫演员起床。送演员到化妆间,再陪着到现场,帮着脱私服,换服装。放饭的时候领演员的特餐,时刻准备擦汗,送水,以及在旁边拿着小电扇。
收工有早有晚,也有连着刷大夜的时候。不管是几点,她等着演员卸妆,把人送回房间,再去服装组还掉衣服,才算下班。
除此之外,便是取快递,拿外卖,买东西,陪着逛街,拍照,以及在房间等待召唤。
很累,却也轻松,是那种什么都不用想的轻松。
偶尔跟言谨打电话,挂断之前,她自嘲地调侃:“我又要去进行艺术创作啦。”
她没说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只是因为还记得那一次,她问言谨,我也算搞创作的吗?言谨说,你当然是。
就这样,直到演员杀青离组,跟她结了钱,一天一百,另外还多给了 200 块钱的红包。
这是她赚的最稳定最完整的一笔钱,当时真的有在想,是不是就应该这样继续下去。
与此同时,她又想起曾经的吴绮,是否也是在一个不自觉的瞬间,决定彻底放弃跳舞?那一刻,心里又有个声音在说,日子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也许不多想也是可以的。还有另一个冷眼旁观的自己,说哈哈你终于还是要变成她的样子了。
她忽又觉得恐怖,只想逃离。
但坐大巴离开横店之前,演员又打了电话给她,对她说:“你也演过戏,有个机会要不要试一试?”
不等她回答,便补充:“就是个学生剧组,基本等于没报酬的。”
她听着,没说去,也没说不去,但最后还是拿了地址和联系方式,打电话过去约了试镜的时间。
回到上海,找去那个地方,是个夹在弄堂里的老公房小区,楼下停满助动车,电线拉得乱七八糟,墙面黢黑。
她越走越觉得好笑,想起自己曾经还对言谨说过,要是有人叫你去奇怪的地方试镜,千万别去。
摸到那个楼栋,爬上四楼,那个房间门没关,里面传出说话声。
她在门板上敲了两下,走进去。
一个穿黑 T 的女孩子正弯腰在桌上看着什么,听见声音抬起头,见是她就说:“你是吴晓菁吧?莎莎推荐的?”
她点头,说是。
女孩笑,自我介绍:“我叫卢茜,这片儿的导演。”
其余还有几个人,她听过名字就忘了,一一打过招呼,只除了其中一个。
那人没跟她照面,就已经转身往另一个房间里去了。只看见背影,皮肤黑得像非洲人,身上穿洗灰了的 T 恤短裤,很高大,在层高有些逼仄的老房子里显得手脚都没处放似的。
她也被带进那个房间,才知道那人是在安三脚架。
卢茜让她坐一张塑料凳上,非洲人已经装上一架 DV 对着她。
“你一直在横店工作?”卢茜问。
吴晓菁说:“也不是,上海,北京,到处都去过。”
老房子隔音不好,隐约听见门外议论的声音:“……籍贯上海,学历 XX 工程学校,是个中专?特长,拉丁舞,骑马?”
有低低的笑声,也有人在说:“……莎莎自己不来了,也不用这么埋汰我们吧?”
非洲人伸手过去,在房门上拍了两下,外面才安静了。
第30章 【30】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是吴晓菁先开口问:“想让我试什么角色?”
卢茜便也言归正传,说:“一个农村出来的女孩,一路打工去了很多地方,到了这个城市,在美发店工作。”
吴晓菁又问:“哪种美发店,正规的还是不正规的?”
卢茜笑了,答:“正规的,就普通美发店的助理。”
“剧本呢?”
“即兴表演。”
“场景有什么规定吗?”
卢茜说:“就在美发店里吧,她跟客人聊天,客人是个远洋海员。”
而后又提醒:“不需要很戏剧化,也不用猜我们想让你怎么演,就按照你自己的理解去塑造人物,像你平时生活里能遇到的那种人。”
说话的态度其实很好,吴晓菁听着,却能品出些别的意思。他们知道她没受过专业训练,也不是那种有灵气的白纸,怕她整出什么尴尬的横店腔调来。
卢茜看她不语,补充:“还有一点,我想先说一下,这个角色需要剪成短发,你可以吗?”
像是怕她不行,在给彼此找台阶了。
吴晓菁戏谑地想,没钱,要求还挺高的,脸上却只是笑了,看着卢茜说:“让外面几位都进来看吧,我喜欢有观众。”
卢茜意外,但还是照她意思开了门。外面三个人也听见了,有点尴尬却又好奇地走进来,就等着看戏了。
卢茜问:“需要时间准备一下吗?”
吴晓菁摇摇头,说:“不用,但是可以给我个道具吗?”
卢茜说:“行啊,你看需要什么。”
“帅哥……”吴晓菁站起来,走过去,拉过那个非洲人,按着他肩膀让他在塑料凳子上坐下。
有人低低在笑,说:“啊悠悠……”
吴晓菁只当没听见,已经换了一种口音,问那个非洲人:“剪发,还是就洗头?”
是雨宁当地讲普通话的样子。那里虽然离北京不远,却已经不是京腔,更偏晋语一些。
手底下的人有些懵,不答。
吴晓菁继续动作,替他垫好毛巾,打开虚空中的水龙头,问他水温可以吗,十指插入他发间。初夏,将近三十度的气温,房里一台窗式空调嗡嗡吹着不冷不热的风,可以感觉到彼此身上的体热和微微汗意,板寸扎手。
“今天不上班吗?不喜欢说话啊?”她又问。
非洲人还是不语,她也无所谓,假装他已经说了,有来有去地聊着:
“大哥做什么的?海员?那一定去过很多国家吧?我还没出过国呢。”
“但中国也算走了不少地方,我河北农村的,从北京,到南京,再到义乌,一路打工到上海。对啊,年纪是没多大,就干一阵换个地方呗。”
“其实哪儿都差不多,去了也跟没去一样,总觉得就是在原地打转,干什么都是原地打转……”
“有时候我真想穿越到几年之后,十年,十五年,看看自己那时候在哪儿,到底在干嘛。”
她哼笑了声,自问自答:“估计也差不多,还是原地打转……”
忽然又换了话题,问:“大哥,你看穿越小说吗?”
短暂的一瞬,她停下来,与正仰着头的他对视。两张面孔一上一下,是相反的方向。
她有点想哭,却还是笑了。
也许因为看出来他不是非洲人,只是晒黑的,而且还没晒得太均匀,额头上一圈戴帽子的地方挺白,又或者是因为那双眼睛,正静静看着她。
没有人叫停,是她自己停下,收回手,转过来对卢茜说:“就这些了。”
卢茜张口想说什么。
但她已经抬起头,继续对后来进屋的那几个人道:“我只读过中专,上的也不是艺术院校,表演都是跑龙套学的,但我跟美发助理一起住过。其实我挺好奇的,编剧在吗?你们哪位是编剧啊?为什么要写这么个人物?你们也不是农村出来的吧,真觉得了解跟自己背景完全不同的人吗?还是说就高高在上地同情她一下?觉得这种题材就叫真实,接地气?拍出来挺高级的?”
话说得有些过了,场面冷下来。
她笑笑,最后说:“我就是个群演,平常报戏的基本要求就是黑发过肩。要我剪头发,等于砸了我至少一年的饭碗。反正你们觉得我不行,我也没想演,走了,再见。”
说完侧身从几个人中间挤出去,经过外面乱哄哄的小客厅,直接出了门。
身后传来议论声:“……什么意思啊,这就起范儿了,不至于吧……”
但也另有一个声音说:“我觉得她可以。”
这声音她没听到过,便知是那个从头到尾不开口的非洲人。
有人笑,说:“悠悠你是不是给人家摸两下神魂颠倒了?”
但他又说了一遍:“我觉得她可以。”
那是个阴郁的午后,老公房里半露天的楼梯间,灰白色的天光照进来。吴晓菁一只足尖悬空,在拐角停顿了一秒,然后笑了笑,拾级走下去。
那天之后,她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索性离开上海,又去了横店。
那边租房的成本低了许多,她在明清宫苑一带找了个当地人的自建房,三楼朝南二十平米的一室户,带简单家具,有窗,有阳光。而且就是这么巧,跟北京德胜门外的地下室一样,也是 300 块钱一个月。
安顿下来之后,她去公会办证,又考了前景。从此每天看群头发的通告,工作来者不拒,演戏可以,演员助理也行。
夏天很快来了,是江南特有的闷热。随后的两个月,来此地打暑期工的大学生渐多,却也是最辛苦的月份。每天都穿着那种古代人的宽袍大袖,在户外晒太阳,或者摄影棚里四五十度的高温汗蒸。她不再多想什么,就这样一天天地做下去。
却是卢茜,又打电话给她,上来先道歉,说:“那天,我组里几个小孩儿说话不合适了,你别介意啊。”
吴晓菁倒有些意外,她话说得也不客气,且还是对着那么一群骄傲的艺术生。
卢茜又解释:“他们看见你就觉得是舞蹈生,凭站姿就知道至少练过十七八年,而且你又没学过表演,所以才觉得跟我们的戏不合适。但后来试镜,你整个人状态一下就不同了。我们都觉得你真的是在用自己的经历来想象和表演……”
吴晓菁笑,打断她:“哪有什么经历啊……”
回想当时,确实不曾刻意地去演,只是下意识地换了一种更加实惠的姿势站着,就像吴绮。
“不管怎么说,”卢茜继续道,“我们都觉得你演得很好,这段时间正在改剧本,做设定集,还有项目介绍,准备去参加一个电影创投会,争取拿到投资,把这个故事拍成长片……”
“你今天找我干嘛?”吴晓菁再次打断她问,毕竟试镜的时候已经说清楚了,自己不可能剪头发,也不想要那个角色。
电话那头传来卢茜低低的笑声,像是不好意思开口,当然结果还是说了:“我今天打电话找你,主要就是想征得你的同意,你试镜的时候说的那段话,是不是能作为台词用到剧本里去?”
这个要求,是吴晓菁没想到的。
“有报酬吗?”她接口问。
卢茜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要是创投会上得奖,拿到投资……”
“然后就有报酬了?”吴晓菁又问。
卢茜又笑起来,含糊地说:“投资不会很多,我们还是想尽可能的用在片子上。但一定会给你编剧的署名,干这行有作品是最重要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