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美的头发剪得更短了,穿着一身牛仔服,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劳保靴,手机也换成了三星,她正打着电话,听到何云道叫她,挂了电话从泥泞中蹦蹦跳跳跑过来:“哎呀,何总,您也来啦?”
窗外实在是太臭了,何云道捏着鼻子示意三美上车来说。三美心领神会,打开车门,先把屁股放置在座椅上,再把双脚从劳保靴里拔出收进车里,这才关上车门。
司机把空调开得足足的,她冷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了何总?”
何云道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心里的猜测也渐渐成型:“你们美好商贸也要在园区建厂?”
三美一掌拍在他的肩膀上:“您怎么什么都知道?”说完把手缓缓收回来,看着何云道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就知道这次罗书记是真的拿住他的命门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罗书记办法多着哩,我跟着罗书记就行了。”
是的,这就是罗丽想的办法——我答应给你批地,却没有答应只给你一家批地,既然现在不能把你拉下来,那我就把别人扶上去好了。那天晚上,她连夜给冯玉斌和三美打了电话,第二天一早,几人就在罗丽办公室碰了一面。说实话,三美和董国华原本一直没打定主意究竟要不要建厂,结果听完罗丽和冯玉斌一通分析之后,俩人四目相对,在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同样的野心和渴望,当场点头答应了。
同一批次拿到批地的不仅有少水镇的美好商贸和日娃的合作社,还有武隆镇的辣椒厂、彭浦镇的糖厂、葫芦镇的饲料厂......
何云道确认了,罗丽这是铁了心要当个她自己想像中的“好官”,照这个样子下去,何家能在世平县说话的日子估计要变短。
熟悉的疲惫感再一次扼住了他的咽喉,他以为用仁河水库的事把李进伟和他的追随者摘掉以后,他就不用再做这样的事了,没想到现在又要把从前唱过无数遍的戏,再上台唱一遍。
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想到母亲,一想到母亲,他就本能地紧张。这份厌恶不已却又逃脱不得的紧张,让他背部紧缩发麻。
现在的何云道,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不安,变化的世界让他不安,母亲的影响让他不安,想到自己也许一辈子都不可能逃脱这种影响,让他的不安达到了顶点,他把办公桌上的小手办推倒再扶起来,推倒再扶起来。秘书拿着一份文件站在走廊上,听着办公室里不断传来卡嗒、卡嗒、卡嗒的响声,迟迟没敢敲门......
第45章 第二十三章 请神容易(上)
罗丽是只身一人过来任职的,住在单位给安排的两居室里,平时吃食堂,周末就在楼下随意吃点米线、盖饭什么的。实际上,大多数的周末她都在下乡,去各个乡镇的路她都很熟了,不需要司机,自己就能一个人去。
这周末她又下乡了,这一次的主要目的,是要看看群众南下务工的情况。农村壮劳力外出务工,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成了县里的一个大问题。实际上的情况到底有多严重?乡镇递上来的报告不足以让罗丽信服,她要亲自去走一走,看一看。没有提前告诉任何人,她一个人戴着一顶渔夫帽载上一箱水和一袋棒棒糖就进村去了。
她刚走没多大会儿,一个男的拎着两箱东西来拜访她,结果没人应门,男子坐在院ᴊsɢ子里的樱桃树下,从8点多等到午饭时间,她都没有回来,他实在是等得累了,从兜里掏出手机:“春哥,她人不在啊!”
不知道对面说了什么,男子的脸色从不耐烦变成了紧张,挂了电话,来回踱步。
男子叫陈立建,是世平县一家豆腐厂的老板,他那里说是厂,实际也就比作坊大一点儿。今年罗丽牵头,在县里搞环保改革,他的厂子排放标准不达标,很快就要被关停了。可他没办法啊,别的厂子——其实也就是何云道家的厂子,人家当年拿地的时候就拿了好位置,污水处理以后直接往湖里排,处理系统可以直接埋装在地下,他那个山包上,要把污水处理系统装上,还得多租一块地,况且那处理系统也不便宜,成本就高了去了。
其实他偷偷请懂行的人去看过,何家那处理装置根本就没在运行,污水就是直接排到湖里去的,比他排进土里的影响恶劣多了。
陈立建回到罗丽的门口,猛抽了几支烟,满面愁容。其实先前他已经来找过她很多回了,回回都吃闭门羹,按经验说,这些县官没有哪个不爱财的,可这新来的女领导就跟那仙女似的,渴了喝露水,饿了吃蚂蚱,真是油盐不沾。
等不来人,又不敢回去交差,陈立建也不知道咋想的,干脆把羽绒服脱了,大着胆子爬到空调外机上,把东西全部塞到了罗丽的阳台里头,拍了一张照,嘟囔着走了。
晚上罗丽回来时,就见到阳台上两箱东西,看包装是猫哆哩和火烧牛干巴
好吃,我爱
,倒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可等她打开一看,猫哆哩的箱子里装的是一尊金菩萨,火烧干巴的箱子里则是名贵的护肤品,抗皱的、美白的、日霜晚霜眼霜,啥都有。
翻了半天,箱子里也没有纸条一类的东西,罗丽看乐了,这人办事真是没有章法,要送礼,起码也要留个来处,就这样塞进来,她也不知道是谁求的啊!
她把观音和护肤品放回原处,先进卫生间洗漱。今天着实是把她累着了,眼看要过年了,很多村里的务工群众应该回来了才是,但是所到之处,还是只见老人和小孩。
村里没有产业,农村土地利用率低,留不住人,群众宁愿牺牲过年团聚的机会,也要留在岗位上挣过节加班费,目前还看不出来非常严重的问题,但是等这一代留守儿童长大,问题就严重了......
想着想着,她注意到镜中的自己,即使不笑,眼角的鱼尾纹也很明显,她用小拇指轻轻托起眉尾的皮肤,鱼尾纹平滑了一点,一松开,还是很深,她轻叹了一口气,挤了一泵乳液,胡乱地在脸上搓开,回到床上躺着拿出了电脑。
电脑里有一份名单,分别是世平县各家企业的基本情况,文件很大,她望着阳台上的金菩萨等了一会儿才打开。她从抽屉里拿出眼药水滴了两滴,随后把电脑抱近,用手指指着表格,一家一家地往下找。分析了一会儿,现在最有可能急着求她的,就是表格里被她标记了红色还没有整改反馈的的两家企业:一家是污水排放超标的豆腐厂,一家是粉尘排放超标的水泥厂。
这两个厂的负责人她都有印象,她又看了一眼金菩萨,在电脑上敲了一些内容,看了会儿书,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拿起手机发了一条信息,23:00准时关灯睡觉,一秒都没有拖延。
第二天,陈立建刚睡醒,眼镜还没来得及戴上,就接到了一通电话,“大清早的谁啊......喂,找哪个?”
“陈老板啊,我是罗丽。”
罗丽不方便到茶楼去,俩人约在湖边的长廊上见面,陈立建晚到了,看到罗丽面对湖面站着,朝下扔着鱼食,秘书在一边站着,俩人不知道在聊什么,有说有笑的。
陈立建不知道罗丽这是什么意思,站在她身后先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罗丽看他来了,对秘书耳语了几句,秘书笑了一下走到长廊另一头去等着了,她才开口说话:“陈老板,你把菩萨都给我了,谁保你过河呢?”
“书记,你看你这话说的......我是真没辙了,您看是不是能再宽限我几天,这整改我一时半会儿也做不完呐,这快过年了,正是订单多的时候,我那几台机器一关,厂里几十号人都要饿肚子啊,罗书记,我......”
“你说的情况我都知道,你先告诉我,是谁让你把菩萨请我这儿来的?”
陈立建张大了嘴巴,这罗丽是背后长眼睛吗?她怎么知道这事是有人支使他办的呢?陈立建神色有些慌乱,不知如何应对,罗丽爽朗地笑了几声,把剩下的鱼食全部撒进湖水里,一群小鱼瞬间挤在一起,争先恐后,生怕来晚了就啥也吃不上了。
她拍拍手,指了一下前面示意陈立建一起走一走,陈立建绷着脸跟在一旁,罗丽边走边说:“你倒挺懂行,送我那么大一箱贵妇护肤品,别说擦脸了,我就是用来糊墙,也糊不了那么多啊。”
“是是是。”
“你不说是谁让你干的这事也不要紧,你的厂子我有办法帮你救回来,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听到厂子能活,陈立建立刻把身子站直了,竖着耳朵听,没想到接下来听到的话一句比一句离谱——罗丽要他马上关闭厂子,遣散员工,跟着立刻实名举报自己贪污受贿,并且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能当官的,各有各的手段,各有各的靠山,官场上的手段陈立建也算见得多了,可提出这种要求的还是头一遭,他不知道罗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犹豫着不敢答应,没想到罗丽接下来说的话更吓人,简直牢牢掐住了陈立建的后颈皮:“2010年的时候,你和何氏豆腐厂的总经理李子春签了一笔单子,合同总额是29万元,他把价格压到了20万,过了没几天,你们俩一起去养生谷洗桑拿,李子春不小心摔坏了你的挂坠,那个挂坠是‘你奶奶传给你的’,他不好意思,当场赔了你9万元......”
陈立建微张着嘴巴,眼睛瞪得大大的,没想到罗丽还接着说:“事后你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都是生意朋友,这么客气就没意思了,于是给李子春也送了一箱‘猫哆哩’。这事你们2011年办了两次,去年办了4次,今年年初,何氏豆腐厂拿到了上海对口帮扶的大单子,李子春又用同样的办法找你签了代工协议,这一次你们俩一起吞了多少?20万?40万?100万?”
“没......没有,真没有,书记,您您您,您这......”
罗丽没再说话,只是抱着手静静看着慌张的陈立建,直到他憋得脖子通红,额头出汗,答应了她的要求。
检举罗丽的消息来得很快,2014年的春节假期刚结束,省纪委监委工作组就到了世平县,针对世平县厂商实名举报罗丽收受贿赂的事情进行调查。听到消息的时候,何云道正在婴儿房里逗孩子,他拿着手机仔细阅读秘书发来的内容,开头还好好的,看着看着,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检举罗丽是成功了,但事情发展和他安排好的完全不同。
根据检举人陈立建提供的内容,何氏豆腐厂的总经理李子春,于年前给罗丽送了价值20万元的金菩萨像一尊,价值89600元的海蓝之谜护肤品若干,以换取何氏豆腐厂无须根据县级政府要求整改污水排放系统。而陈立建的豆腐厂,明明排放标准高于何氏豆腐厂,依然被罗丽要求关停。
这陈立建是疯了吧!何云道把逗孩子的玩偶小鱼轻轻放在婴儿床边,轻声对保姆交代了几句,走到客厅沙发上,立刻给李子春打电话。
李子春也没闹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初说好的明明是陈立建把东西放进去,拍下证据,向上检举,只要罗丽这边一被调查,何氏豆腐厂就再和他续约一年,否则就在全市场范围内断了他的单子,让他即使能开厂,也没有单子做。
陈立建虽然为人狡猾,可胆子也就鸡大点儿,现在怕是吃了耗子药失心疯了,怎么反而把枪口对准了李子春呢?
何云道不知道其中的缘由,当然觉得活见鬼了,可李子春心里清楚得很——行贿的罪名是小,他和陈立建那点勾当才是大。说好听了叫互利互惠,可要是陈立建被逼急了豁出去,省里的工作组真追究起来,他就是职务侵占,以他吃进去的金额,等他蹲完大牢出来,恐怕孩子都上中学了。
可他要是这种时候向何家承认了这件事,也吃不到好果子啊!前进也是死,后退也是死,李子ᴊsɢ春在电话里“阿巴阿巴”半天说不出一句好话,何云道只当他是吓傻了,没好气地说道:“东西又不会你去送的,你怕什么?踏实待着,不管谁找你,把你的嘴闭紧了,不该说的话别说,小心你的前程。”
李子春挂了电话,埋着头在沙发上猛捶了七八下,他心里那个急啊,起身拿起柜子上的红酒咚咚就灌了几口,泼洒出来的红酒染红了他的T恤,他举着酒瓶思前想后,实在没办法了,要不跑路吧?
他把红酒放在地上,瓶子倒了,酒顺着柜子一路流进客厅,李子春顾不上这许多,当即就订好了机票,把老婆孩子接回家,只说要旅游,当天晚上一家人就从广州出关了。
罗丽还被停着职,李子春又跑路了,陈立建现在一口咬死就是罗丽和李子春官商勾结。调查无法再从当事人身上直接下手,只能跟扫地似的,顺着地势一片一片清理,结果这一查,就像扯到了毛衣线头,越查越多,越多越乱。
世平县唯一的省级淡水湖泊被大面积污染,事关全县30几万人民的生活用水安全问题,也不知道消息是怎么往上走的,北京方面做出了工作指示,调查组就算想给省里的人卖面子,也得先保住自己再说,不敢掉以轻心。
结果,他们把罗丽到任以来的所有事情,大到产业园区项目,小到下乡考察,全部都过了一遍,发现罗丽没有什么原则性的大问题,至于李子春送的金菩萨和护肤品,她当天晚上就和上级领导报备过了。
倒是这个何氏豆腐厂,十几年来污水排放一直不达标,造成了湖水大面积污染,重金属超标,且水体富氧化相当严重。
一个星期四的上午,厂里的工人还在搅拌黄豆,机器轰隆隆地运转着,一锅又一锅豆花热腾腾飘着黄豆香气,压制好成型的豆腐正顺着流水线被送到晾房,一切还是生机勃勃的模样,转眼间,多部门联合的工作组就当场把厂子进行了查封。
运转中的巨型机器断电以后继续转了十几圈才慢慢停下来,豆腐厂污水排放口的水流量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到厂子的文字材料被悉数搬走、大门嘎吱一声合上贴紧封条时,污水排放口挂着的最后一滴污水,才“咚”一声,滴落进巨大的管道里。
这一系列的调查下来,世平县的水又被搅浑了一遭,水里的大鱼、小鱼、小虾米,有后台的都被天庭接走了,没后台的一个接一个被拿掉了帽子,最冤的就是傅国平,他这个驻村第一书记还有三周任期就满了,哪知这次的事会把他也扯进去。
除了倒霉,他实在想不到别的理由了,他原本和这回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哪知环保局那些当官的为了坦白从宽,主动交代了更多的事情,这一扯,又把甲马坎山脉那些桉树林的陈年往事扯了出来。
向阳新村村委会作为目前的林地托管方,在上一次工作组走后,没有根据林业局的新指示把桉树林进行环保处理,换植人工林,这不,傅国平又被这一次工作组叫去谈了话。
他倒没接受多大的处罚,上头忙着抓西瓜,顾不过来他这粒小芝麻,只要他不再行差踏错,还是能平安回到州上的。可他心里那个委屈啊,从他到任,这破村子的事就没停过,他是真的太忙了,根本顾不过来人工林的事,谁他妈知道这几片桉树林还没完没了了!
去县里接受问询回到村里第二天,傅国平就给镇上打了报告,凭他一个人组织的人力,哪可能短时间内解决桉树的问题,何况现在是美好商贸在实际使用和管理林地,傅国平也没心思再保持风度了,直接要求三美帮着一起解决这个问题,作为交换,答应她事情做完以后,会在他离任前,把向阳新村精准扶贫的村容村貌改善项目交给董国华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