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看也不看阿海,那张涨红了的脸焦急的看着一脸冷淡的女子,再开口的嗓音却是这样的小心翼翼。
“衮代,这一次我是真的不知道,她,我是早上要走的时候,她非要跟上,一路粘着,我自知晓了消息就一直担忧你,我知你对于酋长的感情,太过焦急,我都没顾得上看她。”
此刻,就连素来猖狂的妇人此刻也是惴惴不安的走上了前。
先一步行礼,这才说道:“格格,老婆子虽然是个撒泼不讲理的,但也心中不敢有半点儿不敬酋长的心思,这一次是这个该死的女子犯的错,她本该死,只是现如今她还要奶孩子…”
衮代微微的笑了笑,说道:“于我而言,她在做什么并不重要,她又不是我的族人。”
话说完,衮代温和的笑着,就又要准备离开。
她略略的转头看了一眼立在原地,神色惶然的男子。
“怎么了?”
阿海低声问道。
衮代摇了摇头,说道:“我总觉得威准的状态有些不对劲呢。”
阿海也转过了头,看着那明显较之以往似乎是瘦弱了了些,眼底微微发青的男子,嗤笑了一声,说道:“懒得管他,走吧,咱们还有重要的事情呢。”
……………
可当暮色来临的时候,她却又瞧见了威准。
他穿着一身肃静的衣衫立在一处枯木之下,神色凝重。
听到了动静,他缓缓的转过了身子。
衮代顿住了脚步,略带着几分疑惑的目光瞧着他。
他许久未曾见过她了,甚至久到了在梦中他都记不清清楚她的模样了。
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或许已经是不喜欢她了,想起她的时候只会满心的祝福。
可有一日,一个汉人给了他一包东西,说是吸入了之后能令整个人犹如仙境一般。
一开始他还不信,可时间漫漫,并没有自己所想要的生活,于是他在一个深夜再一次从恍惚的梦境之中醒来时,他便试了一次。
那滋味,那感觉,犹如天马行空,又犹如人间仙境。
在那一个欢乐的时间里,他甚至如愿的和衮代成了婚,诞下了几个孩子。
甚至,甚至不用现实里娶到她,在那充满了香气的漂浮的世界里他已经拥有了她。
他可能都不喜欢现实里对他格外冷淡的女子了。
可自他今日见到衮代的第一眼便知晓,他错了。
他现实里依旧甚至是更为疯狂的爱慕着她。
甚至挠心挠肺,片刻不得安宁的想要来见她一面。
甚至他为了验证这个事情,悄悄地吸了一包带的原本该分三天吸的五石散。
但不同于以往一样此刻他的心中犹如有一头猛兽一般,竟是令他恨不得杀光了所有阻拦他去娶她的人。
此刻,那中午那双看着自己带着不屑和讥讽的眼眸,此刻却意外的平和。
而那张令他魂牵梦绕的面容犹如绽放的花朵,褪去了少女的稚嫩,此刻她已然是一个真正的女子,美的不可方物。
“衮代。”
男人的声音犹如呢喃。
“威准,你在此处干什么?”
她问道。
她一开口,就像是神谕一般,令他不由得浑身颤抖。
竟是,竟是如此了么?
他双眸痴痴地看着她。
不用衮代说,就是佐佐也察觉到了眼前男子的异常。
顺着风,那若有若无的酒味缓缓的沿着风的痕迹飘散到了衮代的鼻息间。
“你竟是饮酒了?”
她蹙起眉头,问道。
“啊,对。”
一开始他事先喝了点儿酒的,那样效果更好。
男人的视线从她的眼眸缓缓的滑落到了她的挺翘的被夜晚的寒风冻的发红的鼻尖儿处。
“衮代,你的嗅觉可真灵啊。”
说着话,他竟是往前走了几步。
衮代不动神色,却自袖口抖落一块布囊,握在手心之中。
“威准,你此刻应该在前院为我阿玛送行!”
“阿玛?”
“莽色督珠乎?”
“是的,我是该去,我该去感谢他生养了一个你这样好的女儿。”
“也该感谢他当初看上我,让我做你的夫婿。”
“可为何,为何你最后却选择了别人?”
他缓缓走近,神色逐渐失控,就快要一把抓住衮代,佐佐紧张的就要上前推开男人的时候。
忽然,从旁边一个矫健的黑影如猎豹飞驰而来,一手捏住了男人伸出来的手,反手甩在了墙上。
嘭的一声,滚在了地上。
“堂兄,请你自重,衮代格格岂是你能这般轻慢的?!”
男人就这么趴在地上,满身脏污嘶哑着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轻慢,努尔哈赤你这个杂碎,你这个从泥巴地里捡牛屎长大的畜生,你娶了衮代,你才是轻慢。”
“你这样的畜生,碰了衮代才是轻慢!”
“而我和衮代才是天生一对,我为何不能碰她?”
“明明只有我能碰她?”
他缓缓的爬起来,神色里竟是带着些失控的癫狂。
“哈哈哈哈哈,怎么,怎么上天竟是如此戏耍于我?”
“我究竟是做错了什么?!”
威准的额娘找了他许久,此刻终于是找到了儿子,却发现他一身的脏污,甚至发髻都散落了下来。
“努尔哈赤,你这个没心没肺的狗东西,竟敢打你幼年时期处处照顾你的堂兄?!”
妇人匆匆走过去,扶着自己的儿子,对着努尔哈赤怒骂道。
“额娘啊,你来啦?”
“你说说,你说说为何当初要一心阻拦我和衮代的婚事?”
“你是不是见不得我好?”
“还是你只顾着自己的日子,嘶毫不在乎儿子的死活啊?!”
“准儿,你说什么呢,走,咱们回去,咱们回去啊。”
“不,”威准一把推开自己的额娘。
没成想,力道过大,竟是就这么将自己的额娘撞到了石头上,当即便出了血。
“啊!”
妇人惊恐的叫道。
他神色一变,似乎是担心自己的额娘,又似乎是对于眼前场面的无能为力,就在他准备对着额娘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又下意识目光触及衮代和光明正大立在她身边的努尔哈赤时,当即愣住。
此刻,他癫狂的模样终于消散了。
但随之而来的便是不由自主的冷战和空虚。
他缓缓的捂住了自己的手臂,神色开始慢慢变的疲惫而困倦,甚至有点站立不稳,慢慢的将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
衮代看着他这副模样,缓缓转过头看着老妇人,开口问道:“威准可是用了五石散?”
第43章
老妇人神色一凛, 面容扯了扯笑意说道:“什么五石散?”
“衮代格格,我的儿子只是喝醉了些酒,撒了些酒疯, 您大人有大量, 切勿不要在意才是呢。”
话说完, 远处有威准身边的族人来此处,她连忙高声呼唤,等着人到了面前, 吩咐着将蜷缩在一起,神思恍然的男子架起来。
“那格格,我就先带着威准走了。”
话说完, 她竟是就这么仓促带着人走了。
而远处隐约可见,那被打肿了脸的女子此刻期期艾艾的等在路口, 等着男人走到了身边,想要伸手帮着扶一把, 却是被一把推开。
跌跌撞撞的滚下地,却又忙不迭起身, 跟在了母子两人的身后。
倒贴到这个地步, 委实让人唏嘘。
周围远远的有族人在观望, 却都不敢走过来看, 此刻看着另一个主角走了, 倒是纷纷也就散开了。
暮色沉沉,女子立在原地目送着男人离开。
其实她不太喜欢威准的性子, 但终究是从小相识, 长大的人。
此刻, 竟是知晓了他吸入了那几乎是令他短命的五石散,心中就像是被放了一块石头一般, 压着她有些难受。
“走吧,我准备休息一会儿,你呢?”
这两日努尔哈赤日日陪伴在她身侧,两人之间无需需要客气的问候和关心,她转过身,就这么看着男人自然而然地问道。
但,男人却没有动。
他高大的犹如那山巅的松柏,坚韧的就像是那草原上终年不化的雪山。
但此刻,他神色冷峻而肃穆的看着她的时候,衮代感受到了来自于未来帝王的威慑力。
“怎么了?”
她不动声色的微笑着,轻声问道。
男人那越发坚毅的下颌在这烛光下犹如刀锋,紧紧抿起的唇此刻缓缓地张开,他问道:“衮代,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心里还是有几分喜欢...”
“喜欢我堂兄的?”
话音落下,两人之间再一次的陷入了安静之中。
安静到了衮代甚至能清晰的听到男子微微变得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他竟是在紧张。
衮代原本疲惫的身子此刻缓缓的紧绷了起来,即便是两人之间是联姻的关系,但是一个男人也无法忍受自己的福晋心里有别的男人吧?
她这么想着,于是抬头说道:“不,你误会了,只是威准我们两人自幼相识,如今看着他这般堕落的模样,心中终究是不好受罢了。”
山谷的夜风吹拂而来,带着山巅的雪色,以及一路席卷而来的青草的香味。
“你放心。”
女子缓缓地浮起几分浅淡的笑意:“努尔哈赤,你是我认可的丈夫,也是我在这个草原上唯一认可的丈夫。”
.........
这已经是第三日的夜晚了,家族之中的族人皆跪于灵前,祈福诵经。
萨满的声音笼罩着整个屋子,努尔哈赤也跪于其中。
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女子那纤细的背影上。
此时此刻,前途的征战他从未觉得艰难,可是面对那个总是扬起笑脸和他说话的女子时,他却有种无处下手的无可奈何以及永远得不到她喜手的伤心惆怅。
昨夜的那一番话,她刻意扬起了的几分笑意,竟是令他这般的伤心。
她真的只是将自己当作了成婚的对象,并无一丝的真情。
可他知道,在此时此刻,他不该去计较这些。
也没有办法去计较这些,明日午后行完天葬之礼后,他必须要回到明军之中。
努尔哈赤缓缓地吐了口气,驱除了困扰了他一夜的繁复思绪,认真的随着萨满给莽色督珠乎祈福诵经。
.............
莽色督珠乎的天葬之礼乃女真最为受人尊敬的老萨满亲自送他。
衮代本做好了准备,他们都在远处一处空地上继续跪着诵经。
可在老萨满在空旷无人的草地上发出嘹亮而寂寥的高呼声时,她还是忍不住的怆然泪下。
泪如雨下,心如刀割,可她跪于原地,依旧是不停的为着自己的阿玛祈福,望来生他得偿所愿,幸福顺遂。
这一刻,听着周边那低沉而庄重的声音,她无比的希望世间真的有天神,从而听到她们衷心的祷告。
在将阿玛送走以后,衮代日复一日的重复着以往的生活。
直到一场绵延的大雪覆盖着辽阔无际的草原之后,沉寂了许久的战事被瞬间打响。
这一次,富察家族再也不能如当初一般尽力的让自己独善其身。
万历十一年(1583年)二月,李成梁再度发兵攻打王杲之子阿台。(来自百度)
二月春风,春草深深。
一年复一年的春色,一年又一年的春风。
衮代懒散的倚靠在院子里的摇摇椅上,身子上盖着一张二哥前岁送来的他亲自猎到的狐皮缝制的毯子。
不同于她神色的怠倦,她的手上是全然地尚未洗干净的鲜血。
根本洗不干净。
“你们几个也去休息一会儿,时间怕是不多了。”
她侧过脸对着佐佐几个侍女说道。
只是她话音刚落,一个小子跌跌撞撞的奔跑而来。
“姑婆,小姑婆,尼堪外兰来啦!”
此战,几乎是明晃晃的针对着古勒城,侄儿阿台被几个哥哥扶持,如今已经是个成熟的城主了。
可明军来势汹汹。
衮代记不清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历史上说尼堪外兰通敌。
佐佐几个侍女神色一凛,就连门口她随身的护卫也都紧绷了身子。
衮代伸手揽过阿台的儿子,将他抱在怀里,深深的吸了口气。
春日的阳光笼罩在身上,看似温和,实则不见半点儿温暖,满腔的寒意裹挟着她。
...
战火将原本修建好的古勒城摧残的残破不堪,方圆十里尽是死人。
古勒城里的孩子们每个人都脸上带着灰尘,小小的年纪不会喊阿玛额娘,但却知道时时刻刻的手中捏着小刀。
男子们几乎都穿上了盔甲,日日参与战事,从一开始的紧张和惶恐,到现在衮代只能瞧见他们充满了战火灰尘面庞下的麻木。
或许可以守住自己的家园的,只要她今日能成功的话。
就在她手中捏紧了药包朝着阿台的书房前去时,忽地,身后的城门竟是被人打开,又忽地快速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