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才是页面右上方的图片,一段一段地慢慢呈现出来。
对面床的毕可欣刚好回来,为之驻足,说:“帅哥哎。”
言谨笑,这应该就是贾思婷说“值得一见”的理由了。
可人家扶着她肩膀细看,又想起自己面试见过的那些合伙人,说:“这照片是不是 P 得有点狠了?”
夏晨和另一个舍友包容听见她们说话,也凑过来。一时间同屋一起吐槽,说经过几年法海沉浮,女律师倒还有几个形象不错的,男的或眼角低垂,或头发稀疏,或满面油光,或西装兜不住肚子,把曾经的滤镜砸了个稀碎,从此看见什么精英律师做主角的言情书,赶紧回去背马原去去晦气。
言谨听着,跟着笑。在至呈所实习三个月,她自认也见识不少。从这方面来说,周其野又有一点特别。
照片里是全所统一的灰色渐变背景,周律师看起来三十出头,身穿藏青色西装,姿势不是烂大街的侧身抱臂,也不含胸驼背,甚至没挂上标准假笑。他看着镜头,笑容清浅,只是眼底唇角的一点,却显得年轻而真诚。
旁边毕可欣还在说:“言谨,这个人你一定得去见一见,看是 P 的还是真长这样。”
言谨说:“放心,我肯定要去试试的,至呈哎。”
那一刻,她心里想,照片可以 P,但神情做不了假。
第9章 【9】
约定面试的那天下午,言谨又一次离开学校,换了两趟地铁去陆家嘴。
在律所前台报上姓名,秘书出来接她。跟着人家走进去的时候,她还有些顾虑,要是遇到实习时候的同事应该怎么表现才显得不卑不亢。但现实证明她属实是想多了,实习生不固定工位,隔了几个月,她坐过的位子早给了其他人。还有那个啧啧啧过她许多遍的地黄丸,就那么从她身边走过去。她向他说了声“刘律师好”,他朝她潦草地点了下头,根本没认出她是谁。
到得早了一点,周其野的房间里没有人。门虽然关着,但隔断是透明的落地玻璃,也没拉百叶帘,看上去空空荡荡。
秘书很和气地说 Theo 还在开会,请她进去稍候,还给她倒了杯水。
第一印象很好。
以她稀薄的社会经验判断,言谨一直相信从秘书身上多少也能看出些老板的脾气来。
但等到在办公室里坐下,她又不能确定了。
眼前只是基本配置的一个房间,有一面不大的落地窗,望出去是对面大楼的玻璃幕墙,映出灰蓝色的天空和缓缓移动的云。墙角放着一只登机尺寸的行李箱,拉杆上挂着一套西装,还包着洗衣店的透明塑封,一副赶时间马上就要走的样子。约她这时候来聊一聊,很可能只是潦草的几句话。
路上一小时,面试五分钟,这种事她也不是没经历过。
除此之外,这屋里只有一套 L 形白色办公桌和一张炭灰色办公椅,桌上连台电脑都没放,却供着一尊关公像。
言谨知道至呈所的规矩,合伙人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装修办公室。于是一千个人一千个哈姆雷特,难免就有奇奇怪怪的风格冒出来。尤其是上了点年纪的那种,更有些特别的讲究,木雕,鱼缸,紫晶洞。她甚至还听说过一个刑事组的合伙人,办公室里的长沙发是绝对不可以坐的,专门用来放他的律师袍,不能挂,不能叠,只能平放,意为“摆平”。
这屋显然硬装还没来得及个性化,但关公已经供上了。
由此,言谨下意识地把这位 Theo 周重新归类,好像已经可以看见他手里盘的核桃,腕上绕几圈的沉香木串儿。至于官网上的照片,大概真的就是 P 太狠了吧。
直到几分钟之后,正主开完会回来,她还在研究那尊关公像。
一张泥金面孔,一对斜飞入鬓的剑眉和丹凤眼,威严地坐着,没拿青龙偃月刀,是一手持春秋,一手屈指捻须的姿态。
家里有亲戚做生意,言谨知道这叫文关公,求财的。
“周律师,面试的实习生已经到了。”秘书在门口说。
言谨听到声音回头,赶紧站起来,欠身与来人握手。
“言谨?”周其野两手都是东西,对她歉意一笑,几步走到办公桌旁,放下笔电和材料,才腾出空跟她握了握。
“周律师好。”言谨点头,脸上挂着面试必备的自信外向的表情。
周其野示意秘书关门,又做手势请她坐,说:“我看过你的简历和笔试的卷子,所以约你过来聊一聊。”
言谨微笑。她记得暑假之前那场两小时的考试。非诉一套卷子,诉讼一套卷子,她做的是非诉的。一道 IPO 结构分析题,还有一篇法律文书写作,剩下全都是中英文法条互译,大多是公司法和知识产权方面的条款。她自信答得不错,所以当时才进了资本市场组实习,在至呈也算是 Top 组了。
第二印象还是很好。不是因为周其野照片没 P,而是他也有备而来。
这段时间找工作,言谨阅老板无数,每个都是大忙人,有不少到了面试的时候坐下才抽空看一眼简历。但周其野看了,哪怕他行李箱就放在旁边,几句话聊完就要去出差。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主要做哪方面的业务吧?”周其野接着问,自己也在对面坐下,手指干净修长,自然而然地解开西装纽扣。许是刚从一个重要会议上回来,他衬衣洁白,领带一丝不苟,却没有那种紧绷的正式感,与这间冷硬的办公室,窗外 CBD 的城景,以及桌上的那尊关公像,尤其是关公,形成一种微妙的差异。
言谨点头,答:“娱乐法。”
其实,这个词被贾思婷说出来的时候,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能说说你对娱乐法的理解吗?”周其野又道。
言谨说:“我知道这不是一个法学分类,而是行业分类。从律师的角度,也就是为传媒和娱乐行业提供法律服务,音乐、演出、电视、电影、有时候也包括体育和时尚。从法律的角度,最相关的应该是合同法、著作权法和公司法,如果是跨国项目,还会涉及衡平法的内容。”
周其野点头听着,最后笑说:“不错,做过功课来的。”
言谨倒有些心虚,感觉这是一个类似于老外那种的夸张表扬,字面上的 you are amazing,其实只是 so so。
她有这个自知之明。贾思婷对她说就是著作权法,但她来之前还是很做了一番研究。可惜当时这个关键词下几乎没有中文资料,她海搜一通,只在《中国版权》这样的行业期刊上找到一篇陈年文章,以及某广播电视大学学报里一篇翻译转载的英语论文,其中引用的都是美国法律体系下的案例,而且也都有些年头了。她囫囵读过一遍,自觉凑出了一个还算过得去的答案。却也只有这么多,再往深了问,她就不知道了。
传媒娱乐对她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她只是暗自打气,有什么关系呢?实习的时候跟着地黄丸做造纸企业上市,她也不懂造纸是怎么回事,并且可以说那一屋子的人里面没有一个真的懂。
但周其野接下来的问题大多关于她那三个月的实习,跟过哪几个律师,做的哪些项目,具体都干了点啥。而后再延伸开去,小到她是怎么做尽职调查里的历史沿革和资质证照核查,大到 VIE 和红筹架构的区别是什么。
言谨其实准备了不少著作权法相关的内容,可他一个都没问。估计是觉得实习生反正啥都不懂,只想看看她的工作态度和学习能力如何。问题不算难,言谨自认做事效率挺高,也很有学习的主动性,却还是觉得好似压力面试,一路勉力回答,身上出了一层汗,衬衣贴在背后,给空调一吹,有点凉。
周其野看出她紧张,玩笑说:“我刚毕业那会儿也是在至呈做过 IPO 苦力的。”
言谨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笑,此处显然不适合跟着吐槽。
周其野却继续问下去:“你为什么不想留在资本市场组呢?”
言谨怔了怔,心里说,不是我不想,而是人家不要我好吗。
但周其野看着她笑了。
言谨忽然领会,他连她怼地黄丸的事情都知道了。
她略感尴尬,清了清嗓子,是为了给自己争取点时间,但其实也没太多考虑,只是如实回答:“资本市场组本来是我的求职目标,我对自己的能力也很有信心。但工作是双向选择,我确实感觉那里不太适合我。”
周其野又问:“为什么觉得不适合?是工作氛围,还是因为 dirty work?”
言谨说:“两方面都有。我不排斥 dirty work,作为实习生或者将来的低年级律师,即使是简单重复劳动,我也可以从中学到很多东西,但我还是觉得工作不能都是简单重复劳动。”
周其野说:“那你觉得工作应该是怎样的呢?”
言谨说:“比如一个项目的尽职调查是我做的,我希望也能参与到这个项目的其他流程当中,而不是把我平摊到好几个项目上,每次都让我做同样类型的简单重复劳动。”
语气流利自信,但最后一句刚出口,她已经在后悔,怎么把实话说出来了呢?搞得好像在教老板做事。
她看过许多红圈所的招聘启事,其中常有这么一条,认同公司制,愿意分工合作。本来觉得无可厚非,但在资本市场组实习了三个月之后,再看到这句话,她都会想到穿背带裤的卓别林在流水线上拧螺丝的情景,拧着拧着就被卷到无数大小齿轮之间,变成那部庞大机器的一部分。
周其野却好像完全不介意,只是接着问:“你最喜欢的电影是哪一部?”
转折过于突然,言谨怔了怔。
周其野又道:“别说《肖申克的救赎》。”
言谨彻底卡壳,她刚想说《肖申克的救赎》。
周其野解释:“上周校招面试,我问那些同学喜欢看什么电影,都回答我《肖申克的救赎》,我不想再听到《肖申克的救赎》这几个字了。”
言谨笑起来,而后说:“我最喜欢的电影,如果非要说一部的话,卓别林,《摩登时代》。”
周其野领会到其中的幽默,也跟着笑了。
也许是因为话题的跑偏,面试似乎已经到了随便聊聊兴趣爱好的收尾阶段,也许也是因为那个笑容,像照片里一样,显得既年轻又真诚,当他再次开口问:“你已经说了不想做 IPO 的理由,那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做娱乐法吗?”
言谨笑,几乎不假思索地说:“这段时间找工作,总是被问到类似的问题,你为什么不想做 IPO,而想做投融资,或者你为什么不想做投融资,而想做并购、建工、破产。我一直觉得这样的问题很难回答……”
短暂一秒的停顿,周其野没说话,只是支肘在一侧扶手上,颇为玩味地看着她,等她继续。
言谨能够意识到自己已在面砸的边缘。这些念头每天都在她脑子里翻覆,却又完全没有准备,是就业辅导老师口中面试的大忌。但她还是按照那一刻的所思所想说下去:“现实是,绝大多数应届毕业生并没有足够的自由去选择自己想做的工作。而且,在 TA 真正进入这个行业之前,也没有资格去说什么喜欢不喜欢。我肯定算不上文艺青年,您问我电影,我真的在想《肖申克的救赎》,对于传媒和娱乐行业,也只有极其粗浅的了解,但仅仅那一点,对我是有触动的……”
周其野听着,再次微笑。原定半小时的面试已近尾声,他还是问:“能具体说说吗?”
言谨说:“就上个月,我去做了一次群演。”
周其野有些意外,笑问:“感觉怎么样?”
“不能说喜欢,”言谨摇头,回答,“但在那之前我跟很多人一样,认为这个行业被冠名为娱乐,也就只是闹着玩。”
“之后呢?”他问,期待地。
“之后,”她说下去,组织着词句,“……一般人其实是很难在工作中找到热爱的,就像三岁上幼儿园,六岁上小学,成年人都得有份工作,自理自立,仅此而已。但我觉得,在这个行业里是有的。所有那些创作者,哪怕只是极其无名的一个,比如一个替身,在成片中只有背影……”
周其野竟也点头,说:“这确实是个残酷的行业,任何人想要被看见,都需要中彩票头奖那样的幸运。”
言谨亦点头,虽然当时的她并不真正理解这句话里的意思。脑中出现唯一的画面,竟又是那场人造的大雨,那个雨夜独行的背影。她只是想,面前这位连《肖申克的救赎》都看不上,跟他谈电影,起码得是一般人叫不出名字的大师作品,那种闷死人的文艺片吧。如果说自己被一部抗日神剧里的一个镜头感动?还不如不说。
最终说出来的,只是这样一段话:“如果有幸进入这个行业,现在的我可以给予的不多,只有作为一个法学生的专业能力,我的责任心,未来每一天的投入和积累。我会努力让自己觉得我能干这个,让我服务的对象也觉得我可以。直到某一天,当我足够了解,做得足够好,这份工作可能也会变成我的热爱。”
……
面试略微超时,言谨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下一场的同学早已经等在外面。脸瞧着有点眼熟,应该也是至呈某组淘汰的实习生,或者在更早的笔试和集体面试上遇到过。
人家对她似乎也有印象,偷偷跟她打听:“里面都问什么了呀?”
言谨还是觉得有些神奇,说:“电影,会问最喜欢的电影。”
同学一脸迷惑,但秘书已经在叫名字,赶紧进去了。
言谨走出去,搭电梯下楼,在大堂还了临时门禁卡。回想方才说的那些话,感觉简直就是放飞自我。我我我,太多的我,把想要这份工作的理由说得好像是一次探索和历险,真的会有合伙人纵容一个实习律师这样做吗?
而且,面试进行到最后,连惯例的那些问题都没有,薪资待遇,团队架构,如果被录取了跟哪位律师,什么时候能挂上实习证。不知道是因为时间来不及,还是她彻底面砸了,人家觉得没必要再谈那些,只是感谢她今天拨冗前来,然后告诉她,结果一周之内通知。
其实是有点后悔的。她挺喜欢他的风格,尊重,亲和,讲究规则。她也很清楚地知道正常面试的画风是从哪一问开始跑偏的。既然人家说不想听到《肖申克的救赎》,她完全可以在 IMDB Top10 里再选一部,为什么要说《摩登时代》?还说什么热爱不热爱的呢?
但再想,每一个字又都是她想说的。
电梯下到底楼,走出那栋大厦,心跳却一直不曾变慢。她索性跑起来,跑进地铁站,跑上月台。一趟列车刚好驶来,带起的风吹在她脸上,像是一部青春励志片里的一幕。
险险上了车,被挤得贴在门上,她努力平复呼吸。热爱,她再一次想起这个略显矫情的词语,忽然又觉得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如果周其野选择了她,说明他值得她相信,如果他不选,她也就祝福他,能在那一堆“肖申克的救赎”当中找到一个他满意的。
第10章 【10】2023
世界似乎一日一变,又好像丝毫未曾改变。
言谨正式回国,已经是初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