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灵姝望得楞怔。虽然之前也曾见过贵妃几面,却觉得现如今看见的贵妃仿佛多了一层威慑之气。若是在晋皇帝面前的贵妃是一只示好伪装的狐狸,在司马氏的地盘, 却更像是一头眈眈高贵的老虎。她的美艳不是利器,却有自己不可抗动的威势。
下一秒, 左亭中的姜贵妃缓缓挪首过来, 沈灵姝来不及转开眼, 猝不及防便和和姜贵妃的眼神对视上。
姜贵妃也有一双丹凤眼。
只不过相比卫曜黑得纯粹的眸色, 姜贵妃的眸色偏浅, 呈现着琥珀的褐色。对望久了, 有种妖惑之感。
卫曜和姜贵妃长得并不像。似乎只有眼睛相像。
沈灵姝暗自忖想。视线忽被卫曜的肩背阻断。
卫曜发现了姜贵妃的视线, 不动声色挪移了脚步, 将沈灵姝又挡在了身后。完全断绝了两人的对视。
左亭中的姜贵妃唇淡淡勾起了浅笑, 通过儿子沉冷高壮的身躯, 只能看见那个沈家女娘的一点黑色幞头,以及衣衫的边角。
倒是有趣。
右边亭中的司马燕手指捏玩着颗葡萄。视线落在姜娘子的私子身上, 口中缓缓,“凤妹妹,今儿似乎心神不宁。”
司马凤的目光垂落在背对右亭的沈灵姝身上。手中捧握着从冰盆中拿出的一块冰块,由着冰块渐渐消融,也无察觉一般。嘴中喃喃回应,“没有……许久未见燕哥哥,我高兴而已……”
司马燕微微勾起了单边的嘴角,手上的葡萄,散漫又准确地丢掷进了嘴中。
*
百人的仪帐队款款而来。
两个时刻已过。
司马家主才现身。
司马家主司马曹生,着雪白袖衣,外罩着冗杂宽大,繁丽纹饰的半臂兽袍,腰胯之间佩戴着把弯刀。貌若六七十,有着一头灰白的长发,在脑后束扎起来。茂密的灰白胡须,围绕唇嘴周边。一双精神矍铄的眼,寒视正殿。威严阔硕。
这是司马氏一族每日的早朝。虽然司马家主到了中午才到场。
朝会照例由朝官宣讲了司马氏近些日来周边的战事。和长安的周遭情况。
又由司马照谷介绍了卫曜的存在以及卫曜的瀛洲功绩。
到了司马家主引荐卫曜时,朝臣们皆缄默不语。似乎并未将一个外来的私子,放在眼底。
朝会后,司马家主单独召见了卫曜。
沈灵姝和小副将在外等候。
两人等候还不能离得太近。被卫兵们赶出了整个大殿之外。
小副将靠在外头的殿墙上,抱臂仰头看天。
沈灵姝则站累了,靠着宫墙蹲下来。捡了支木杈子,在地上画圈画花。
一道阴影落下来。
小副将站直了身子,微微挡在了沈灵姝面前。
“让开。”来人是司马凤。小脸绷得紧紧,瞪看了小副将一眼,目光又落到身后的沈灵姝身上。
沈灵姝抬头。还未站起来。
司马凤便将手中的包袱砸了过来,小副将立马拦接住。
司马凤扔了东西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竟想谋害我们师爷不成……”小副将不满嘀咕。发觉包袱竟然冰冰凉凉。
打开一看,里头是几块冰块和果子。
*
沈灵姝在正殿朝会上晒伤了脸。起初看不出来。但回到了卫曜的宫殿,洗去脸上的锅灰,才发现人整个脸都红了。
卫曜沉眼,捧着沈灵姝的脸,左右细看。
随后取了药膏,指腹沾染着药膏,细细寸寸给人涂抹均匀。
沈灵姝刚看照过了镜子。晒红的地方还蛮均匀,分布在两颊两边。
沈灵姝被卫曜抹药的动作弄得有点痒。忍不住笑。
卫曜沉眼,捏过女娘的下巴,将人的脸固定住。“笑得出来?脸不要了?”
沈灵姝端详着铜镜中自己的模样,乐道。“这还省掉了一笔胭脂钱了。”
卫曜:“……”
卫曜捏过女娘的脸。让人的视线从铜镜中挪移到自己身上。
沈灵姝的眸子依旧亮晶晶,澄澈清晰。
大抵是细皮嫩肉面皮太薄,才会在即便卫曜替人遮挡住了一部分日头的情况下,还被晒伤。
卫曜替人抹匀了药。垂眼道,“不该让你过去的。”
沈灵姝笑:“是我自己想要过去的,晒伤只是意外……”
“没有那么多意外。”卫曜冷面,“后面几日,你和章岳待在宫殿里头,哪都不许去。”
“啊……”沈灵姝不满,垂眸嘀咕,“我不跟着你,我也会担心你。”
卫曜眼神一顿。
女娘抬眼,水汪汪的眼几分可怜兮兮。意图能唤起人的怜悯之心。
卫曜:“哪都不许去。”
沈灵姝:“……”
*
毕竟是司马氏的地盘,沈灵姝有点自知之明。虽然卫曜嘱咐了不让人乱跑动,司马氏的残忍血性,沈灵姝多多少少也见识过一些。为了不给卫曜惹上麻烦。
后头几日还是乖乖待在宫殿之中。
沈灵姝晒伤了脸,也不能在脸上涂抹锅灰做伪装,安心待在殿内养伤倒是最好的选择。
小副将陪伴在宫殿,随着师爷看药书、捣鼓花花草草。
而卫曜直到晚上才会回来。
且每一日回来的时间都有比前一日还晚的趋势。
卫曜回来得越来越晚,甚至一回来就和大副将商事。沈灵姝睡前没见到人,醒过来卫曜又不见了。
沈灵姝多少也察觉了异样。
这一日。
沈灵姝早早上榻,强撑着睡意装睡等待卫曜。迷糊之际,听到了殿外卫曜回来的声音。
小副将和卫曜在殿外交流着什么。似在通报自己已经睡下的事。
不一会,沈灵姝便听见了殿门被推开的声音。
沈灵姝悄悄竖起了耳静听。
有脚步声朝着床榻的位置走来。而后,是帐帘被掀开。阴影笼罩下来,粗粝宽厚的手,轻缓抚过沈灵姝的额发和脸颊。
沈灵姝装睡装得急,忘记了涂晒伤的药。
不过夜里漆黑。殿内也并未点燃壁烛。沈灵姝猜想着卫曜应该也不会发觉。
然当闻到了熟悉的草药味,沈灵姝才发觉,卫曜正在给自己涂药。
擦药的指腹是轻柔的,揉匀的动作是温柔的,是沈灵姝紧闭着眼,也能察觉出的温柔。
沈灵姝心口跳动。觉得陌生又奇异。卫曜一贯冷冰冰,沈灵姝难以想象人轻柔待人的样子。
沈灵姝忍着没睁开眼。
直到有什么温润的东西,碰触在自己的唇上。
沈灵姝猛然睁开了眼。
黑暗中,两人只有近尺距离。
无声对视。
卫曜:“……”
*
壁烛亮起。
沈灵姝辩解自己没有装睡。只是被卫曜偷亲一口,吓醒了。
卫曜冷面寒霜。转开了脸。似乎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沈灵姝瞧见人的耳尖却是通红。
好奇又喜悦地忍不住蹭过去,追寻人的视线。“你为什么偷亲我?”
卫曜嘴硬:“……没有。”
沈灵姝坐在榻上思忖,自顾自道给出结论,“原来郎君这么喜欢我啊。”
卫曜:“……”
“郎君之前也会趁着我睡觉的时候,偷偷亲我吗?”
卫曜径直避开了话题。转身要走,“睡觉。我去洗澡。”
沈灵姝跳下了床榻,月白的睡袍拖曳在地。“洗澡?那我帮郎君濯发……”
卫曜转回身,将赤脚落地的女娘横抱起,俊脸冷沉。“夜露湿冷,怎可赤脚下榻,再怎么也得把鞋子穿好。时候不早,睡觉。”
沈灵姝攥着卫曜衣领,“我和郎君一块睡。”
卫曜避开女娘的眼。硬邦邦。“我不和你一起睡。”
“为何?”沈灵姝嘀咕。“郎君都能偷亲我,就不敢和我一起睡吗?”
“我还有事要处理。你先睡。”卫曜的耳尖红得恼人。而后又硬邦邦解释:“不是偷亲。你我夫妻,这是正常行事。”
沈灵姝对人一本正经的解释,忍俊不禁。在卫曜将其放在床榻之上时,勾着卫曜的脖子,将卫曜一把拉拽下。抬起了下巴,在人唇上蜻蜓点水。
“这才是光明正大地行夫妻之实,郎君偷偷摸摸地占我便宜,便是偷亲。”
卫曜耳根微红。终究还是没忍住。捏着女娘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
两人滚入榻内。
衣衫撩动。
沈灵姝眼眸含光。
雪地落了梅瓣。
沈灵姝发现,卫曜似乎很是喜欢在自己身上做文章。
沈灵姝也能理解。毕竟她也喜欢对卫曜上手。
而且云雨之时的卫曜,比寻常多一份不曾有的不冷静。沈灵姝总会为对这种割裂的感觉感到奇妙。
沈灵姝的衣衫半尽。卫曜却还是衣冠完整。
但凡沈灵姝伸出了手,总会让卫曜不动声色地给阻挡住。
一而再,再而三。
沈灵姝一次都未上手,脸颊鼓气不乐意了。自己都被卫曜占足了。卫曜小气鬼,却不让自己碰一下。
沈灵姝别扭避开卫曜的触碰。手指无意抓住了卫曜的一角衣衫,正要扯下,但卫曜却极为熟悉沈灵姝的软肋。
沈灵姝最后还是没能得手。
云雨落山,朝阳与夕。
直至迷糊之际,才扯开了卫曜的一角衣衫。一角之缝,竟是缠裹着的沾血白布。
卫曜……新添了伤?
*
沈灵姝第二日醒过来,卫曜已经不在宫殿中了。
但沈灵姝仍旧能清晰记起,昏睡之际,拉下了卫曜紧密遮盖的衣衫,衣衫之下的狰狞血色。
明明卫曜左臂的伤势还没好全。
为什么还有新伤?
沈灵姝起床拾掇自己。卫曜昨夜并没有过分折腾,沈灵姝起床后,整人还是舒畅的。
小副将在外收晒着草药。
沈灵姝从小副将口中没能打探出什么东西。不知人是口风紧密,还是真什么都不知道。
沈灵姝在宫殿坐不住了。
心头挂念卫曜的伤势,一早只捣鼓了一点草药。沈灵姝不能理解,司马家主明明是需要卫曜的,那就表明卫曜还有可用之处。为什么还会受伤?司马家主到底在让卫曜做什么?
而在这时,姜贵妃竟然传人来昭唤沈灵姝过去。
小副将阻拦:“没有我们将军的令,我们师爷哪都不会去。”
来传令的仆从轻蔑道:“姜贵妃是裴公子的生母,自然比裴公子有权。不要让我们为难。”言下之意,便是再阻拦便要用强力带走。
沈灵姝出手,挡住了小副将。“我去看看。很快便回来。”
仆从:“还是这个公子识事。这边请。”
*
马球场。
沙声裹挟着激烈的风声,马蹄阵阵,马儿嘶鸣。
着窄袖长袍,脚登长靴的司马燕左手握着马缰,右手举起偃月形球杖将马球又一次撞进了球门,又赢得了一轮胜利。
仆从端来了布帛水囊。
司马燕视而不见,仆从只能继续保持着端的姿势。
“凤妹妹怎么了?”
玩马球的,都是司马氏一族的直系和旁系子弟。皆是巴结着司马燕。
一场马球下来,了无趣味。
即便司马燕严令警告了任何人不得放水,那些庶种,皆是听不得人话。怯懦不敢多出力。不过即便是真出力了,也不过寥寥水平。根本不够和司马燕比试。
司马凤只觉自己似乎看见了一个眼熟的身影。回头,“……没什么。”
司马燕随着人的视线,眼一眯。“那不是裴曜的下人吗?怎么敢行在此?”
司马燕嘴角勾起笑,指示下人。“将人带过来。”
司马凤张了张嘴,最后抿住。
只能远远看着带着沈灵姝的两个随从,和司马燕的手下激烈交谈。随后,两个随从跟着沈灵姝,一同走了进来。
姜贵妃的仆从很是不高兴。“大公子,这人可是姜娘子率先要见的。没有半路拦道这事吧?”
司马燕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瞧望顶嘴的姜贵妃的仆从。随后勾了勾手,手下往前一步,
鞭子状的铁链就落在了仆从身上。
一声痛声。
姜贵妃的仆从跪地吐出了一口血。
司马燕冷冷:“姜娘子没有好好管教你们。这里是司马家,没有人能指唤吾。记住了吗。”
另外一个仆从立马跪地。脸上失了血色。
司马燕鹰隼一般的眸子,幽幽转转,停在了沈灵姝身上。
是个瘦小且脏兮兮的貌不惊人的少年。眼睛还算能看。
司马燕发问。“你们姜娘子寻他做什么?”
姜贵妃的两个仆从连连摇头,抖颤如筛子。“回、回大公子,仆们不知。”
司马燕勾勾手,旁边的手下便朝着两个仆从又继续挥动手中的鞭子。
姜贵妃的两个仆从连连哀痛地出声告饶。“大公子、大公子饶命啊……仆真的不知……真的不知啊……”
鲜血染红了马球场的砂砾。
风沙间,都是血腥之气。
马上的其他贵族,皆淡漠地冷观。没有任何触动。
司马燕喝着水囊中的手,手下没得到指示,仍旧不停手中的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