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林长安都是知道的,不明白大哥为什么要再说一遍。
有见林长济将右边的衣袖挽起,露出小臂上长长一道森然可怖的伤疤。这疤痕长安见过,也问过来历,并没问出答案。
“许多事,我们的曾祖父没能亲眼所见,你和林砚又太小,只有我和你二哥耳闻目睹,亲身体会。”林长济道:“所以你们觉得我小题大做,也不奇怪。”
“常言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林家历经二世三世就败落至此,与子孙考不出功名有关,但追根溯源,还是由一个‘赌’字开始的。”
第39章 、议亲
“那年县里来了个团伙, 专盯着乡绅子弟下手,他们盯上了两位祖父,设局让他们欠下一大笔钱, 债主上门讨要, 曾祖母爱惜家族名声, 东挪西借凑了一笔巨款给了人家。从那时起,两位祖父就像变了个人。”
“他们酗酒、狎妓, 常年泡在赌坊中, 妄图翻本,结果是越亏越多,心情郁闷,就去妓院里消金买醉, 一掷千金。”
“然后是一笔接着一笔的烂账, 等着家里填窟窿。”
“除此之外,祖父还变的性情暴戾,那时长世养在祖母房里,哭闹吵醒了祖父, 摸起一把裁纸刀, 朝着长世砍过去。我挡了一挡,就被砍成这样。”
长安惊呼:“怪不得, 大哥每到阴雨天,右手时常疼的写不了字。”
林长济点头:“就是因为这个, 悬腕时腕力不够, 练不出更好的字了。”
长安沉默低头,心中难过。
“长安, 大哥知道,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好。”林长济道:“你说得对, 大哥如今不一样了,架子也端起来了,满口仁义道德……”
“哥!”林长安打断他:“我那是气话。”
林长济道:“是气话,也是实话。如今林家蒸蒸日上,注定不会像过去那样无所顾忌,眼下林砚正在重修族谱,日后还要设立族学,培养族中子弟,慢慢将涣散的人心重聚。一个家族想要繁盛,就必须恪守理学,约束人欲。”
林长安一时无话可说。
又听林长济肃声道:“譬如赌博,偶一为之固然不值得小题大做,可人一旦尝到了不劳而获的甜头,就会再二再三,为所欲为。”
像盗祖坟这样离谱的事,林长济更是提也没提。
长安一向清澈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与束缚,好似上了一把无形的枷锁,它很华丽,让人趋之若鹜,可真正拥有了,又急于挣脱。
林长济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呀,该长大了!”说完,抖一抖凌乱的袍襟,迤逦向山下走去。
……
举人居乡,门庭绝不会太冷清。
每天都有亲友陆续上门,起初是五服以内的近亲,后来是百八十年前就分家出去的旁支,也不抱什么目的,不过是走动亲近的意思。
林长济起先还见见,后来多是让长安长世出来应付一下,他毕竟要收心攻读以备来年春闱,时间并不宽裕。
可每当刘员外来,长济是必须要见的。
这一次是亲自来下请帖,他年将不惑,要过个整寿,请林家上下同去赴宴,另有单独下给女宾的帖子,请林毓秀的。
林长济手上微微一顿,想到刘家那位主母周氏,便托词长姐身体不适,径直替毓秀推拒了。
刘员外这次却坚持道:“还有好几日,没准儿那时就好了,你先收下,到时候再看。”
林长济无话可说,只是心中奇怪,刘员外素来是很知趣的人,明知周林两家积怨颇深,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周氏给长姐下请帖,他竟也不拦一拦。
刘员外走后,林毓秀看到那份请帖,方笑道:“看来,我不想去也得去了。”
“为什么?”林长济问。
“刘员外必定是自己不好开口,不知托了哪位女眷旁敲侧击试探我。”林毓秀道。
“试探什么?”林长济问。
“当然是你啊。”毓秀道。
林长济一愣,随即无奈的笑着摇头:“我是什么意思,大姐是知道的。”
“那我就更要去啦!”毓秀道:“还有咱家长世呢。”
她将近来发生的事大致说了说,林长济喜出望外:“当真?!”
“当然!”
……
十月初十,正是秋收结束,也有十成节、丰收节一说。这日刘员外大寿,毓秀、长济和长安三人去赴宴。
林砚忙着修族谱,长世忙着准备次年的院试。午后,长世拿出一篇练习的文章来给林砚看,是去年的院试题目。
林砚先是扫一眼,那手柳字颇具瘦硬骨感之美,便知道他是从小下了功夫的,只是文章结构松散,毫无可圈点之处,林砚甚至暗暗揣测,当年考官让他通过县试、府试,莫非是看上了他这一手好字?
“不是让你温书吗?怎么开始上手写文章了?”林砚问。
林长世道:“心里着急,想写一篇练练手。”
林砚搁在一边,看也不看:“基础都打不牢靠,我还怎么教你走捷径?”
长世一愣:“什么?”
林砚恍悟自己说错了话,忙板着脸改口道:“叫你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切不可急于求成。”
“哦……”林长世暗暗失落,又骂自己天真,科举哪有什么捷径?
他依言回房背《四书》,背《集注》,背林砚给他圈出的一百多篇范文,连做梦都在念:“天时,谓时日支干、孤虚、王相之属也。”
长济和毓秀回来,林砚便迫不及待的看着他们。这家里人丁冷落,长济又不肯续弦,他只能指望把长世销出去给自己生小玄孙了。
长济看的出他想过问长世的婚事,然而他在外厅宴,女眷都在内院花厅的女席,内宅发生了什么也只能问毓秀:“长世的事,刘家太太怎么说?”
毓秀轻声笑道:“起先问话的是青筠的姑母,我一说长济不续弦,她便把话头打住了,倒把刘家太太高兴的像什么似的。我趁机又提了长世,她说,长世也是一表人才呢。便说回去要与刘员外商议商议,还要问问女儿的意思,这几天给我们回话。”
林砚心下了然,周氏与继女不对付,自然不希望她嫁的好,宁愿将青筠许给林长世,也不愿是更具潜力的林长济。
恰遂了毓秀的心意,甚至指望周氏为长世多添几分胜算。
当晚,刘氏夫妇果然因青筠的婚事发生了一些争执,但不是因为林长世,而是因为嫁妆。
刘青筠不声不响的,裁撤了她嫁妆单子内所有的店铺掌柜,并将一应账目全部理清,亏空部分,限前任掌柜在一月之内全部填平,拒不返还者一律送交官府,人证物证具在,充军流放都是轻的。
掌柜们慌了神,他们都是替周氏办事,即便中间发了点小财,哪能填的上这么大的窟窿,也顾不上东家做不做寿,一股脑的跑来刘家求刘员外做主。
刘员外从前惧内,可自从周家舅兄周璠将周兆平打的瘫痪在床,他的心态悄然发生了变化。
从前看在周家的面子上,对周氏百般忍让,如今他也看明白了,家族利益面前,周璠是不讲亲情的,为了颜面连亲儿子都能往死里打,何况一个嫁出去的庶妹?
更何况,他从未指望她对两个孩子有半分慈爱之心,相安无事就谢天谢地,可她如今连青筠的嫁妆都要动手脚,实在触及了他的底线。“我可真是过了个好生辰啊!”刘员外愤愤道。
周氏反而阴阳怪气的说:“还不是你生的好女儿,小小年纪存着这么深的心思,议个亲巴不得把家业搬空!”
“怪她?!”刘员外冷笑:“亏是今日败露了,若真的被你得逞,青筠哪天出门子嫁了,嫁妆都是虚抬的空壳子,你让婆家怎么看她!倒说成是她的不是了。”
周氏道:“青筠青筠,你只有那一个女儿吗?湘姐儿不是你女儿?别当我不知道,你花重金请名匠给青筠打制了乌木千工床,给湘儿准备过什么?”
她一向是无理搅三分,刘员外险些气笑了:“那床,是她母亲在世时就开始做的,那些田产、庄园、铺面,都是她母亲的陪嫁。”
刘家万贯家财,绝不会缺次女一张好床,周氏真正计较的也不是床,只是见不得青筠带走任何一件好东西。
她打从看见青筠的第一刻起就讨厌她,她高高在上的模样、故作端庄的姿态,像极了处处压她一头的嫡姐,她巴不得将她踩在脚底才好。
“你看清楚了,我如今才是她母亲。”周氏冷哼道:“再说了,谁说她母亲的嫁妆就一定是她的!”
刘员外简直无言以对,当即唤了个丫鬟来:“去前院,把大爷叫来。”
丫鬟小心翼翼的看了周氏一眼,领命而去。
此时夜幕降临,长子刘灿一头雾水,穿过中门来到正房,就见夫妻二人如斗鸡般梗着脖子怒视对方,形容颇为好笑。
又见父亲从袖中掏出一份正红色的嫁妆单子,对他说:“刘灿,这是你生母的陪嫁,你来告诉你‘如今的这位母亲’,这些东西都是谁的?”
刘员外着重“如今的母亲”,将周氏气的眼前阵阵发黑。
刘灿喜闻乐见,看也不看,答道:“当然是妹妹的了。”
刘员外冷哼:“听见了吗?刘灿不要,自然都是青筠的。那些掌柜可还在前院里坐着呢,闹到官府去,继母算计继女的嫁妆,刘家的脸面不算什么,周家可丢不起这人。”
“你……”周氏怒视丈夫,这次倒接不上什么话了。
见她哑口无言,刘员外愈发亢奋:“当然,这窟窿你可以不填,我自去跟周家伸手。”
刘员外查了帐,钱并没到公账上,除了贴补给娘家一母同胞的庶弟,料想也没有别的去处。
周氏一阵羞恼,猛的摔了一只斗彩剥胎的杯子:“都给我滚!”
周煜听闻父母吵架摔东西,趁着下人转身功夫,赤着脚从厢房跑出来看,好巧不巧,瓷片崩起来打了他的脸,捂着眼睛嚎啕大哭起来。
周氏吓坏了,忙去看儿子。却被丈夫撞开半步,只见他阴沉着脸,抱起煜哥儿就往院子里走。
他一边走,一边吩咐长子去请郎中,终于还是压不住火气:“伺候小爷的人呢?!都死绝了不成!”
周氏被他吼的一激灵,忙提了衣裙往厢房赶去。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提亲
郎中来看过, 万幸瓷片只在眼角划了个口子,没有伤及眼睛。
只是一直在哭,在控诉:“爹为什么要欺负娘?”
看着煜哥儿的眼睛哭的红肿, 刘员外也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咄咄逼人, 他自以为是爱孩子的, 总觉得家里不是分对错的地方,所以总忙着和稀泥, 希望全家和睦, 可到头来,这家里的人没有一个不怨他。
刘员外没有回答儿子,也没有去正房,颓然去了前院, 鸠占鹊巢, 占了儿子的屋。
刘灿一脸无语,只好命人烫了一壶酒,给父亲斟上一杯。
刘员外啜了一口,又没头没脑的来了句:“你妹妹也真是的, 有事回家来说, 何必闹到外面去呢。”
刘灿蹙眉:“爹,您又来了。一家人也要分个是非对错吧, 你总跟堂上大老爷断案似的,搞那个‘四六分罪’, 家里也是要讲公道的, 越是想息事宁人,越是阋墙谇帚、家宅不宁。”
刘员外自知理亏, 不说话了。
刘灿又问:“您让妹妹管嫁妆, 是她的婚事有眉目了?”
“别提了, ”刘员外一脸愁闷:“我本看上的是林家老大,可是你姑母说人家无意续弦,问老二如何?这还用问吗,这……能比吗?”
刘灿沉默片刻:“我看他家老二倒是,也不错。”
刘员外一愣:“你看……你什么时候看的?你们见过?”
“我……”刘灿支支吾吾:“听说的。”
刘员外端详长子片刻:“可是你妹妹跟你说什么了?”刘灿笑而不语。
刘员外忽然想起女儿前段时日常去南记商号,登时就慌了神:“她……他们,你别笑!林长世把你妹妹怎么了?!”
刘灿啼笑皆非:“您把我妹妹想成什么人了?真要是发生了什么,我还有什么好说,说什么都晚了。”
刘员外双目圆瞪:“晚什么,我就是把她养在家里一辈子,也绝不将她嫁给一个登徒子。”
刘灿这才道:“什么也没有,左不过多说了几句话,有个好印象罢了。”
“以后说话别这样吓人。”刘员外这才松了口气。
刘灿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又正色道:“林家此前落魄,至少还是读书的,林长世比起他兄长稍显不足,可毕竟还年轻,如今家境好了,专心攻读,区区秀才,迟早有中的一天,更不用说,那林长济日后发迹了,也必然会提携兄弟。”
“父亲总说要给妹妹找个好人家,什么样的算是好人家?有钱?咱家缺钱吗?权势?咱们纵然攀附上了,妹妹也未必过得好,林家长姐不就是个例子?”刘灿道:“归根结底,选夫婿还是要看人品。”
刘员外斜乜着他:“你说起来头头是道的,为什么说到你的亲事,就推三阻四?”
刘灿别开眼去,仰头一口酒下肚,辛辣味顺着喉头滑入肺腑。
以目前的情形,要是真成了亲,自己日日出门打理生意,新妇在后宅终日面对这样的婆婆可怎样度日?妹妹这些年在家里受的苦还不够多?他巴不得早早找个贤良妹夫,赶紧将妹妹送出门去。
要想不祸害别家女子,除非分府别居。可他一个做儿子的,高堂在世,于情于法都不能提出分家,那就只好拖着,随它去。
……
次日,毓秀带回好消息,刘员外点了头。
全家人都很高兴,长世更是红着脸直乐,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毓秀忙去准备纳彩礼,请托合适的媒妁,请人占卜吉日,这一套下来,已过了半月有余。因高堂不在,吉日一道,林长世便跟着长兄长姐,带着媒人,登门提亲。
刘家太太全程像个木桩子杵着,非必要不接话,刘员外倒是用尽了腹中墨水,鼓励林长世读书上进,末了又板着脸添了句:“若非我女儿对你印象不错,我保管不能点头,你若辜负了她……”
林长世连连点头承诺,请伯父放一百个心,担保不让青筠受半点委屈,也一定加倍努力,搏个功名云云,口舌都利索了不少。
刘员外这才展颜笑道:“日久方能见人心。”
两家一番恳切商讨,后头就是问名、纳吉等,一切按礼数进行,无需赘言。
为不让长世分心学业,两家定了明年八月以后的婚期,到时若院试取中,就是双喜临门,若取不中,婚礼照旧,也不妨碍什么。
家里要办喜事,屋子显然是不够住的,恰隔壁有套同样大小的院落,长久无人居住,有些败坏了,他们找甲长帮忙,找到房屋的主人,问是否有出售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