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交辞职信那会儿,身边所有人都当她发疯。有人猜她大概要结婚,也有人说,她这叫四九年入国军。
言谨倒也无所谓。倘若人家非要追问一个理由,她便自嘲,说娱乐圈的客户接触多了就是这样的。过去几年,她给他们审合同,帮他们讨价还价,也看过他们中的许多人发疯。
直到五月份编剧工会开始罢工,反对迷你编剧室制度,反对 AI 创作。演员工会据说也将有动作。不少项目因此延期,甚至取消。
整条产业链上没有工会的那些打工人,从摄影灯光、到美术妆造,再到后期制作,全都在想办法另寻出路,要么涌向广告业拍 TVC,要么去拉斯维加斯。那是美国另一个制片厂聚集的地方,只是规模比好莱坞大厂小得多,且出品的片子题材单一,仅限于情色。
言谨认得一个那边的制片人,也是中国留学生,学电影的,早年在好莱坞混得快要讨饭,后来去了赌城,几年下来已经有了自己的厂牌,那段时间正摩拳擦掌,说眼下的行情跟 2020 年那会儿差不多,花几百美金就能请到某某巨星的御用化妆师、灯光、录音、摄像,并且预言情色片行业将迎来整体品质的巨大提升。
言谨本以为只是玩笑,但后来律所的同事聚餐送她,饭桌上也有人说,这一次罢工恐怕不会很快结束,资方或许会做出一定程度的让步,但复工之后的好莱坞势必哀鸿遍野,已经听说业内好多大机构在筹划裁员,而且是一个部门一个部门的裁法,有的甚至可能整家公司关停。
于是,又有人说,Jean,你的选择是对的。说他们留下的这些人是不是也应该考虑改行?或者计划再考个内华达州的律师执照,去赌城服务新客户。
言谨听着,只是笑。其实,这趟回去,有国内律所诚邀她加入,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让她去做国际业务的。好莱坞罢工,对她也有不小的影响。事情什么时候能有转机,谁都不知道,一切前途未卜。
吃完饭,几个人又换了个地方喝酒。
那个因为抽不到工签被裁掉的小朋友朱泽帅也在,六十天宽限期内没找到工作,已经买好机票,准备回国。还是言谨帮忙,找本科同学夏晨内推,有个红圈所北京办公室的面试等着他去参加。
朱泽帅为此担心,说:“听人家讲,从美国律所回去的人,在内资所待不满一年都会走,工作环境、人际关系完全两样。”
言谨笑,在心里问,你才在美国律所呆了多久?
忽而记起从前,那个时候从美国大律所回去内资所执业的才真是少之又少,她认识的只有一个,也曾觉得他格格不入,怀疑他能不能留下来。
但最后说出来的只是一句自嘲:“那我不更完蛋了。”
这次回国,她要去的是一个内资精品所,简直就是外企变个体户,从此自负盈亏,且不再有金字招牌傍身。
朱泽帅汗颜,赶紧说:“啊,Jean,我不是说你,你不一样。”
言谨只是笑。
几个人坐露台位子,隔着玻璃栏杆,看见大半西好莱坞的夜景。
朱泽帅接着慨叹,说:“现在再想想当初读 JD 花掉的时间和学费,简直像中了庞氏骗局一样。还有仰望了那么久的 big law大型律所,真进来走过一遭,也幻灭了。遇到好年景就是 we care about your career,一到坏年景,马上变成 we wish you a brilliant future。”
言谨听着耳熟,自己刚毕业那会儿也收到过这样的邮件,我们衷心祝愿您前程似锦!只觉世界似乎一日一变,又好像丝毫未曾改变。
眨眼之间,她年纪长起来,见过许多人,经历过许多事,但要论实实在在拥有的东西,却又好像一无所长。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又一次二十个小时的飞行之后,她回到上海。
从机场打车去市区,高架路两边盛放着大丛粉色月季和玫红色的蔷薇,车窗降下来,夜色中充盈的依然是熟悉的潮湿的空气,以及香樟树落叶和茉莉的清香。
言谨给海阔天空发了条微信:我回来了,约不约?
对面当时没有回复,等出租车到达酒店,仍旧没有。
一开始找上来的是她,忽然销声匿迹的也是她。言谨倒也不意外,吴清羽这个人,就是这样的,甚至在成为吴清羽之前,就已经是这样了。
倒过一夜时差,第二天,言谨去见了新所的主任杜书瑜,而后便是办理在国内恢复执业的手续,拍官宣履职照片,跟其他合伙人吃饭,约见客户。
上海话杜大不分,杜书瑜人称“大主任”。
几年前流行中美合拍电影,言谨跟她在好几个项目上碰过。杜书瑜是中方的法律顾问,言谨是美方律师之一。那段时间,关于“大主任”的传奇,言谨听过许多。虽然她从不认为强者必须套装如铠甲,高跟鞋如铁蹄,但每次看见杜书瑜,总还是会有一种奇异的反差感,冠着“大主任”这样一个牛逼诨名的人,实际如此温柔。
恰如此刻,大主任抱歉地对她说:“都赶一起了,一点休整的时间都没给你留。”
然后又给她排了个活儿,是在电影节科技主题周的研讨会上做讲座嘉宾。
那是在会展中心的小礼堂,言谨讲 AIGC 作品的版权问题,她过去几年刻意侧重的执业方向。开头玩笑,说今天难为大家来听文科生讲人工智能和区块链技术,台下发出一众会心的笑声。她侃侃地说下去,比较中美、欧盟、英国、日本的法规与判例。
最后十分钟,问答环节,前排有人举手,主持人把话筒递过去。
那人站起来说:“不知道言律师还记不记得,我们前年在一个项目上见过的,我那时还在实习……”
言谨看着他,点点头,表示有印象,等着他言归正传。
那人却又说:“几年没见,言律师还是这么美。”
言谨蹙眉,只是极其短暂的一下,脸上仍旧保持微笑,说:“你的问题是?”
那人竟语塞,现场稍稍冷了一秒。言谨疑惑,他究竟在等什么,是在等她羞涩地说一声谢谢吗?当然,问题终于还是问了。好问题,她说。其实并不是,更像是喂给她的,也是为了填满剩下的时间。
作答的同时,她无意望向那个阶梯式礼堂的后方。而后,便看见了阴影中站着的周其野。他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微微侧首,是静心聆听的姿态,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又在那里站了多久。目光对上之前,他已在微笑,像是猜到了她此刻的心思,十年前被客户说新来的小助理蛮漂亮的嘛,十年后居然还要被后辈这样评价。
言谨亦对他笑了。
待她答完前一问,他举手示意。
言谨说:“周律师。”
台下坐的人回头望,话筒在他们手中传递过去。
周其野接到手中,略微低头,说:“请问言律师,对腾讯诉盈讯和菲林诉百度两个结果相反的判例怎么看?”
“好问题。”言谨还是这样评价。
这一次,确实是。
“前者确认了 AI 作品的版权,后者没有,”她思索,回答,“两个案子的判决看似相反,但其实传达的是一个意思――由自然人创作完成,仍旧是构成著作权法意义上‘作品’的必要条件。只是究竟哪些属于人类的创作,哪些是基于机器学习生成的内容,当两部分结合在一起,这个度又在哪里,尚是一个讨论中的问题。事实不同,则结果不同。法律总是滞后于科技,但也可以反过来说,现在的我们有一个绝好的,参与推进立法,见证改变的机会……”
她说着,感觉几分奇妙。如果是多年前的自己听到这番话,是否也会觉得调子起猛了以至于虚假呢?
讲座结束之后,所有人都去了七楼的餐厅。
言谨才刚在门口餐台上拿了杯酒,手机就震动起来。她走到落地窗旁的一张高桌边,放下杯子,拿出来看,是“海阔天空”终于回复:来我家,喝一杯。
言谨看着,无声笑起来。
忽然想到自己刚毕业那会儿在东昌路租的那套一室户,当时的她正在做一连串影视剧盗版侵权的案件,尚未成为吴清羽的小青过来借宿,没工作的日子,整天整天窝在那张宜家买来的沙发里,看网上下的盗版电影和电视剧,TVB,HBO,张曼玉,周星驰……
其中一句台词宛在耳边。
她如是发过去:包大人,你好大的官威啊。
对面竟也记得,回过来一连串的哈哈哈。
周其野就是这时候走到她身边,说:“言谨。”
言谨抬头,也还是那样称呼他:“周律师。”
“刚才心里想什么呢?”周其野问。
“想说,”言谨抿一口酒,又看着他,“你也是,没怎么变。”
这话是对那个后辈说的,也是对他,其中的意思又有些微不同,她知道他会懂。
果然,周其野笑起来,还是当年的样子。
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一起看着夜色下无声涌动的江面,听冰块撞击杯壁发出轻微的声响。
直到有人在身后叫她:“Jean。”
言谨回头,周其野走开,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第11章 【11】2010
大清自有国情在。
言谨再次见到吴清羽,是在北京城外一百多公里的一个古镇,名字叫雨宁。
那是 2010 年 8 月,她才刚工作不久,第一次跟剧组。
拍的是一部晚清背景的电影,投资不大,却是中外合作。按照国际惯例注册了项目公司,周其野就是这个项目公司的法律顾问。
中外三个投资方,各派人员冠上执行监制、联合制片人之类的头衔,导演和摄影都是美国人,现场其他工作人员大都属于中方。做法大不一样,矛盾也很多,进度一拖再拖,最后开会决定法律顾问驻场。
周其野手下的传媒娱乐组总共没几个人,其他律师不可能长时间待在拍摄地。作为最无用的实习律师,言谨自觉举手,就这样被派了过来。任务无他,万一有什么事,第一时间叫人。
驻场地点有两个,北京市内的棚拍先开始,而后再是雨宁。
那地方在山里,雨多,雾多,当地方言索性把此地叫作雨淋。烟雨缭绕之间,一条条石板路依山势而上,通往客栈,古城墙,古戏台,州府衙门,私塾书院,还有乡绅家的大宅门。
当地条件有限,安排言谨住的是山下新镇上的一家招待所。但那“新”,是相对古镇的“古”而言。房子建起来已经有几十年,内里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装修风格,碎花墙纸洇水剥落,窗式空调嗡嗡作响。
到达此地之后的第一夜,她几乎没睡着。次日天还没亮,剧组的司机已经打电话到房间叫早,说是制片主任安排她坐第一趟车。她于是跟着场务和道具组一起进山,等到收工,还是跟场务和道具组坐最后一趟车返回,走县道回到招待所,天已经黑透。
言谨能品出这里面的意思,有种既然你要看支出控进度,那就索性给你看个清楚的故意。她也不好说人家什么,甚至应该感谢他们配合她工作 。
从那辆金杯面包车上下来,言谨晕车晕得想吐,正不知是去小饭店吃点什么,还是直接回房间饿着肚子睡觉。
“言谨?”有人叫她。
她回头看,见是个剧组的演员,身上还穿着清末女佣人的服装,黑不黑蓝不蓝的裤褂,头发梳成一个溜光的髻,脸上涂得蜡黄。
言谨疑惑,直到那人笑起来,又说:“还真是你,小白。”
“小青?”她怔了怔才认出来,是凭声音,因为看造型实在分辨不出,也实在想不到这遍寻不着,远隔千里的重逢。
她们一起去吃饭。不是镇上的小饭店,而是在小青住的地方,一个当地人的房子,几个跟组的小特约合住两间屋。矮砖墙围起来的院子里拉着晾衣绳,挂满各人的衣物。剧组在当地近三百人,把镇上的小宾馆和招待所住了个满员,多出来的那些只好租房住。
小青倒也无所谓,说至少有个好处,可以自己做饭。她领言谨去灶间坐,用房东家的大灶炒鸡蛋,烧水,烫青菜,煮面条。
山里入夜之后清凉,门没关,面条出锅,言谨捧着海碗喝了几口面汤,胃里总算舒服了。
小青已经洗过脸,拆散了发髻,拢到脑后,上身套件大 T 恤,不知是洗垮了还是原本就那么大,盖掉大腿一半,下面换了条花布睡裤,光脚趿双塑料拖鞋。这种造型也只有她 hold 得住,裤脚短一截,露出劲瘦光洁的脚踝,还挺好看。
两人各坐一张小板凳,隔着折叠圆桌面对面。
小青看着言谨说:“到底还是请你吃饭了。”
言谨当然记得上次的事,只是有些不敢问,直到这时候才说:“你后来去过经纪公司吗?”
小青说:“我去了,照你写的打印了一张解约通知给他们。”
“他们怎么说?”言谨问。
小青笑笑,答:“经纪人给我看我妈签过字的单子,有用舞蹈房的钟点,还有什么斯坦尼斯表演培训。说我如果以后不干这行,合同留着也无所谓。如果还想干,总得跟他们走解约的流程,否则一天天的都是钱。”
言谨记起民法老师说过的话,心里想,果然。
“那我没办法啊,”小青却还没完,继续往下说,“就把他打了一顿。”
“你什么?!”言谨目瞪口呆,一筷子面条刚进嘴里差点从鼻孔喷出来。
小青说:“他也还手了呀。”
“那后来呢?报警没?”言谨追问。
小青淡定吸着面条回答:“进去教育了一天。”
“拘留?”言谨听得心惊肉跳。
“派出所说合同的事情他们管不了,打架两边都动手了,算互殴,最后就是调解咯,签字保证就出来了。”小青无所谓,说到后面索性演起来,一人分饰两角。
那天晚上走出派出所的时候,她脸上身上带着伤,衣服撕破了,蓬着头。
当天负责处理这件事的是个老警察,在门口叫住她,用上海话对她说:小姑娘蛮结棍呃,一个打人家几个。
小青说:不敢当。
老警察说:他们人多,开这种公司的社会关系肯定也不会简单。今天叫是没想到你会动手,下次就不一样了。你做演员靠长相吃饭的,去跟他们闹,打输受伤,是你毁了,打赢留案底,还是你毁了。
小青说:我不考公务员也不上班,留不留案底我无所谓的。
老警察点一支烟,又对她说:我也是有孩子的人,看你跟我女儿差不多大,才和你说些心里话。听爷叔一句,不要再去了。
小青看着他,这才点点头,走了。
“那后来呢?”言谨听得心惊肉跳,总觉得这保证根本不管用,无论是调解书上的签字,还是对老警察点的头。
“后来,我又去了呀。”小青不当回事似地说,反过来安慰言谨,“放心,这回没打架。我拿着他们发的广告,专挑他们招学员的日子去的。就和那些小学员的家长聊,把你说的话再跟他们说一遍――合同里甲乙双方的权利义务明显不对等,公司方面都是权利,艺人都是义务,违约金额更是显失公平。实际上长期不履约,把人晾那儿几年不管,你要是自己找工作,他们就找你赔钱。其实就是欺负你们不懂,挣完签约的钱,再等着挣一笔解约的钱。合同里居然还有竞业条款,这是仅限于高管和专业技术人员,还要提供相应经济补偿的好吗。而且,你们跟他们甚至都不是劳动关系。经纪合同可能形成劳动关系,但如果是劳动关系,他们不能跟你们收培训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