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这人竟会当场自尽,以全臣节,众人这才次第发出几声稀疏的惊呼,都撤身向後退。
“这……这……这却为何?”
谢氏像是受了惊吓,身子向後软倒,旁边的宫人赶紧搀住,帮她抚揉胸口。
“怎麽这等没规矩,太皇太後娘娘面前也敢……”
寿昌侯啧声摇头,招手示意将屍体抬下去,随即又皱眉道,“不过,到底是晋王殿下的部署,果然是刚烈忠义之辈。照他所言,那这事儿便说清楚了,晋王殿下之所以遣人来,是因为张阁老交托,谁知却被东厂设伏,晋王妃殿下大义凛然,暗中庇护,却不幸薨逝,可殿下是宗室眷属,皇亲贵胄,东厂的人就算再嚣张跋扈,也不敢动这个手才是,这却是为何?”
纱幔内的谢氏像是缓过了这口气,从怀中摸出一封纸笺:“这就是送了两条人命保全下来的东西,不瞒你们说,昨个儿我看了半宿,心里头不知是个什麽滋味,现下也不能瞒了,大夥儿都瞧瞧吧。”
说话时,那折起的纸笺就从帘缝中伸出半截,淡青的成色一眼就能辨出是御笺。
“张阁老,你可是瞒得哀家好苦啊!”
张言铁青着脸,脸上已木沉得看不出半点表情,在众人鄙夷的注视下颤巍巍地起身接过来,徐徐展开,才一落眼便愣住了。
与晋王私通书信是假的,这护卫司佥事是假的,晋王妃的死因,不用问也是假的,这些都不足为奇,只是没想到,纱幔後那个女人居然操切到连遗诏也做起假来,亏了之前他还满心以为当真是那个人所为。
然而,这份伪诏上所写的内容却是毫无虚假,对方处心积虑做这场戏的目的也昭然若揭。
到了这一步,他已无法否认这份遗诏的存在,可若就此认下来,不光数十年的官声名节就此毁了,还要受人摆布,想想便是可笑。
他只觉血气向上冲,顶着喉咙口往外涌,手上不自禁地干使着力气,已将那纸笺攥得皱起来。
“阁老秉承先帝遗命,自然有不得已的苦衷,可终究还是心存社稷,若不然,也不会要将这份遗诏交托给晋王殿下。”
就在那纸笺将要被扯破之际,徐侑霖的声音蓦然在耳畔响起,随即手也被握住,不轻不重地捏攥着,不着行迹地顺势将纸笺拿了过去,略瞧了几眼,便交给身後其他人传看。
“什麽?先帝早有旨意诛杀秦恪!”
“哼,老夫早就怀疑,先帝圣命烛照,怎麽可能放着那阉贼辅佐新君,丝毫不加提防。”
“闲话不必说了,诸位,秦恪挟令天子,专擅朝政,早已罪大恶极,如今竟敢犯上致令晋王妃殿下薨卒,简直无法无天,有先帝遗诏在,我等恳请太皇太後娘娘懿旨,即刻诛杀此贼!”
此言一出,众人立刻七嘴八舌地附议,一时间群情激昂。
寿昌侯眼底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朗声道:“秦恪恶贯满盈,人神共愤,那是绝不能姑息的,依本侯所见,咱们先请内阁拟旨,迎太皇太後娘娘即刻临朝听政,再传懿旨,诛杀阉贼。”
在众人叫好声中,他唇角轻撇,垂眸嗬声道:“张阁老,您瞒了这麽久,几乎酿成大错,太皇太後娘娘念着您是三朝老臣,也确有些苦衷,宽恩不加怪罪,可这拟诏的事儿还得您老亲自来。”
这便是拿刀架在脖子上逼人了,难道先帝的血脉终究还是不能保全?
张言只觉胸口刚沉下的那口血气又涌了上来,木然抬头,望着那张几近狞笑的脸,刚要开口发作,背心的袍服却被人拽了一下。
“太皇太後娘娘和侯爷尽管放心,内阁下去之後即刻拟旨,再交礼部排定临朝听政的典仪。”
徐侑霖跨前一步,淡笑了下,随即转向凤床,拱手行礼:“臣有肺腑之诚,泣血上奏。”
纱幔後的身影已完全挺立起来,没有说话,只能看出浅浅的点了下头。
“禀太皇太後娘娘,阉宦为祸数十年,早已不止司礼监和东厂之害,大夏两京一十三省,督府州县攀附投效为党羽者何止千百,势力盘根错节,不是了结一个秦恪便能肃清的。若即刻处死此贼,各地人心必然大乱,於北疆边境更加不利。反之,若先将秦恪羁押,并不明诏定罪,人心便不至有大的浮动,正好乘机出其不意,来个搂草打兔子,将两京和东南几省的要紧处先彻查问罪,再将秦恪明正典刑,无论朝中还是地方,便都不会有大的风浪,伏请太皇太後娘娘三思。”
纱幔内静默片刻,随即传出一声半冷的嗬笑:“都说做臣子的要公忠体国,可没几个人真懂这意思,依哀家看,徐阁老这样的才真是公忠体国,好,就照这个意思办。”
第273章 鱼翔浅底
宽不及五尺的路像极了地底的墓道,事实上这里就是地下。
入口的石阶陷没在幽暗中已经许久了,前方却仍然望不见尽头。
什麽样的墓道怕也不会像这般长。
间隔老远的灯烛昏昏地映亮了两旁光滑的石壁,沉晦的暗金色泛不起一丝暖意,反而莫名更阴冷得厉害。
萧曼缩了缩肩,牙缝中倒吸出一声轻“噝”,不自禁地把手上挑的灯笼朝身边挨近了些。
若不是亲见,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皇宫禁城之内居然有这样一条密道,更想不到有一日自己会深入其间。
秦恪真的就在前面吗?
她心里打鼓,宫里的事实在有太多的诡谲不明,初来时懵懂,时候待得越长便越看不透,就像前面不远处的身影,轮廓在蒙蒙的光晕中变得模糊不清,渐渐难以辨识。
“快着些,照这麽个走法,几时才能到?咱们可没多少工夫。”
曹成福仿佛脑後生眼似的,觉察到她堕後缓下了步子,回头拧起眉来,谑声冷哼:“别是真猜着了吧,督主那边还没怎麽着呢,这人心就先凉了。”
萧曼有点闹不清这究竟是挑刺还是试探,心跳微促,抬眼望向对方:“我若是凉薄之辈,曹秉笔该是不会再来找我了,即便要找,怕这会子我也不会仍呆在养心殿里。”
她没一本正经的说话,用反言表明心迹,刻意小心不招惹对方,可不知不觉话里还是带了点暗愠的回击。
“嗯,这还像句人说的话。”曹成福不以为忤,眉间略舒,嗬了一声,“实话跟你说,宫里现在变了天,司礼监那头新进来三个杂碎做秉笔,老子虽然没降职,现下也是敬陪末座,要紧的事儿一样也听不着信,幸亏东厂还能透出点风声,不然也查不出督主押在哪里,今儿这机会怕不会再有第二次,督主能不能过这一劫,就全看你的了。”
她当然知道变了天,秦恪下狱,澜煜哭得两眼红肿也无用,却不得不准了谢氏临朝听朕的诏旨,典仪尚未举行,连养心殿在内,各宫各处的奴婢便都撤换了,暗中有多少人受牵连,怕是数不清。
或许是因为她的医术尚有用处,没跟着一发被收拾了,仍就留在小皇帝身边伺候,但也只是暂时的,能安稳几日,谁也说不清楚。
剩下的这点日子,能让他安然脱身麽?
一念及此,萧曼心中更有些茫然,不由抬手抚了抚揣在胸口的东西。
曹成福没再多言,领着她沿这条幽谧的地底暗道继续前行,一路再无停顿,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前面已是封死的石墙,没了路径。
靠墙处垫着几级台阶,上面石台平整,与来时的入口处一模一样。
曹成福先虚空着拳头在墙上敲了几下,随即拊掌“啪啪啪”的连拍三下,幽长的通道内立时响成一串,接连不断,嘈杂的震动着耳鼓。
回音未止,头顶蓦然亮起微光,机关涩擦声中,出口正方的天井便显露了出来。
夜空深湛,星光却是稀疏的,风一下子卷进来,有种回寒的凉意。
萧曼正想着这该是哪里,就瞥见曹成福挑颌示意,便默声随他踏着台阶走上石台。几乎与此同时,外面落下一副木梯,接引着他们爬出天井。
刚才露出半身,“嗖嗖”的风声便在耳畔裹旋,蓦然间一股浓郁的香风迫近,随即便听一个半粗不细的声音啧道:“怎麽才来,老子都等了半宿了!”
这声音还带着一股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油滑,听着极为熟悉。
萧曼直起身看过去,见对面立着一个略显粗憨的身影,果然是那个御马监掌印童纲。
“哪儿有那麽容易,我现在就是聋子的耳朵,穷摆设而已!这不才瞅着空带人出来麽?”曹成福紧蹙着眉,根本无心跟他说笑,目光四下里兜转了个圈,便定在斜前方,“督主这两日如何?”
萧曼也在到处打量,见这里是个四面合围的宽大院落,高墙耸立,哨塔垛口密布,宛如瓮城,密道的入口便在这一侧的墙脚下。
而在院落中央竟矗立着一块硕大的垒石,上窄下宽,恍如小丘,依稀能看到旁侧高大的铁门。
难道秦恪就在那里?
她讶然失惊,实在没料到会是这样,显然谢氏也知道他本事太大,所以严防死守,便是要叫他插翅难飞,只等最後下手。
“能好得了麽?这两天就没言语过半声,送进去的饭食瞧也不瞧,最後都原封不动又拾掇出来,唉……”
童纲嘬着牙花子摇头叹气,瞥眼觑见萧曼,眸光微亮,上下打量了两下,嗤鼻笑道:“哟,这不是小秦公公麽,有心思来瞧一眼,也不枉费督主平日里把你放在心尖儿上疼惜。”
原本该是句好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便透着股说不出的猥琐不堪。
萧曼暗蹙了下眉,着实不愿搭理,可也瞧出今日全赖他才能成事,索性垂着眼,恭敬叫了声“童掌印”。
“别介,不早说了麽?督主面前你也不过叫声师兄,掌印两个字万万使不得,只管叫个童公公、老童、小童都成。”童纲斜睨她冷笑,显然仍记着上次的嫌隙。
曹成福打着圆场道:“还是老祖宗和督主有远见,叫御马监这边先另立山头,这会子就瞧出来了,坤宁宫那头叫人领着司礼监和东厂,可下头的人还是咱们的,催也催不动,锦衣卫和京畿防务这边却还是御马监统领,该办的事儿照样误不了,闲话不多说了,这就带她过去吧。”
童纲也没当真为难,哼笑了一声,转身便走,萧曼冲曹成福点点头,快步跟在後面。
两人一前一後很快到了那块巨石下,萧曼这才看出那道铁门竟是用拇指般粗细的铁杆横七竖八扣死了的,根本无法打开。
她胸口促然紧绷起来,鼻息也窒窒的发懵,仿佛自己也被幽静在里面,不见天日。
眼见童纲俯身打开机关,拨开二尺见方的一扇小门,想也没想,先把提盒往里一塞,自己也跟着矮身而入。
第274章 浓李粉艳
掌心伏贴处刺骨如冰,几乎撑不住,原来这地竟是用铁板衬嵌铺就的。
借着室内微弱的光,能看出连板间窄狭的缝隙也被铁水浇死了。
不用看就知道,这里到处都是如此。
若非有意存心卖放,这样的牢笼任谁也插翅难飞。
只是对付一个失势的人而已,至於麽?
有些难以置信的震惊,但因着他往日的身份和形势,似乎又在意料之中。
萧曼不知道是怎麽从那扇小门硬挤进去的,浑身刮磨得疼痛仿佛牵扯着胸口的筋脉,勒如满弦,再多加一分力就会从中崩断。
暗寂中,满鼻尽是尘秽和凄怆的金石锈气,可那股浅淡的薄荷味却独着其间,隐而不泯,又或者说,是她对这味道有着非同寻常的觉触和偏私,所以一霎间便嗅了出来。
是他。
萧曼能清除的听到心跳的促响,费力平复了一下,才敢抬头去看。
右手铁墙边是砖石粗垒的床榻,上面只铺了张草苫,他仅着贴身的里衣挨墙斜倚,仰首凝望。
那头顶高处还留着一扇小小的气窗,虽无进出的可能,也仍用铁杆封扣着,但尚能望见一片天。
夜色浓沉,那弯晚出的残月恰好在气窗外半隐半现,淡冷冷的光铺泻下来,漫散在他身上,把霜雪色的白染浸成凄寂难言的灰色。
这样子似曾相识。
去岁七夕,先帝崩後,亦或是每个秉烛孤寒的夜晚……
她不愿再想,怕徒惹伤情,就像此刻窗外的月,那弯起的残勾锋刃雪亮,瞧着便凛然心痛。
萧曼抿唇轻吁了口气,默然走进,拿火折子点上半根蜡烛放在一旁。
泛黄的光盈起来,一点点散晕开去,映亮了昏杳的铁牢,也温开了他陷在暗色中的清冷身影。
她还是没敢去看他的脸,轻手打开食盒,从里面端出那晚鸭肉粥,搁了调羹,挪步捧过去。
烛火下,他衣衫整饬,头发一丝不乱的盘束着,仍旧是平日里干净利索的模样,脸上也看不出丝毫颓丧,反而有种重担卸肩,悠然闲适的平和,可略显迟迟的眸间终於难掩落寞。
在宫中纵横睥睨的人,一旦失势,根本不用动刑,自己泄去了那口气,便意沉志消了,他也不例外。
只是这一眼,萧曼便有些抵受不住了,鼻间酸涩,眼底也泛起潮意来,赶忙假作试温,凑近粥碗拿手掩了掩。
“还不算凉,快吃吧。”
他明明听到了,却恍若不闻,目光仍定定地注视着窗外,又像是漫无目的地出神凝滞,有意无意抻了抻架在膝上的手臂,当即牵连出一串窸窣的碎响。
她一怔,垂见他手脚上小臂般粗细的镣铐,心头又是一痛。
可即便这样,也不至捧不得碗,自己不肯动手,做样摆着架子暗示,意思谁还瞧不出来麽?
已然落到了这步田地,那副烂性子臭脾气还是依然如故,天下只怕真的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若换做从前,即便不得不从,心里也会气他这般戏弄,现下却全然不同,看对方就仿佛在看一个撒娇使性的孩子。
无论生死,过了今晚,恐也难有再见的时候了,既然如此,哄着些,顺着些又如何,哪怕不言语,就这麽默默相对,彼此安然,都不再提那些离情催别的话,心里也便足了。
萧曼浅挨着榻沿坐下来,但没敢与他靠得太近,端着粥碗拿调羹搅了搅,舀起一勺,送到那血色浅淡的唇边。
他木沉的眼中终於盈起两分生气,漆墨般浓黑的瞳慢慢垂移,缓落在她脸上。
好久没这麽同他面面相望了,仿佛已逝月经年,过往一下子都变得朦胧不清,让人莫名心慌。
她手上不自禁地发颤,竟有些拿捏不稳。
调羹将倾未洒之际,他忽然张了口,将那勺粥水吮含了过去。
萧曼有点猝不及防,只觉他咬勺的那一下暗蕴牵拉,像要把她也强拽过去,双颊登时燎烫起来,胸中也是一片火热。
这是他的真心,她觉得出来。
不再伪饰,也不再顾忌,可惜已到了这个时候。
迟了麽?
原本便不会有什麽结果,也就无所谓早晚,但叫两颗心曾挨在一起,冷热相知,不就够了麽?
只是她从来没有品嚐过,这滋味儿又太美太动人,所以总想贪求更早一点,更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