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于是坐直身子,准备稍稍放软一下自己的态度。
谁知殷晚辞先一步开口。
他的语调平缓,好似只是在陈述事实。
“从此处原路返回,便能离开渝城。”
仙君表态,宋承瑾和白苑苑更加不敢再多言。
两人将头埋在胸前,试图变成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四人整理好各自情绪,准备继续踏上前往皇宫的道路。
临出发前,楚玉忽然灵光一现。
她想到了在雾妖处掉落的金手指。
“招魂铃能同死灵对话,能不能让我们和这座城里的恶灵交流呢?”
楚玉思忖着计划的可行性:“都是灵魂,应该可以的吧?”
大部分的恶灵都没有和生者对话的能力,渝城的恶灵也是如此。
若是能和他们攀谈,说不定能从中找到有关山水图的线索。
“和邪物没什么好说的。”
沉默良久的宋承瑾再次开口:“它们既已自甘堕落为恶灵,便是人类的敌人。”
“那你想怎么办。”
楚玉直白道:“想必你也发现了,越靠近内城皇宫,恶灵的怨气便会越重,结界的作用也会越来越小。”
宋承瑾毫不犹豫:“那就突围,剿灭恶灵,杀出一条血路。”
“哦。”
楚玉玩着自己的小手指:“然后呢?像无头苍蝇一样在皇宫里到处乱窜,找一个不知道长什么样的东西吗?”
“……”
宋承瑾无言以对。
理智告诉他,或许少女说得是对的,用招魂铃和恶灵对话寻找线索,可能正是最优解。
但自从知道家族的覆灭正是被邪物所害后,他就对所有的妖魔鬼怪,抱有着一视同仁的抵触情绪。
“楚姑娘的建议也并不安全。”宋承瑾说:“怎么能保证,恶灵一定会和我们交流呢?”
“那就打过去。”
楚玉干脆道:“反正你本来的计划也是突围,或早或晚,又有什么影响。”
宋承瑾挣扎道:“再想想别的办法吧……如果恶灵提前暴动,岂不是增加了此行的风险,到时又有谁会负责?”
“我会。”
浅淡的声音响起。
小声争辩的两人同时停下,望向雪衣黑发的仙君。
殷晚辞正安静专注地聆听着小徒弟的想法,侧脸清疏而又柔和。
“师尊也觉得可行吧。”
楚玉得意地扬起下巴:“两票对一票噢。”
她拿出黑蓝相间的小铃铛,准备摇响时,她反倒有了些紧张。
“其实,我也不确定有没有效果。”
楚玉拿着铃铛的手顿了顿,提醒道:“如果情况不对,我们就第一时间逃走。”
殷晚辞握住小徒弟微微颤抖着的手。
“没事的。”
他嗓音温和,言简意赅地鼓励道。
“我在,什么都不用想。”
第33章 她的道德底线非常多变
叮铃铃——
清脆的铃声响起。
招魂铃的声音与普通的铃铛并无多大区别, 只是更加空灵清幽了些,在寂静的空城里便显得尤为诡异。
楚玉紧张地留意着周围的动向。
铃声落下,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好像没用。”
她叹了口气:“我们还是按原计划行事吧。”
话音刚落, 楚玉感到有股危险的气息正逐渐靠近,寒意直冲天灵盖,又在转瞬间被师尊的灵力驱除地烟消云散。
殷晚辞轻轻拍拍她的后背:“别怕。”
他温声安抚:“是招魂铃起效了。”
“!”楚玉再次高兴起来:“那真是太好啦!”
殷晚辞平静地望着少女的侧脸。
窗外鬼影重重,他只对她垂眸浅笑。
“昭昭真聪明。”
他夸赞道。
嘿嘿, 那是自然。
楚玉开心地拉住师尊的手,视线略过屋外时, 看到了几张青面獠牙的脸。
“……”
好险没叫出声。
不过不重要,有人已经叫出声了。
“楚姑娘你看。”小白花惊呼:“外面都是人。”
她说得不完全对,楚玉纠正道:
“是恶灵。”
小白花的脸更白了,变成了小白白花。
“那我们怎么办?”她带着哭腔问:“不然我们离开这里,从长计议——”
她的话被蜂拥而至的恶灵们打断,白苑苑吓得不敢吱声, 死死抓住宋承瑾的衣袍。
或许是真的被招魂铃唤醒了神志,恶灵们的脸上, 不再是先前那副麻木的表情。
它们有的目眦欲裂, 有的流下深红色的血泪,步履蹒跚向房中的外来者们走来。
越来越近了。
四人提起万分的警惕。
倘若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便将立刻杀出重围。
长着绿毛的尖尖指甲推开木门, 房内的温度瞬时高了起来。
不同于大多数阴冷的恶灵,渝城的魂体们,脚下似乎都燃着星星点点的火焰。
如同城门外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
楚玉拔出剑。
根据她往常的经验, 恶灵、尤其是这些低阶恶灵, 会很容易被剑中的煞气吓到。
这里恰恰相反。
看到剑气,它们的脸上似乎出现了某种类似于欣喜的表情。
欣喜吗。
楚玉也觉得这种形容很不可思议, 但又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那些半透明的魂体——它们的面部表情有些僵硬,为首的那个一边流着大颗大颗的血色泪珠,一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你们……是神仙吗?”
“不,我们只是——”
“我们是的。”楚玉打断宋承瑾的话:“老爷爷,你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吗?”
“错不了,一定就……就是神仙。”
恶灵嘟哝着,隐隐约约记起:它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过“人”的感觉了。
好像还活着,又好像已经死了,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只能靠一点点本能生存下去。
它太久没有说过话,有些音节已含混不清,只会对着楚玉不住地掉眼泪。
……原来魂体也会流泪吗。
楚玉看着它花白的胡子一点点染上红色的液体,不禁问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恶灵愣了愣,仿佛这个问题对它许久未曾使用的大脑而言有些超纲。
它僵硬地思考着,在等待的过程中,另一只恶灵开口:“神仙是来救我们的吗?”
这只恶灵是位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少女,脸颊上还带着一点点婴儿肥。
只是原本属于双眼的地方变为两颗漆黑的黑洞,不见半分神采。
宋承瑾张了张嘴。
在他说话之前,楚玉一脚踩在他的脚上。
“先告诉我,一千年前出过什么事。”
楚玉循循善诱:“这样我才能救你们呀。”
【楚姑娘,骗它们不好吧。】宋承瑾只能传音:【我们怎么可能去救一群恶灵。】
【你管我怎么说。】
楚玉掐掉传音的信号。
她的道德底线非常多变,为了拿到山水图,各种各样的话简直是张口就来。
“是妖女。”
少女恶灵重复道:“妖女害死了我们。”
它是招魂铃召来的恶灵中表达能力最好的那个,三言两语便为众人还原了千年前的惨剧。
和原文中所介绍的大差不差。
有邪祟血祭了一整座渝城,并且拘禁死者的魂魄,让它们化为恶灵,从此不得往生。
“邪祟作恶后,我们便一直被妖女困在这里。”
少女说:“作为恶灵,我们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像孤魂野鬼一样飘荡至今。神仙,你们知道我们有多痛苦吗?”
“是的,根本无法走出渝城。”
有了少女带头,剩下的恶灵也找回了自己的语言。
“火焰将整座城包裹起来,如果强行出去,我们会彻底魂飞魄散。”
“难道只能无期限留在这里,当妖女的奴隶吗?”
“神仙,我们活着的时候都是老实本分的凡人,从未做过恶,为何死后也无法安宁?”
恶灵们声泪俱下,几乎是祈求。
……
“求求你们,杀了妖女吧。”
它们字字泣血,连原本对邪灵不屑一顾的宋承瑾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如果说得都是真的,我可以答应你们的请求。”
他学会了征询楚玉的意见:“楚姑娘,你呢?”
楚玉想的则是别的东西。
“我注意到一件事。”她说:“你们之前是用‘邪祟’来表达,后来又用了‘妖女’。”
“这两个不是一个东西,对吗?”
“对。”恶灵少女说:“但现在还留在渝城中的,只有妖女。”
“妖女是什么来头?”
楚玉追问道。
“总归都是邪物。”宋承瑾没将这个不重要的称呼放在心上:“不过,还好不是同时有两只。”
怎料楚玉的问题抛出后,恶灵们集体陷入静默。
“它们要失控了。”
殷晚辞凝重道:“昭昭,再用一次招魂铃。”
铃声再次将恶灵们的意识拉回躯壳,它们面目狰狞,似乎沉溺于泼天盖地的悲伤之中。
“你们知道妖女是谁,对不对?”
楚玉一边摇铃,一边直视恶灵少女空洞的双瞳:“回答我。”
“……算了吧,楚姑娘。”
宋承瑾劝道:“它们看起来很痛苦,何必为难这些死人呢。等我们杀了妖女,一切自然就结束了。”
“你别多事。”
楚玉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无论是书中介绍,还是在这个世界所收集到的情报,都是同样的版本。
——邪恶的公主得到山水图的力量化为邪祟,为了获得更多的威能,她血祭了整座皇城。
没来渝城之前,楚玉并未怀疑传言的真假。
毕竟山水图本身就是天阶以上灵宝,倘若落在心术不正之人手里,的确会造成恐怖的后果。
……
可若公主是邪祟,那妖女又是谁。
楚玉觉得,她的好奇心有时候还是比较旺盛的。
比如现在,传言明显有误,她便想了解真正的真相,也不算稀里糊涂走了这一遭。
因为外貌甜美,楚玉哪怕是发脾气时也带着少女的娇憨,所以,宋承瑾从来没有真正怕过她。
可这一刻,他从对方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仿佛他再置喙一句,她真的会把他丢到恶灵堆中,让他自生自灭。
宋承瑾于是默默闭上嘴。
与此同时,从药材店的后方,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
“师尊,那只恶灵居然会动诶。”
楚玉讶异地捏捏殷晚辞的手。
早在几人躲进店内时,她便发现二楼猫着一只恶灵。
当时情况危急,除去这里也没有别的藏身之处,他们只能暂时躲在一楼。
好在全程未曾引起那只恶灵的注意,哪怕是招魂铃也没能让它成功露面。
或许是铃声响了两次,终于唤醒了它的神志。
恶灵缓缓从楼梯上走下。
殷晚辞不动声色上前一步,挡在少女身前。
“是只中阶恶灵。”
师尊轻声提醒道:“最少也是五阶。”
有一个瞬间,楚玉觉得这种厉害些的恶灵,出场方式可能会更诡异些——比如像恐怖片中手脚并用爬下来之类。
可惜对方相当的正常。
没有流下血泪,没有空空的眼眶,若不是身体趋近透明,简直就像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子。
“黎国等级森严,他们生前只是平民,哪怕变成了恶灵,也仍旧不敢妄议皇室之人。”
男人说话的语速很慢,同别的恶灵一样,它也是长年累月没有开过口,说起话来有些滞涩,却带着一股淡淡的威严。
“让我来告诉你们吧。”
它接着道:“他们口中的妖女,是黎国最后一位公主。”
“公主?”
楚玉错愕地开口。
中年恶灵面无表情:“我原以为,她只是刁蛮了些、任性了些,却从没想过她会伙同邪祟,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它说不下去了,整个魂体不可抑制地颤抖。
原来灵魂也会痛。
楚玉再次感慨。
面前的恶灵体型高大,眼神凌厉,举手投足间不怒自威。
一看便是久居高位之人。
而现在,它对着面前的外来者们,深深地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