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略略思索了一阵,很是郑重的说道:“辽阔的草原装不下你,天下,才是你的世界。”
她真的,从未说过喜欢他。
只是在肯定着属于他的本事,就像是方才他给阿海说的一样。
只是肯定着他。
他的目光缓缓的从渐渐消失的背影上收回,转而是望向那远处终年不化的雪山顶上。
草原的第一场雪总是来的这样的早,白雪皑皑压着尚未发光的青草,在日光下闪着浸润的光泽。
他抬步,往回走。
手中那沉重的药箱紧紧的勒住了他的手。
本是想将她忘记拿的箱子给她送来,也是想和她多说说话的。
可现如今看来,她其实是不需要的。
两人之间,是他胡乱理解,将心善赞同当成了一个姑娘含蓄表达喜欢的情意。
秋日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却不见半分的温和,反倒是衬着他的面容更是冷峻。
直到走到门口,瞧见从另一侧走出来的衮代身边的侍女,他才缓缓的吐了口气,收敛了神情,上前说道:“这个药箱子格格忘记拿了,劳烦给格格送过去。”
“是。”
那侍女倒并未察觉异常,努尔哈赤站在台阶口,她便下意识地以为他是从酋长屋子里才走出来,于是老实接过,便走了。
他几步迈上台阶,走到了莽色督珠乎的身边。
老者已然到了人生的尽头,但却不影响他是整个富察家族的狼王。
他垂下的眼眸并未直视男人,但在他进门的一瞬间就察觉到了异常。
他顿了顿,便开口问道:“你若是后悔和衮代订立婚约,那么这件事情我们可以在现在找一个最好的办法来解决。”
第40章
老者沙哑的嗓音落下, 屋子里陷入了一阵静谧。
努尔哈赤缓缓的走过去,随后自己搬了个凳子坐在老者的面前。
这个姿势,能领莽色督珠乎不应抬头就能看见他的神色。
秋日的阳光被打开的窗户隔成了一块一块的落在地面上, 光柱里起起伏伏的尘埃飘散着, 落在老者和男子的侧容上, 犹如一道定格的剪影。
“酋长为何这般说?”
努尔哈赤定了定神,他开口问道。
“努尔哈赤,当初你求娶衮代的时候, 我曾怀疑过你的心思,可在那夜的欢庆会里,我看到了你对我女儿的痴迷。”
他当真是将行就暮了, 开开合合的唇干裂而发褐。
努尔哈赤见过许多将死之人,第一个就是他的额娘额穆齐, 当时也是病中死去,但那病重的速度很快, 来不及令她显得干枯难看,便永远的离开了人世。
后来啊, 他见过的最多的将死之人就是昨晚落雪之前的那些死于他刀刃之下的人。
他定定的瞧着眼前这个快要去世了, 却依旧为女儿操心的老者。
“我的女儿, 我又如何不了解呢?”
“她千般好万般好, 却不是一个传统的女真女子, 她甚至挤不好牛羊的□□。”
“她的终身,自她出生, 我就日日夜夜的操心, 她不可能不嫁人, 她是最小的孩子,哥哥们疼爱她, 却总有自己的事情,定然是不能处处照顾着她,若是放任她自己生存。”
莽色督珠乎的神色是极为骄傲的,却又带着叹息。
“她那样的姿容,那样的品行本事,定然是要被一个极为强势的人好好保护着,日子方才能顺遂如意。”
“不然她会吃很多苦痛的。”
窗外的雪色纵然很美,但对于莽色督珠乎来说却是催命符一般。
他说完,似乎是有点喘不过气,慢慢的缓了缓,目光看着眼前神色自若的男子,这才继续说道:“可偏偏她对于情爱始终是保持冷漠而悲情的态度。”
老人的语气已然是有些中气不足,可却犹如一枚锐利的针狠狠的扎入了他那强行压抑下去的痛楚。
他终于是开口了。
“酋长,您真是见微知著,什么逃不过您的眼睛。”
他虽然开口的声音极为温和,甚至尊卑明显,但那张逐渐失去了控制,神色失落的模样却是出卖了他那黯然伤神的心。
莽色督珠乎不由的缓缓抬手,那干枯的却带着温暖的大手抚摸到了努尔哈赤的头上。
带着长者对于晚辈的怜爱和安抚。
“努尔哈赤,我是看不到你日后能不能求的我女儿的真心了,我也看不到你是不是对我女儿的感情亦如现在了,你现如今既然知晓了她并非情感上钟意于你,也并不准备喜欢任何人,若是你悔了,不出意外的话,她也不会有任何的怨言的。”
话到此处,意思都很明显了。
他收回了手,那极力掀起来的眼皮直直的盯着眼前的男子,等着他做决定。
“不,酋长怎么会这般想我努尔哈赤?”
男人坐的很矮,却依旧没有因此压住他日渐犹如出鞘利刃的气势。
“衮代格格,她不喜欢我,对我无意这并非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甚至我感恩格格对我每一次言语之中的尊重和赞赏。”
“而我,对于格格很是仰慕,这是不假。但除了有男人对于女人的仰慕,还有一个女真人对于神女的仰望和敬意!”
“我当初从未敢去想象过格格会成为我的福晋,我这样的粗鄙之人,如何能配得上格格?”
“但世事造人,我亲眼看到了我堂兄的不敢担当,甚至是狭隘,又瞧见了纳林布禄那等人险恶用心。”
“如您所言,富察家族认为衮代格格不得不嫁。”
“努尔哈赤不才,却能尽力的用尽毕生的本事为衮代格格谋求一条安稳而自由的余生。”
他话说完,便起身,身姿缓慢却又坚定地行了个礼,这才再一次的就这么抬首看着老者。
“能护着衮代,为她谋求一条安稳而又自由的余生?”
“你小子,竟是有这样的心思?”
整个草原,能这样护着衮代的,怕是要统一整个女真族才能做到。
努尔哈赤神色里尽是淡然和坚定。
“酋长,您应该是明白的,女真族如今较之明朝廷确实是更为强势一些,但如今李成梁做了大将军,统领全军,朝廷之中又是张居正坐镇,若是女真再继续如今日一般长久的内斗不休,那么此刻出现的高势,转瞬间就会变的倾颓,届时咱们女真族就会像和历史上一般,被明军赶到草原的深处。”
“哦?”
莽色督珠乎似乎是带了几分沉思。
“是的,努尔哈赤出生于微末,心中却有鸿鹄之志,又看见了咱们女真族的艰难和机遇。”
“如今女真各族被李成梁挑乱,各种内斗不足以形容其血腥程度,每每到了有利于明军的时机,便是李成梁出军之时,是以战败者少,胜利者多。”
莽色督珠乎的神色终于是缓缓的变了,他深深的吸了口气,说道:“那你意欲如何,如今你在明军李成梁的麾下,如何去在女真族内立足?”
“时机而已,时势造英雄,届时我努尔哈赤定然乘风而上。”
屋子里又陷入了安静之中,日光在人不经意之间缓缓的往西滑,那光柱随着移动慢慢的将男子完全的笼罩住。
他如缓缓升起,却势不可挡的旭日,可这样的人,身边的女人定是如众星拱月一般,纷纷不顾生死的往他面前挤。
这样的男子,就像是衮代说的那样,对于富察家族来说日后怕是泼天的富贵,但是对于衮代而言,恐怕当真是没了有什么情爱之分。
老者不言语,男人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直到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继续开口说道:“努尔哈赤当初不曾见过明月,可自从见过了一次圆月之后,就从未敢忘记过一丝一毫。”
他顿了顿,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但在抬首看着老者那认真的神情时,仍旧是开口了。
“我努尔哈赤在此,对着您对着草原的山神发誓,若是能得格格青睐,我努尔哈赤定不负格格心意,终其一生只有格格一个女人。”
“若是有负此誓言,终其一生我不得所求。”
莽色督珠乎也是男人,他当然知晓努尔哈赤所言非假,甚至此时此刻,他相信即便是日后他情意负了她,却也不会对她或者是富察家族有任何的亏待。
“如此,我也便放心了。”
莽色督珠乎缓缓的颔首,说道:“如今,我倒是觉着满女真的男人也只有你能配得上我的东珠。”
“起来吧,如此日后,富察家族多仰仗于你了。”
“谢酋长器重,若是有那么一日,我定不负富察家族对我的看重!”
“好。”
“走吧,推我出去再看看这草原,这人间。”
“是!”
高大的男人推着老者缓缓的走向了门口,走向了这被秋日暖阳笼罩着的草原。
草原怜悯这即将归于天地的狼王,绵延的大雪之后不见刺骨的寒冷,却能一睹世间白雪压绿草的美景。
在草原上最后一朵雪花融化的时候,莽色督珠乎永远的离开了他的莽思寨,离开了他的儿女们。
衮代哭的不能柔肠寸断,甚至于床榻前便昏了过去。
努尔哈赤本就立在她身边,时刻的关注着她,此刻伸手便将她揽住,抱在了怀里。
阿海和三个弟弟本能的就要上前,却被阿古巴颜制止住。
“弟婿,小妹这几日就劳烦你照顾了。”
“好,大哥和哥哥们自去忙就是了。”
………
怀里的女子轻如羽毛一般,似乎是一个不小心就要乘风而去一般。
努尔哈赤想要用些力气将她揽在怀里,却又深怕是弄疼了她。
她是真的伤透了心,即便是昏迷了过去,但却依旧不断的流泪哭泣着。
那张消瘦的小脸儿此刻被泪水淋湿,显得格外的苍白。
偏偏哭红了眼眶,瞧着便令人心揪。
当初化雪时不觉得冷,此刻没了雪色却被刺骨的寒风刮的骨头都在冷。
老者此刻应该是英灵眷恋在人间,最心疼的最放不下的怕是他怀里这个柔肠寸断的小女儿吧?
他走了许久,佐佐在前面通红着眼睛给他开了门。
屋子里烧着旺旺的炉子,屋子里倒是暖和得很。
佐佐先一步撩开被衾,再看着男人将她身上盖着的大氅慢慢的褪下,然后小心翼翼的将她放在了床榻之上,再将被褥盖在了她的身上。
接着,又仔细的摸了摸被衾的温度,吩咐着侍女们熬制一些补身子提气血的汤药。
又对佐佐说道:“衮代格格定是睡不长久,等会儿她醒了肯定要出去的,你先快去将等会儿要穿的孝衣在薰笼上烤着,鞋子里面多垫一点儿厚垫子,免得她冷脚。”
说完了之后,似乎是又怕她等会儿饿了,竟是准备去和侍女看一看厨房内是否有现成的饭菜。
那一副姿态,神色之间的担忧和心疼,令佐佐瞪圆了眼眸。
令她感受到了威准对衮代的情意,和努尔哈赤对衮代的情意之间的不同。
似乎,她有一些明白了为何阿古巴颜方才不阻拦男子,还说了那些话。
第41章
人这一生, 若是过的处处顺遂,到了时间总会给你沉痛一击的。
比如这般爱重的阿玛的离世,在她穿越过来的这么十几年里, 莽色督珠乎几乎是贯穿了她整个人生, 他给予了衮代对于这个世界的眷恋和爱意。
甚至是在这个世界成就自己价值的最初的底气。
若是可以, 她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取阿玛的离世,终其一生自私的想要一直都是阿玛身边的小女儿。
但现实总归是残酷的,阿玛的离世纵然是早有了准备, 但在这个时候她依旧是痛的恨不得随了阿玛归去。
她并未昏睡许久,昏昏沉沉之间,她明白自己作为女儿, 作为富察家族的一员,她应当是还有许多的事情的。
如今在莽思寨当家的是二哥阿海, 但众人在父亲丧葬礼仪上,依旧是听着大哥阿古巴颜的号令。
莽色督珠乎是个极为信仰天神的人, 按照他自己的意愿葬礼奉行的是天葬。
但在举行天葬之前,会让前来送行的亲友们送行。
她此刻昏昏沉沉, 半是梦魇又半是清醒, 只觉得浑身被什么东西压住, 浑身粘腻, 却又不得挣脱。
“阿玛.....”
“阿玛......”
就在她快要被人拖入那无尽深渊的时候, 一个男人轻轻的拉住了她的手,轻缓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衮代, 快些醒来。”
“衮代.....”
她就这么被男人从深渊之中拉了出来, 当她惊醒的时候, 恰然入目的便是男人那双满带着疼惜的黑眸。
此刻,天已是昏暗, 屋子里燃烧着的火炉在男人的后背发着昏黄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