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水——南山【完結】
时间:2023-12-18 23:06:03

  三美环视了一圈,大家都害羞地低着头,她走到种植模范户身边:“他们不好意思,我先来问一个,如果问的不对,闹笑话了,就当搞气氛了哈。”
  现场一阵笑声,三美接着说:“这玫瑰种出来就能吃吗?我的意思是,能这样”,三美做了一个滑稽的动作,像马吃草一样对着玫瑰花咀嚼了几下,“整朵都能吃吗?”
  这问题一出来,大家果然放松多了,交头接耳的声音慢慢大起来,模范种植户当即解释:“一般是不生吃的,都是采摘下来以后送到厂里进行清洗、破碎、混合,最后品控过关之后再装罐。现在都是全自动生产线,最后装罐的玫瑰花酱和玫瑰花馅料等等都是无菌装罐,再之后贴上标签,就能卖到各地了。”
  短短几句话,听得大家津津有味,几个妇女怯生生举起手,问题一个接一个渐渐多起来。
  看着现场的气氛,三美心里说不上来地感到满足,她笑眯眯地和杨俊耳语了两声,慢慢退出了人群。
  今天不光是开现场会的日子,也是李教授进村的日子——课题审批虽然还没有走完程序,但是她已经急不可耐了,要凤丽带她先进村看看。
  日娃进省城办事,顺路把俩人从机场接回来,这个点差不多也该到了。
  一进村,李教授顾不上休息,闹着要往山里去,三美没辙,只能让几个妇女和凤丽带着一起进山去,她和日娃就留下来做饭。
  三美已经很久没有做过饭了,几乎都是在女工家吃,这家蹭一顿、那家蹭一顿,现在兜里有钱了,反而吃上了百家饭,她总是调侃自己:“公司和你们要饭吃,我也只能跟着要了。”
  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是凤丽回家的日子,即便没有李教授,她也要给凤丽做酸菜芋头的。
  冬日里没有新鲜野生菌,还好三美提前叫人留了几大兜青头菌、干巴菌、见手青和羊奶菌冰着,拿出来一解冻,再炒出来,还是一样的鲜香。
  教授带着一身露水和泥巴回来时,桌上已经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菜:青头菌酿肉、火腿烩青头菌盖,本地二荆条碎羊奶菌、油淋见手青炒皱皮青椒、世平豆腐圆子煮白菜、烤飘花豆腐
  石屏豆腐的一个种类
  、酸菜芋头汤,还有日娃的拿手绝活毛驴烂糊、小炒薄荷毛驴肉、软炸牛干巴......
  “我才下山就闻到了,肯定有一道牛干巴!在版纳考察的时候吃过的,我猜得对不对?”李教授一边喊一边进门,手里的塑料箱子装满了小件的土壤标本,三美小心翼翼把箱子安置好:“我们这个和版纳的做法可不一样,您尝尝就知道了。”
  教授迫不及待洗手坐下,才发现确实是大不相同,版纳的牛干巴是烤熟以后桩碎的,日娃做的软炸是在牛干巴流逝了大部分水分但还没有完全风干时,切成2毫米左右的薄片,小火热油过一道,再高温复炸一道,配菜里的薄荷、干辣椒和大蒜被牛油激发出猛烈且醇厚的香味,裹在每一片肥瘦均匀的牛干巴上,一口下去,咸香、软糯,让人恨不得大闷一口高粱酒,才能压制住这阵香味。
  教授着急吃菌子,又舍不得放下牛干巴,左手勺子右手筷子,一口接一口,吃得像个长身体的孩子,凤丽在一边生怕她噎着:“老李,吃慢点,吃慢点,烫嘴!”
  她哪里听得进,嘴里塞满山珍美味,含混不清地说:“北京、北京,美食荒漠!”
  这次考察虽然不在菌季,但是收获很大,住在村里的几天时间里,ᴊsɢ日娃开着越野车带着教授进了好几座山,收集了上百份标本,这下子,土壤因子测定工作就可以提前完成了。
  工作结束后,教授一个人带着标本回北京,凤丽则留在家里过年。
  大年初一零点刚过,她就悄悄摸进三美的房间,三美整个人呈一个L形睡得正香,她把嘴轻轻凑近三美的耳朵:“三美,该偷水咯。”
  三美在迷糊中听到阿妈的声音喊:“三美,该偷水咯”,以为自己还躺在初三那个冬天,撒着娇翻了个身:“阿妈,你去叫凤丽......”
  凤丽蹲在床边,眼泪猛地涌上来,视线瞬间就模糊了,她眨了一下眼睛,回头看了一眼三美放在床头柜上那张阿妈年轻时的照片,呆看了几秒之后,再度回过头来:“刘三美,再不偷水今年没戏唱啦!”
  三美这才惊醒,是啊,大年初一了,要去偷水了。
  偷水是彝族一项传统,村里的彝人不论男女老少,大年初一都要早早起来,从家里带上容器,去水井里舀回新一年的第一瓢水,要是舀上一个井底冒出来的天然水泡,就是舀到好运了,如果能把这个水泡一路带回家,那么来年的运势绝对差不了。
  这是小孩子最爱的活动,很多娃娃大年三十晚上都不睡觉,就等着偷水那一刻,谁的小桶里有水泡,那是要被艳羡一整年的!
  我就舀到过!快来艳羡我!
  三美迷迷糊糊地跟在凤丽身后,顺着村里的水泥路一路向上爬。村里现在有路灯了,半夜出门也像白昼,她看到七八个小朋友结着伴,手里拎着粉的、黄的、绿的小桶,一边唱“金鸟银鸟飞起来”
  一首彝族歌谣,有祝福的寓意
  ,一边争先恐后往前跑。
  三美的瞌睡被孩子们唱醒了,接过凤丽手里的桶:“你望你,进城几年爬坡都爬不赢这几个小娃了,我拿着你的桶,赶紧跑起来!”
  凤丽头一转,不服气地挽起裤脚,“我一定要抢头瓢水”,说着一溜烟就冲了出去。
  头瓢水当然是没抢到了,不过凤丽却享受了一个目前的人生中最为盛大、奢侈的年——今年,偷水回家的村民自发地聚在一起,用神圣的第一瓢水烹饪新年的第一顿饭。早晨9点,村里就开饭了,每户出一张桌子,4条板凳,摆成长席,桌面上铺满寓意吉祥驱邪的松毛
  松针树的叶子
  ,数百碗菜排成几列,整齐地被摆上了桌子。
  贝玛的祈祷、祭祀和唱跳之后,席面正式开始,大人们互相唱着祝酒歌,有来有回,孩子们这桌吃一阵、那桌夹一筷子,高兴得尖叫,老人们吃了几口就饱了,围坐在火塘边,说自己很久没有做过梦,昨夜却梦到了天降甘霖......
  “钱给灵魂带来甜蜜,金钱是一种尊严”,向阳新村人手里有余粮了,不需要再饿肚子,自尊感也前所未有地得到了满足,三美从没想过,以前互相扔过牛粪、挖断过沟渠的冤家、对头们,如今也能和和美美地在一起吃一顿饭,甚至还结伴来给她敬酒......几杯包谷酒下肚,她觉得自己好像飘起来了,飘啊飘,飘啊飘,飘到七八百米那么高,看着向阳新村重新整合过的耕地,一亩一亩,整整齐齐,像豆腐厂里待包装的长条豆腐,又像菌厂里堆好的包装箱......土地散发着芳香,和森林冬天休息的腐叶味道混合在一起,闻起来就像夏天暴雨过后的清晨。
  三美的嘴巴里甜甜的,就像喝到了一碗玫瑰花酱冲开的酒酿,她的眼前出现成千上万朵菌子,菌子边上开满红彤彤的玫瑰,耳边传来两个村民的讨论声:
  “向阳新村也能有这一天,你说以前哪个敢想?弟兄啊,我还是没普气
  心里没底
  ,玫瑰花种植这事给会沟子往着西边挖——走不远啊?”
  “就算沟子往着西边挖,水也可以往东边流的嘛,弟兄,你听我一句,水流不流么,不单单望方向撒,地势、落差更重要嘛。我们站得高着哩,钱包肯定会像东边的坝塘水一样,越装越满。过完这个年,我们几弟兄就跟着三美她们,大干一场!”
第57章 第二十九章 六月禾未秀(上)
  年初二,世平五年一度的民俗展演巡游在县城主干道上拉开序幕,金龙腾起,蚌舞虾游,烟盒弹得脆生生,高跷足有三米高......凤丽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这样的表演,手里的酸萝卜泡梨举了老半天都忘了吃,一下子被几个飞奔的小孩挤得掉在地上,粉色的酸萝卜被行进的人群踢来踢去,最后被一只大脚一脚踩碎了,散发出一阵浓烈的酸腥味。
  日娃把她的手腕子一拽:“走了走了,前面有的是看的。”
  凤丽刚想擦擦手呢,也没来得及,手上的萝卜汁水顺着日娃的手指流进他的袖口,他却毫无察觉,一心只想快点和三美汇合,别让她等太久了。
  民俗巡游过后就是全县山歌大赛,这次少水镇就出了两支队伍,一支是罗豆村的新编烟盒歌舞,另一支就是向阳新村的海菜腔
  一类彝族歌曲
  合曲。
  美好商贸把两支队伍的费用都包圆了,自然要来看比赛,要是她不来,估计陈欣和大家也不同意。刚到比赛场地,就看到刘德成已经在那儿了,心想这家伙来看秀姨唱歌还挺积极,没曾想他是来等董国华的。董国华还没走到跟前呢,他就把塑料板凳擦干净,把遮阳伞打开等起了。
  “哎呀你拿开呀,我不打伞,羞人得很!”
  “遮一遮,遮一遮,这太晒了,一会儿脸晒脱皮了......”
  要是不把伞接着,他估计要念叨一上午,董国华一把抢过伞:“你看,秀姨的眼睛都要冒火了。”
  刘德成一回头,才看到人堆里穿着比赛服候场的秀姨,正站在陈欣隔壁用食指指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你小子给我适可而止”,他朝着秀姨走了几步,想起来包里的冰水还没给心上人,小跑着把水塞在董国华手里,这才重新去找秀姨。
  三美在一边看得直笑,刚想走上前说两句俏皮话逗逗董国华,谁知日娃牵着凤丽就跑来了,那德行也没比刘德成好多少,表情急切,说话快得像开枪:“等了多久?晒坏了没?渴不渴,先把水拿着,都怪凤丽,在路上死摸八摸
  云南话:磨蹭
  的......”
  “肉麻死了,你把她拉上台去抱着亲得了!”凤丽大喊一句,旁边的人循声看了几眼,她才收敛些,挤在三美旁边坐下,“那不是秀姨嘛,她还会唱歌呐?”
  秀姨何止是会唱歌,想当年,秀姨可是火把节怪曲
  海菜腔中的一种唱调
  王。怪曲的“怪”是责怪的意思,怪曲就是唱曲子来责怪或者挖苦对方,是男女青年聚众斗歌时的保留项目,只有实在唱不过对方时,才会用怪曲来救场——年轻时的秀姨就是那个救场的人,她的怪曲功夫,不知道羞红过多少伙子的脸,又长过多少姑娘的威风。
  自打生了刘德成,她好像就再也没有唱过了,有时候别人来约她,她就说:“忘了忘了,生娃娃把脑水生脱了,早就记不得了。”
  而今天,台上的秀姨仿佛回到了18岁那年,一声绵长清脆的前调从她口中有如绸带一般飘出,在清澈的空气中绕住了现场的话筒、舞台脚手架和观众区的桌椅,她的眼睛望着天空中懒散的云朵,一直带在身上的自我约束和不知由谁颁发的好母亲牌匾,似乎顷刻间不见了影踪,她只是听从喉头的意愿,自然而然地发出声音,自然而然地把玩着变幻莫测的调子,听得台下的评委拿着笔忘了写分数。
  刘德成也听呆了。他是听说过秀姨会唱歌的,但是他从来没听到过,就连前不久秀姨说她也报名参加了村里的代表队,刘德成还以为她是一时兴起呢。
  他也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的母亲,有些陌生,又很熟悉,他的眼神转到了三美身上——秀姨现在的表情,就像几年前的三美,坐在他的摩托车后座上,一脸纯真地望着山顶:“我要从那里爬出去!”
  如果没有和三美之间的事,可能秀姨就不会去坐牢,如果不是这一次坐牢,秀姨可能永远不会改变......想到这里,他又望向了陈欣。
  要说现场看得最认真的,还得是陈欣。她的嘴跟着秀姨的嘴型一张一合——原本她不会唱的,最近天天陪着排练,把原先不会的调子全给学会了,有时候在家莫名其妙就会哼唱起来,每每那时,陈开富就会背着手看着这个女儿叹一口气:“好吧,这样也行吧。”
  评委席只有副县长、文旅局局长和几个文工团的老师,不见罗丽的踪影,不是她不重视这次民俗活动,而ᴊsɢ是要钱更紧要。
  今年过年,罗丽就只在三十之前匆匆忙忙回了一趟老家看父母,腊月二十就开始四处跑了——州上、省里,从大到小的干部,只要是和划拨资金有关、能说上一句话,哪怕说了不顶事的,她都挨个拜访了一遍。
  最近世平县轰轰烈烈的事搞得不少,大家当然也都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县委书记,为着县里的事情而不是自己的私利,能这样挨个找人探消息,放在十年之内,那也是非常少见的好官了。
  但是财政计划早就确定了,钱一共就那么多,再多也挤不出来了。世平的项目是好,可问题是,德宏的项目、临沧的项目,人家也好啊。这个缺钱缺了一两年,可那个可能已经缺了七八年了......总之,手心手背都是肉,当初预审时没有批的,今年再怎么求,省里也批不出钱来,只能是靠地方自筹。
  转了一大圈,哪里的口风都一样,说来说去就是:“这事吧,它不是不能办,就是怎么办呢,它要讲究一点方式方法,这个事情才能办成。是说它有什么大问题吧,也没有,就是它不好办呐......”
  从以前跟过的一位局长家小区出来时,罗丽手里拎满人家为了避嫌回赠的年货,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一个很受欢迎的人,才能拿到这么多回礼哩!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些东西拎着有多重,勒得手指有多疼。
  她把绕在手上的礼品提手一股脑解开,纸盒子、玻璃罐子“哗啦”一下子倒在在路边上,一阵酸痛从她脚踝传来,她把鞋脱了,翘起一只脚,边看边揉,累得像一个带客户看了50套二手房之后对方选择去新楼盘下订金的房产中介。
  钱钱没要到,年假也没休息好,罗丽灰溜溜地回到县里,没休息两天,又是各种来拜访自己的人。
  她心想:人求我,我求人,大家都求不到自己想要的,如果宇宙的能量是守恒的,那最先求的那个人带来的力到哪里去了呢?在人跟人之间流转的时候全部损耗掉了吗?所以人们才会一年到头各忙各的,而没有任何新的事物产生。
  这样的气馁在罗丽身上很少见,她总是有办法,“罗丽应该有办法”是和她共事过的每个人的口头禅,这一次,她却感觉自己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野生菌小镇”,“玫瑰小镇”,这两个名字听着就多么动人啊,每个笔画都散发着GDP的气息,像少水镇这样的民族乡镇,如果真的可以打造出来野生菌为主的旅游和商贸项目,那就约等于一只金母鸡!要是全县15个乡镇都打造出来了呢?15只金母鸡,天天下金蛋,世平的路,该有多宽啊!
  她遐想着,期待着,渴望着。可眼下缺的是打金母鸡要用到的金子啊,没有那块金子,一切等于零。
  罗丽呈大字型趴在床上,绞尽脑汁思考还有什么路子可以走?还有什么办法没试过?任由脚边的手机嗡嗡震个不停。
  三美疑惑地盯着手机,莫不是找书记拜年的人太多了,她故意不想接?比赛结束了,身边的人各自收拾着东西先后离场,她对着日娃和凤丽说:“你们去和陈欣说一声,我要去找一趟书记。”
  到了书记家门口,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大红色纸盒子,看来她不是针对自己,是平等地不想接待任何人,三美轻轻推开那堆东西,试探性地敲了敲门,再把耳朵靠上去听,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又拨通了一次电话,把自己的保温杯当做听筒贴在门上,终于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嗡嗡的震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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