衮代并未开口说话,她眨了眨眼,眼眶之中的湿润自眼角滑落。
屋子还是她熟悉的屋子,但当初亲手给她布置屋子的男人却永远的离开了她。
思及此,她不由得盈起了满腔的酸楚,眼眶里再一次的溢满了泪水,不断地滑落,不断地溢满。
就在今晨阿玛弥留之际,深深割舍不下的,就是她这个不争气的小女儿,他那双早已浑浊的眼眸绕着千万的怜爱和不舍,带着对于她无限的疼爱撒手人寰。
梦魇醒来,阿玛还需要她送行。
“衮代,快些起来,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喝点补药膳。”
男人牵住她的手,伸手抚着她的背脊,感受到了手心里的粘腻,当即微微蹙眉,转过头对着佐佐说道:“可有热水?”
“有,此刻已经准备好了。”
男人轻轻的将她扶起来,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甚至他都能感受到了女子那带着睡意的呼吸和泪水的湿润。
“衮代,听话,你此刻应当用点膳食,然后沐浴一番,再去外面做你应该做的事情。”
男人那双素来杀伐果断的手,此刻几乎是克制着自己,让自己极力轻缓的将她扶起来,观察着她的神情,几乎是劝说小孩子一般的对着她温和的说道。
“嗯。”
衮代伸手擦过了脸颊上的泪水,倒是停止了哭泣。
她坐在床榻边,火光之下,少女苍白的带着水痕的面容如那草原水湾里不知何处飘来的小白花一般,那样的易折,令人怜爱疼惜。
她起来了,屋子里的侍女们因此又开始了忙碌。
等着天色完全的暗沉起来时,衮代终于是收拾了一切,出了门。
今夜,莽思寨灯火通明,火把处处都是。
光明驱散了黑暗,照亮了英灵回家的路。
和往常寂静的夜色不同,今夜整个寨子内处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忙碌的人群。
衮代穿着孝衣,脸色素白缓缓的走到了灵堂面前。
大哥、二哥、还有三哥四哥五哥,一群人都跪在灵堂的面前,所有人听到了动静,纷纷转过头来看着她。
那么多的人,分明自己也是这般的伤心,可他们望过来的双眸带着无限的心疼和怜悯。
却无人开口。
直到她跨过了门槛儿,大哥阿古巴颜这才问道:“可是吃了些东西?”
她抬头,那双如水洗过的眼眸此刻倒映着满屋子的火光。
“我用过了,哥哥们可是也吃了?”
“我们几个先前就吃过了,你别操心,你只需要照顾好自己就是了。”
话说完,阿古巴颜对着一旁沉默不语的努尔哈赤微微颔首,说道:“你可也吃了?”
“吃过了,大哥。”
.........
丧礼举行三天,无数的亲朋都不远千里来悼念,衮代立在门口,对着每一个前来的人行礼道谢。
那张本就名扬草原的精致的面容,此刻雪白的肌肤上,那因着疲累和上火而格外猩红的唇,衬的她整个人有种惊心动魄而绮丽诡秘的美。
午后,等着用膳的时候,努尔哈赤上前,将手中的汤婆子递给她让她暖着手,护着她走到了临时设立的食堂。
衮代看了男人眼底发青的颜色,她累,努尔哈赤更累,他已经守夜了一夜,白日里眯了不到一个时辰,又要照顾她,即便是大罗神仙,也应当是扛不住的。
她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你也要注意休息才是,不要一直只顾着我。”
努尔哈赤高了衮代许多,此刻走在自己身前的女子就像是被他揽在了怀里一般。
他知道此刻即便她脆弱的就像是草原上随风飘飞的花瓣一般脆弱,可她会坚持下去的,她可是令莽色督珠乎最为骄傲的女儿。
可看着她这副模样,又如何令他放心?
他如今最大的作用不过就是陪着她度过这段最为艰难的时光罢了。
“你也该休息一下。”
阿海从身后赶了上来,他伸手拍了拍努尔哈赤的肩膀,这两日努尔哈赤忙前忙后的,就像是对待自己的亲阿玛一般,对于他的不耐烦,此刻早已去了一半。
努尔哈赤点了点头,却依旧是跟着两人往前走。
“去吧,你先去睡一会儿,我等会吩咐人来唤你。”
衮代伸手阻拦了男人前进的身子,抵着他,抬头不容拒绝的说道。
男人那双黑眸和少女的眼眸对视上,然后他点了头,说道:“那你好好吃饭。”
阿海在一边只觉得牙疼,他不耐烦的将努尔哈赤往休息的地方推了一把,说道:“行啦,你当我不存在?”
努尔哈赤不在意的笑了笑,定定的看了一眼衮代,直到她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开。
阿海瞧着他这一副模样,转头和小妹继续往前走,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的说道:“若是他能一直对你这么上心的话,我也就不挑他什么了。”
衮代闻言,看了一眼二哥,倒是没说话。
.......
威准定然是要来的,甚至带上了骇巴安。
阿玛病重之后,衮代双耳不听寨外的任何事情,直到前月,才听着阿台说骇巴安生了个儿子。
但也并非说给骇巴安一个名分。
当几人在半路上遇见的时候,威准神色里的尴尬和失落写满了满脸。
反倒是骇巴安安之若素,甚至还走上前给阿海和衮代行礼。
“罪奴骇巴安给两位请安。”
衮代简直对骇巴安很是无语,这个女子就像是那些小说里,特别是宫斗剧里的野心勃勃的女子一般,尽是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她对她本是无话可说的,却在掠过她时,竟是看到她穿了一件大红色的单衣。
即便只是露出了领口一角,却足以刺痛衮代和阿海的眼眸。
阿海是个暴脾气,但就在他动手的前一瞬,衮代按住了他的手。
骇巴安垂下的眼眸闪过了一丝失望,但很快,她便调整好了自己的心绪,就微笑着往旁边一站。
衮代目光却一直跟着她,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异常。
威准看着衮代那一副明显不乐意且带着针对的模样,不知为何心中既是慌张于骇巴安惹得她不高兴了,又莫名的因此感受到了几分的欢喜。
“衮代....”
衮代忽地打断了威准的话,她开口说道:“骇巴安,当初你年幼的时候,因你阿玛病重,没钱治病,跌跌撞撞跑到了我的马前,求我帮帮你的阿玛,我瞧你一片孝心,家中确实困难,不光治好了你的阿玛,送了药材,还将你带在了身边。”
骇巴安当即脸色一白,原本站起的身子又跪了下去,嘴里说道:“骇巴安感恩格格对于我们家的照顾和恩典。”
“是么?我倒是从未感受到你对我的感恩呢?”
“当初你离开的时候未曾到我面前亲自说这也就罢了,我就当几年的照看和你对我的侍奉两清了,可你,当初威准还是我未婚夫婿的时候,你就曾私下和侍女议论于我,露出对威准仰慕的心思,后来更是不辞而别,再看一次见面,你就跑到我面前来展示怀上的威准的孕肚。”
骇巴安身子晃了晃,做出一副惊慌不已的模样。
“格格,格格,您对我的恩惠照顾犹如取之不尽的泉水,对您的侍奉却是那样的轻松,如何能两清了呢?”
她的声音慢慢变得哽咽了起来。
“不辞而别是因为我心有愧疚,后来对威准少爷更是情难自已,当初您和威准少爷解除婚约之时,我便欲堕了孩子,终身为您祈福,为自己赎罪,可格格您菩萨心肠,竟是就这么原谅了我,而我也将您的善心当做了您当真未受委屈,于是恬不知耻的诞下了孩子,肆意的活到了现在,如今....”
“如今,方才知晓您竟是这般的难受,那我不如就此自裁,来赎我这万般的罪孽。”
她话说完,擦了擦泪水,继续哽咽的说道:“只是,今日前来,也是我求着威准少爷带我来的,酋长和您对我的恩情如同高山,我骤闻酋长离世,心中犹如亲生长辈离世,若是能前来,即便是死了,我怕也是甘愿的。”
此话一说,周围人无不为之动容。
本来草原上男子福晋多,福晋身边的侍女侍奉着也不在少数,衮代虽处处优秀,要求前未婚夫的一个为其诞下儿子的女人自裁却也是狂妄。
而且骇巴安话里明显说了的,当初可是问了衮代的,要不要孩子,她也准了的,现如今孩子都生了,都不是她未婚夫了,她还在纠缠做什么?
衮代不在乎旁人的神色,她冷笑一声,说道:“骇巴安,你的孩子,你的男人我何曾稀罕过?当初我便说了,我的男人在解开你衣领的那一瞬,便什么情分都没了,你以为我在说什么?你的嘴巴倒是伶俐的很,说的好听,那我只问你,你这般尊敬我的阿玛,为何要穿这般猩红的单衣?”
第42章
衮代低喝问道。
此刻, 众人当即诧异的随着衮代和阿海两兄妹的眼眸瞧去。
刚才倒是未注意,此刻却很是扎眼。
对啊,若当真是如她口中所言是为了专门来送酋长一程, 为何竟是连穿衣都未曾在意?
又或者, 她是刻意的?
毕竟那单衣若不是衮代和阿海发现了, 一般的人即便是察觉了,恐怕也不会指责出来的。
“不,不, 是我愚昧,是我今晨太过着急,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穿了什么。”
“格格, 格格,你且信我一回, 我若是当真这样刻意,何为偏偏光明正大的出现在莽思寨?”
她的语气急促而又惶恐, 神色间尽是惊恐和悔恨。
那张秀丽的眼眶里要落不落的眼泪惹得有些男人委实有些不忍。
甚至就是原本变了脸色的威准神色里也有些犹豫。
衮代的目光掠过了众人,然后投向了远处犹如被日光圈上了一层神韵的雪山顶, 阿玛若是英灵尚在人间, 看见了这个场面只会任由自己发挥的吧。
若是往日的她, 只想着将这个恶心的女子赶出去, 眼不见心不烦就好了。
可这一次, 她却做不到了。
此时此刻,她心中此刻对于这个女人第一次产生了厌恶且想要将她置之于深渊的想法。
“怎么?骇巴安, 你倒是一副好心机, 事事你都如那小白花一般的纯洁?”
“弃主子离开, 你是不小心,未婚私下去睡了主子的未婚夫婿是你情难自已, 到如今在酋长的葬礼上你穿着红妆也是过于着急,不小心穿着。”
女子虽气质冷淡,许多人因其本事气质和传言都不敢曾轻易的接近于衮代。
可,直到她现在真正的发怒起来,众人才恍然意识到当初任何时候她似乎都是带着温和的。
此刻,她的声音不大,但却字字清晰,令周围人慢慢的安静了下来。
“你的不小心,情难自已,倒是真真是时候,也当真是每一次的结果都是有利了自己,而伤了别人啊。”
“我不是,格格请您原谅我,对于威准少爷的事情,我真的是无话可说,是我错了,可这红衣,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此刻匍匐跪于地上,泣不成声。
“您想想啊,我这样的人,如何能挡了酋长的大道?”
“先不说一件猩红色的单衣,就是满身红也不足以做酋长丰功伟绩的万一啊。”
衮代没应,她看着一旁脸色忽然变得有些纠结的男子,又瞧见远处仓促赶来的威准的额娘,她低笑了一声,忽然开口问道:“难不成你就是以这样的话术诓得威准上了你的床榻,又令她的额娘准许你生下孩子?”
“然后,你得到了什么,威准又得到了什么?”
当即威准母子的脸色瞬间变的难看了起来,骇巴安身子一顿,接着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她猛的转过了头,就瞧见了威准难看的脸色和怒气冲冲的妇人。
“最后,难不成他们两人真要如你所愿,让你做了大福晋吧?”
衮代讥讽的扯了扯嘴角,对着威准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便准备要走了。
“不…”
骇巴安此刻终于是开始真正的惊慌了起来,可她尚未来得及追威准的身影……就被力大的妇人一把揪住了手。
她被迫转过身,却只瞧见那妇人几乎是要吃了她的神色。
“这个时候,你在忙思寨给我丢人?!”
“啪!”
女子犹如破娃娃一般被一巴掌摔在了地上。
“大福晋?做你的梦,别说大福晋,你也就是个生了孩子的奴婢罢了,不要脸的东西!”
而此刻,管不上她的威准终于是追上了衮代兄妹。
他一个急步挡在了衮代的身前。
“做什么,威准?”
阿海伸手挡在了他和衮代的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