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成福也哼了一声:“既是有旨意,那还在这里废什麽话,该怎麽着赶紧来吧。”言罢,拂尘翻手搭在臂上,转身便走,众人随後跟着。
偌大的院中寂静如故,唯有巨石包裹的铁牢矗立在那里,风摇动着链锁轻响。
萧曼心中已是翻江倒海的难过,不敢多看,将瓷瓶交给曹成福,又交代了几句。
曹成福也没多言,当即便吩咐下头的人去准备,七八个彪悍的锦衣校尉上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扣死的杠条撬松,铁门徐徐打开半扇,扑面便是冲鼻的铁锈气,里面却依然是黑洞洞的,什麽都瞧不见。
没多时,又有内侍抬来了盛满热水的沐桶送进去。
曹成福朝那几人横扫了一眼,抬步入内,背心随即塌了下去,趋步到那张破砖榻前,低唤了声“督主”。
“人来了?”秦恪依旧斜靠在冰冷的铁壁上,目光游游上望,似乎自始至终就没有动过。
曹成福猜得出他说的是谁,却刻意哑声应道:“回督主,是……坤宁宫的人。”
他目光微滞,喉间促动了两下,唇角上扬:“也好,是该上路了。”
“督主……净净身子吧,走也走得舒坦,奴婢……在这儿伺候着。”曹成福不自禁地开始哽咽,把拂尘插在腰间,抬起小臂抻到他身侧。
秦恪仍坐在那里没动,良久轻叹:“在宫里快二十年,手底下的人千千万万,这时候只有你一个还在,差事一样没少做,才只混了个末位秉笔,到头来还被我带累了,嘿……”
他苦笑,摇了摇头。
曹成福一鼻酸,扑身跪倒:“督主千万莫说这话,当初若不是督主在老祖宗面前言了声,奴婢这条命早十年便没了,从那以後,奴婢的命便是督主的,就算粉身碎骨也死得甘心。”
“哭什麽,娘们似的!”
秦恪一把将他拎起来,看着那双红肿垂泪的眼,蹙起的眉又慢慢松解。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当年就是我不说话,老祖宗也不会坐视不理,人这一辈子好些事儿都不由自己做主,尤其是咱们这种人,生死都由别人攥着,我也一样。”
他唇角依旧翘着,眼眶却也红了,遮掩似的仰头吁了口气:“好,就听你的,最後洗一洗,舒坦上路。”
说着便起了身,没叫他扶,拖曳着沉重的手镣脚铐走过去,也不解衣衫,便整个人跨进了沐桶。
曹成福抬袖在脸上抹了几把,捧了巾栉送过去。
秦恪撩着水,向往常一样在身上擦洗着,又接了条棉巾过来,蘸湿了,稍叠两下,盖在眉眼间。
“我的脾气你知道,轻易不招惹人,可谁要招惹了我,自己也决计得不着好去,所以你也不用怕,且轮不到那个死字,宽心等着吧,张怀那边的信儿该比宫里还早一步到,且有好戏看呢,可惜啊,我瞧不见了……”
说到这里,唇角轻吐着哼声,双臂却缓缓搭在了桶沿上,只剩手指微抬着轻晃。
这便是让人下去的意思。
曹成福脸上狠抽了几下,喉咙里堵着话想说,可念着萧曼刚才的叮嘱,只得忍住,却步向後退,转身之际,冷风蓦然扑击在脸上。
他打了个寒噤,只觉背後已听不到半点水声和链锁的响动,连轻缓的喘息也变得几不可闻。
真就是这样麽?
他没敢回头去看,快步向外走,将到门口时换回常色,望着萧曼假作漠然,却暗含关切的目光,冷然道:“成了,你去吧。”
不知为什麽,这话莫名听着心中绞痛。
萧曼不由蹙了下眉,点了点头,回瞥身後的人:“诸位要不要一起进去瞧瞧?”
这铁牢本就不是寻常人待的地方,况且此刻关的还是那个恶名昭彰的东厂提督,就算是中了药,可万一有个差池谁能说得准,太皇太後临朝,各人都有大好的前程,有福也得有命享,谁这时候犯傻触那霉头去?
“连娘娘都信任秦少监,我等哪还有什麽二话,就在这里等着您的好信儿,回头叫医官进去大面瞧一瞧便成了。”
那奉御嗬笑着便撤身後退,其他人也跟着避远,好像生恐那黑洞洞的牢里突然跑出什麽鬼怪妖魔来索命。
她放下心来,也无意再看那些面孔,朝曹成福略瞥了一眼,径直走入牢中。
和上次一样,里面没有掌灯,昏黄的天光隔着铁栅从头顶的气窗照进来,斑驳稀散,却莫名有股暖意。
他斜靠在沐桶中,斜搭的臂腕上还缠绞着粗沉的铁链。
泪水止不住要往外涌,萧曼掩了口唇,一步步挪过去,像自己的双腿也被紧紧缠着。
终於到了近处,他果真一动不动,只有微敞的襟怀间能瞧出细微的起伏,天光倾洒,映着水中淡金色的粼光,在那肌理分明的胸腹间轻缓地荡漾。
这如雕如琢的身子她从前也曾见过,此刻仍觉精美如玉,忍不住就想多瞧几眼。好容易转开目光,瞥向那块盖在眉额间的棉巾。
她瞧着不快意,伸手揭了,露出那张早已刻印在心中的精致面容,想是被热水烘腾的缘故,肌肤间盈出了血色,尤其是那轻翘的唇,不再是苍白的浅淡,勾挑间更显得丰润。
她不由也在自己唇上点了点,虽然已隔了些天,似乎还残留着胶着如漆的触感,那种温热,那种甜美,能叫人忘怀忘忧,生死以之。
不知道还有没有以後,但唯有过了这一劫,才能寄望明天。
天光陡然暗下来,该是日头落了。
萧曼掌了灯,放在一旁,走到背後将他头顶的发髻解开,拿篦子梳理,一下一下,仔仔细细,直到每一寸都柔顺了,才重新挽起,结成原来的模样。然後捻转藏在袖间的银镯,扣动机关,从里面抽出一根寸许长的银针。
“忍着些,不痛的。”
她垂着泪,手慢慢下探,针尖挑进发髻中,咬牙向前一送……
……
夜色渐浓,星辰在深邃的夜空中铺散开来,再映入液池,满目莹辉早已难分彼此。
那弯浅勾的新月却不知何时隐没了身影,但也无人察觉,水岸边尽是欢声笑语,节庆之喜。
对面亲水平台上一曲舞毕,场间彩声雷动,又是一番觥筹交错。
谢氏斜靠在软囊上笑得欢畅,眼角也绽出几条纤细的纹路来,随即又掩口打起了嗬欠。
“哟,娘娘这是累了吧。”寿昌侯在近处瞧得仔细,陪笑道,“这歌舞也没什麽新意,娘娘若是觉得无趣,不如便先回宫,如今大势已定,也能睡个安稳觉了。”
谢氏瞥了一眼自家兄弟,脸上笑着:“只不过处置了秦恪那条狗而已,还算不得大势已定,再说瑧儿还没回京,你叫哀家怎能睡得安稳。”
寿昌侯笑容不减:“殿下此刻不正在路上麽,昨儿才来的信,一路都安好,估摸着也就这一两天的事儿,您这心操的,啧啧……”
“瞧你这话,除非是在身边,要不然当娘的哪个不时刻记挂着儿子。”谢氏叹了一声,“上次来信,说他身子骨近来不大爽利,我这心一直悬着,就是放不下来。”
“殿下的身子骨好不好,您还不清楚?依着臣说,兴许就是去年北御沙戎给折腾的,正好趁着回京好生调养调养,过不上几日便好了。”
寿昌侯这边正说着宽慰话,便有内侍从下面过来,趋步近前嗬腰低声道:“禀娘娘,诏狱那边得了!”
谢氏鼻中轻嗤,欢然吁声道:“我说来着吧,什麽亲的热的,但凡是人,没一个不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最要紧,那秦祯也不例外。”
寿昌侯拱手一嗬:“娘娘识人入骨,臣自是差得远了,如今这大患了了,只等殿下进京,寻个机会废了那小崽子,以後便高枕无忧了。”
“好,好,唉……哀家等了这麽些年,差不多也算是熬出头了。”
谢氏舒眉眼展的叹着,身子也斜软向後靠得更深,蓦然却听脚步声促促响起,又一名内侍从下面疾奔上来,满面惊骇地扑到身前。
“慌成这样,成什麽体统!”
“禀娘娘,是……是……晋王殿下……”
“瑧儿?来得这样快?”
“回娘娘话,不是……是……是殿下他昨夜突然呕血不止,今早不治……”
“胡说!殿下前日传信来还好好的,怎麽会出这等事?”寿昌侯霍地跳起来瞪着眼嗬斥,脸上抽了抽,“定是有人从中作梗,假传消息。快,即刻差人出宫接迎殿下入京。”
那内侍扑在地上颤声发抖:“回娘娘,回侯爷,奴婢……奴婢不敢胡说,来的是王府长使,还带了进京参觐的御宝文书。”
寿昌侯闻言一噎声,身子不由打了个颤,回过头来勉强撩了撩唇角:“娘娘……莫惊,这个,八成是……殿下故意以退为进掩人耳目,且等臣先去……哎,娘娘!”
凤榻上早已面色煞白的谢氏忽然口吐鲜血,木着眼扑身翻倒。
……
端午是一岁间几个最要紧的节庆。
今年尤甚,诛灭阉党,朝政一新,宫中设下排档通宵大宴,百官休沐三日,普天同庆,满城尽是听不完的鼓乐,看不尽的彩灯。
卯时未至,四城尚不到开启之时,可正南的永定门却已徐徐敞开,两队精骑左右围护着一辆篷车从中鱼贯而出,沿官道行了里许,折转入小路,便径直返回。
萧曼略松了下手中的缰绳,撩开罩帽回望。
夜幕下,城中依旧灯火繁盛,赤焰般升腾烧燎着天空,一簇簇烟花窜起来,刹那惊艳,随即又归於沉寂……
“好热闹啊,可是我不喜欢,你也是一样。不碍事,你再睡一会儿,等走远些就听不到了。”
她探手伸进背後的帘中,轻抚着微凉的木棺:“从前是你硬拉着我去,现下我要带你走,终於也轮到你没法子了。”
她一笑,扬鞭催马,那车吱扭扭的响着,摇颤向前。
远方星光已渐模糊,天泛白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