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瑜无法,只得每隔一会儿就去武红英跟周杏儿家门口转一圈,瞧瞧她们从镇上回来了没有。
多去两回,吓得闲在家里的周继祖瑟瑟发抖不说,就连村里其他人瞧见了,也忍不住在背后嘀咕,……这林家阿瑜,不会又是去揍周继祖了吧。
绍兴府一带,大家大族里但凡有个大喜事,譬如长辈过寿、子女嫁娶、以及年节族祭什么的,都喜欢请了戏班子来搭台唱戏,连唱个好几日也是常有的。
林青瑜五岁那年,芙蕖山韩氏举行了百年族祭,请了苏州最有名的昆曲班来搭台。
林青瑜坐在阿爹肩头听的第一回,那青衣婉转悠扬的一嗓子,细腻多情的一个眼神,让林青瑜从此彻底迷上了这个被现代人渐渐遗忘的戏剧。
薄暮冥冥,林青瑜跑第六趟的时候,终于见到武红英跟她阿爹、阿娘摇着小船回了石桥村。
林青瑜跟前后下船的武大伯夫妻问了礼,还未说明来意,武红英就握着船桨先开口道:“阿瑜,你是要去码头处听戏吧!赶紧上来,再晚一些,我家这运猪的小船怕是也要挤不过去了。”
武红英那模样竟是比林青瑜还着急,林青瑜赶紧跳上去,拿起另一只木浆,两人飞快地划去了周杏儿家附近,却正好瞧见到周杏儿跟周大娘才刚到家。
周杏儿身量中等,腰细如柳,原本生得十分柔美,却生生叫左脸脸颊上那道三寸长的疤痕损了几分颜色。
武红英语气急切地将催促林青瑜的原话又对着周杏儿说了一遍,周大娘闻言大声叫骂着不许自家女儿跟林青瑜来往,周杏儿却充耳不闻,动作麻利地跳上了船。
林青瑜见周大娘那跳脚模样,假模假样地感慨道:“周继祖上回身上无伤,周大娘却还是记恨上了我,真是年纪越大,越发地不讲道理了。”
周杏儿被她逗笑,语气有些幸灾乐祸道:“你吓得她那宝贝心肝儿连做了七、八日的噩梦,她能不记恨你么!”
周杏儿在三人中年岁最长,今年已经快满十七,在林青瑜跟武红英两人面前很有体贴包容的姐姐模样。
周杏儿从随身携带的绣有青萝图案的粗布袋子里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后是一包雪花话梅。
林青瑜跟武红英正摇着桨,周杏儿一人喂了她们一颗后,同样假模假样地感慨道:“我琢磨着之前给阿娘的家用或许是给太多了,不然也不会叫她剩下银钱不知如何花用,只能让阿兄去赌坊里散财。”
“为了不叫她为难,这回我便少给了一些,与其让阿兄散去赌坊里头,不如我自个买了蜜饯糖果来甜甜嘴。”
周杏儿说完又拿出了一包粽子糖来,林青瑜跟武红英见了,连忙将嘴里的话梅核吐出来,周杏儿又一人喂了她们一颗粽子糖。
*
月光下,银色的浪花翻飞,林青瑜她们的小船快得似河鲤,没过多久,石门渡码头就近在眼前。
不远处渔火伴着灯火,与天上的繁星相呼应。
婉转悠扬的昆曲唱腔传来,伴着潺潺水声流入心间,迤逦的水乡风情如同画卷般铺开在眼前。
石门渡码头处,临河的空地上搭建了一座高高的戏台,戏台下设有茶座,那是族长和族老们的位置。
茶座外围早就是人挤人,半点也插不进脚,甚至还有许多人爬到了河边的大柳树上去。
人群过后近台的凌波河里停着许多看戏的船篷,武红英看着乌压压一片,叹息一声道:“还是来晚了,近台没有什么空了,我们就在这里远远地看吗?”
林青瑜观察了许久,估量了一下她们小船的体积,决定道:“我们从那里拐过去,停到那只画舫船旁边。”
不大不小的画舫船里,韩景升带着几名进了甲班的韩氏子弟,陪着韩令和与朱长泽坐在船上看戏,本都是一帮年轻学子,面前还摆着美酒佳肴,却怎么也玩闹不起来,气氛十分沉闷。
韩景升见此有些头疼,首辅大人跟自家太爷爷差了将近二十岁,自己虽然比端华公子年长,却要称呼其为八堂叔。
原本就矮了一辈,再加上八堂叔那六首状元的才名,韩景升在他面前根本不敢造次。
祖母千叮咛万嘱咐说不可怠慢了八堂叔,务必要让八堂叔玩尽了兴。
韩景升见其他人也是战战兢兢的模样,只恨不得自己给自己灌下一坛子烈酒,好壮了胆子给八堂叔唱个曲,让他“老人家”尽兴尽兴!
第23章
画舫大舱四周悬挂的竹帘都被卷起,韩令和姿态闲适地斜靠在首座宝蓝色牡丹花织锦靠枕上,看着不远处那力大的小娘子摇着小船挤了过来,半道上却被一只白篷航船有意挡了去路。
小娘子并未与人争吵,只跟身旁圆脸的姑娘耳语几句后,两人便转过身背靠着背,圆脸姑娘用船桨抵着青石河岸,小娘子用船桨轻轻一推,便将那白篷航船推开了将近两尺远。
白篷船上的人大约是被她那神力震慑住了,立在舱外的船夫面色难看,却也不敢多说什么,那小娘子却冲船夫龇了龇牙,模样甚是嚣张。
韩令和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正瞧得出神时,韩景升却凑过来无话找话道:“八、八堂叔平日里除了上衙办差,闲暇时候不知都作何消遣?可也看戏听曲不曾?”
韩令和并未收回视线,只随意答道:“我不爱看戏听曲,闲暇时候倒是喜欢寻几个多嘴多舌之人,听他们说些流言蜚语、阴私密事。”
“……”
韩景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讪讪道:“八堂叔消遣的方式实在独特。”
朱长泽听戏听得入迷,并未留意到两人之间的尬聊,不过即便留意了又能如何呢?自家表哥私下里恶趣味十足,在外面的时候却装得跟谪仙一样,是京城里出了名的高不可攀!
若有人寻他攀谈寒暄?那这人多半是真的有些想不开!
韩令和说的其实都是实话,见韩景升不信,便也不做多解释,只瞧着那小娘子将船停在了画舫旁边,放好船桨后转头望了过来,微微歪着头好奇打量了两眼,立时便笑颜如花道:“表哥!”
韩令和心头微动,坐直了身子刚要应她,却见韩景升左手边上的一名韩氏旁支子弟已经先开口道:“阿瑜!你也来看戏么?”
韩令和眼里的笑意微微凝住,掩饰般地端起桌案上的茶盏,漫不经心地浅浅品着香茗。
韩令启是林青瑜大舅母苗氏之长子,个头跟林青瑜差不多高,模样风流倜傥,长了一双跟苗氏相似的丹凤眼,年岁只将将满二十,却已经是上一届院试会元,备受韩氏族里长辈们的看中。
林青瑜跟这位性情幽默爽朗的表哥关系极好,十分不见外地抱怨道:“早知表哥也在此处,我们也不用这般费力地挤过来了!中途还被人莫名其妙拦了一遭。”
韩景升跟韩令启算是隔着辈分的发小,自然也是认得林青瑜的,闻言调侃道:“在韩家镇这地界上,竟然还有人敢寻阿瑜麻烦?”
韩令启白了他一眼,问道:“可瞧清楚是何人了?”
林青瑜摇了摇头,大致判断道:“只模糊打量了两眼,瞧着不像是镇上的人。”
韩令启闻言微微蹙眉,担忧道:“族长生辰,来韩家镇贺寿的客人不少,阿瑜往后仔细小心些便是。”
林青瑜一下子便明白了表哥的言外之意,是在嘱咐她防着那些人事后报复,不过林青瑜却不以为意,心说她不过是将船给推开了去,不至于就这般记仇吧!
同样不以为意的还有韩令和,他放下茶盏,语气散漫道:“来芙蕖山韩氏地界上寻衅滋事,这般狂妄无礼之辈,阿瑜妹妹无需忍让,若是不惧,直接打回去便是。”
林青瑜这才发现端华公子也在,礼貌道了声“韩表哥好!”,才又得意道:“我自然是不惧他们的,挡了我的道,直接推开就好。”
想自己上辈子只是个五体不勤的加班狗,还老早就熬成了八百多度近视眼,如今却成了天生神力的高手!
凭着这一身本事,林青瑜底气十足,说话行事也完全没有了上辈子的谨小慎微,换一句话来说就是……,飘了,多少还是有些飘了。
韩令和却觉得正该如此,还给了林青瑜一个赞赏的眼神,林青瑜见此立马回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韩令启在两人脸上来回打量片刻,默默垂下眼皮,藏起丹凤眼里不知名的情绪。
若是平日里他自然也不会说出叫阿瑜忍让的话来,可如今端华公子就坐在上首,哪里轮得到他一个旁支子弟来代表芙蕖山韩氏。
戏台上《西厢记》已经唱完,张生和莺莺都已经退下,林青瑜好奇道:“下一出是《千里送京娘》么?”
韩令启整理好心绪,笑着答道:“是呢,听说今日这出《千里送京娘》是金府班崔万山,跟瑞霞班张蝶衣合唱的。”
林青瑜闻言激动道:“真的吗!听说年初的时候绍兴府同知大人母亲过寿,想请他们来唱堂会都没能将人请来,如今却都来了韩家镇!”
大旻朝废除了贱籍,苏州、杭州的昆曲名角儿受人追捧,自身虽无权势,但背后多少有两个金主,一般人还真不一定能请得来。
韩令启自中了秀才后常去苏州、杭州参加诗会、文会,又是个爱听戏的,便趁机跟林青瑜感慨来:“说起来,昆曲名角儿还是苏州多一些,只说这青衣,唱得出彩的便有好几个,张蝶衣比起他们还算不得最好,便是这《千里送京娘》他便没有仙音班滕谷音唱得好。”
林青瑜听完果然来了兴趣,好奇问道:“那张蝶衣最拿手的是哪一出戏?”
韩令启回她道:“若说张蝶衣哪出戏唱得最好,那定然是《紫钗记》,听说明日便有一出。”
林青瑜拍手笑道:“我只听绍兴府的班子唱过一回《紫钗记》,明日定要来听听张蝶衣唱得有多好!”
娱乐贫乏的大旻朝逼得林青瑜一个现代人说起昆曲来也是头头是道,唱腔吐音、身段动作,她如今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韩令和只在一边瞧着,他不常听戏,更不知晓苏州、杭州都有哪些名角儿,而五官明艳的小娘子却俨然是个戏迷,跟人聊起戏来一双桃花眼笑得波光潋滟。
戏台上响起锣鼓声,新的戏目开始,林青瑜跟韩令启都停了嘴,只安静听着。
韩令和对台上的名角儿全无兴趣,倒是觉得那听得入神的小娘子十分有意思,脑袋随着锣鼓的拍子轻轻晃动,红艳的唇开开和和,跟着台上咿咿呀呀地小声哼着。
韩令和无法想象这样的一位小娘子竟然精通格物机括!她大约与姑父一样,也是从现代穿越而来的,……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呢。
第24章
曲终人散,林青瑜三人轮流摇浆,划着小船逆流返家。
天上浅浅淡淡的弯月被漫天星斗淹没,凌波河上起了风,吹得两岸的枫树林沙沙作响,斑驳摇晃的树影形状扭曲。
林青瑜手里捧着一个红漆桃式攒盒,挑拣着里面的精致点心吃得十分香甜,还时不时给摇浆的周杏儿跟武红英两人喂上一个。
攒盒是端华公子特意吩咐下人递过来的,周杏儿咽下嘴里软糯香甜的杏仁羊乳糕,瞧着薄纱似的月光下,美得宛如神仙妃子一般的阿瑜,笑着揶揄道:“没想到端华公子也来看戏,可惜月色不好,朦朦胧胧也瞧不清模样。……阿瑜,我听说端华公子长了一副天人相貌,小娘子但凡只要瞧上一眼定会失了芳心。”
周杏儿冲林青瑜挤了挤眼睛,意有所指道:“也不知这说法是真是假?”
“……”
用天人相貌来形容端华公子倒也十分贴切,俊美似谪仙,气质高华,举止有度,只瞧一眼便让人移不开眼。
但天人骨子里大多都是矜贵骄傲的,凡尘俗世亦入不了他的心,言行虽然彬彬有礼,却也疏离淡漠。
林青瑜眨了眨眼,故作茫然地摇头道:“……不清楚呢,我又不知那芳心为何物,天生就只有一副金刚浇铸的心肠,甩都甩不出去呢。”
周杏儿笑她装傻,武红英却被枫树林里夜莺“咕咕”叫声吓得缩成了一团,哆哆嗦嗦道:“……你、你们快别说话了,小心惊扰了不该惊扰的东西!”
林博士即便穿越了一回也半点不信鬼神,见此故意逗她,摇头晃脑哼着《探阴山》里的唱词:“只见小鬼卒大鬼判,押定了屈死的亡魂项戴铁链,悲惨惨惨悲悲,阴风绕吹得我透骨寒……”
“阿瑜!你讨不讨厌!”武红英因惧生怒,挥手撩起半捧凌波河水朝林青瑜泼去。
林青瑜灵活躲开,笑嘻嘻道:“哎呀,好了、好了,我不唱就是了!你怕什么,难道这林子里还能钻出个精怪鬼魅不成?”
林青瑜话音刚落,就从枫树林河岔口处冒出两只白篷航船来,正好一前一后将她们堵在中间。
白篷航船上撑篙的船夫留着络腮胡子,鼻头上有颗黑痣,林青瑜今夜已经是第二回被他撑船拦下。
船夫旁边还立着一名身穿黑色长袍的高大男子,男子头脸都用黑布巾包着,只留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外面。
林青瑜心里警惕,面上却装作有恃无恐的模样,冷声质问道:“不过是戏台子下那点误会,摆这般阵仗吓唬谁呢?!敢在芙蕖山韩氏地界上寻衅滋事,就不怕……”
林青瑜狐假虎威的话还未说完,那黑衣男子便出言打断,声音暗哑道:“异世来的天选者,果真与众不同。”
“……”
林青瑜心里咯噔一声,这个被穿成筛子的平行世界里真特么遍地是老乡啊!人与人之间还能不能有点秘密隐私了!
黑衣人大概是个只擅长直球的选手,继续自说自话道:“旻朝皇帝昏庸,权臣当道,天选者何不另择名主?”
林青瑜:“……”
然后呢?你所谓的名主是谁?你家名主打算给我个什么待遇?低于伯爵的话就不要开口了。
“什么天选者,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识相的就赶紧让开道来!”
林青瑜嘴上继续装傻叫嚣,背着的手却连做了几个手势,那是独属于她们女儿寨的暗号,意思是掏家伙,能打就打,打不过就逃!
周杏儿、武红英两人从小就跟着林青瑜混在一处,自然也跟着学了一身不错的拳脚功夫,得了暗示后,两人都紧紧握着船桨,警惕戒备起来。
“天选者既然要装傻,那便留您不得了。”
黑衣人说完这话,腰间弯刀就出了鞘,足间一点,朝着林青瑜扑杀过来。
林青瑜闪身躲开,从船舱里的工具箱中,一把抽出武大伯平日里用来捅猪脖子的一尺半尖刀,跟那黑衣人战在了一处。
与此同时,挡在后面的白篷航船上也跳出两名黑衣人来,拿着弯刀攻过来时,却被武红英跟周杏儿挥着船桨挡住。
黑衣人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几分极其明显的诧异之色,他大概也没料到天选者武艺高强不说,另外两名小娘子竟然也能招架住手下的杀招。
林青瑜趁他分神之际,用吊猪的弯钩链子勾住压船的石锁,用力一甩,“碰!”的一声巨响,石锁以千钧之力砸在前面的白篷航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