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颤颤巍巍起身,不管不顾地追过去:“婉婉,阿离,你怎样对我都好,只是不要不理我。哪怕你不接受也好,你想如何都好,不要不理我……”
比起厌恶或者憎恨,形同陌路更加可怕。
他们曾经是最为相爱的两个,她求岁岁年年惹相念,他便应卿之意,三千年来记得和她相处的每一天。
恨他也好,杀他也罢,唯独陌路不行。
厌惊楼扑过去,最终还是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衣摆。
惊喜在眼中流转一瞬,眨眼间就见冷光闪过,画骨翎从他胸前贯穿后背。
厌惊楼弓身,一口污血喷了出来,墨黑的瞳孔倒映着女孩冷若冰霜的表情。
噗嗤!
桑离将化剑的画骨翎拔出他的身体。
凝在上面的血珠很快就被画骨翎吸收,她垂着眼睑,睥睨着眼前之人,看他慢慢在面前倒下,也没有露出半点不舍和怜意。
“这一剑是自卫。”
自卫?
厌惊楼苦笑。
她是说,他是从背后袭来的敌人吗?
敌人,也好过陌路。
桑离继续向前。
走了两步又停下,折返了回来,这让厌惊楼又生出微末的希冀,强撑着支起头颅。
却不想桑离只是把一只玉镯丢在了他面前。
那只玉镯通体莹润,即便沾了污泥也掩盖不住上乘的品质,一同丢过来的还有一张纸条。
[尊上所赠,生辰之礼。
正月初七。]
转瞬,雨水就晕开上面墨汁。
厌惊楼茫然而恍惚地看着那张皱皱巴巴的纸张,对此没有丝毫记忆。
桑离毫不意外他会忘记,不屑地笑了下:“我得承认,阿离对你的喜欢并不是出于全然的救命之恩,也许真是落婉婉残留的一丝情愫影响到她,才让她对你情深义重。”
厌惊楼愣住。
桑离继续道:“你要是把她留在身边,哪怕分给她一点好,我们之间的命运都不会如此。”
这个“我们”指的是小狐狸,厌惊楼,也是桑离自己。
她得承认,她是不甘的。
即便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处境,然而每当夜深人静想起自己那触手可及的梦想时,悲切仍深深笼罩着的她。
桑离别开头,不想再让厌惊楼看到自己泛红的眼睛。
“可你杀了她。”
这五个字听来缥缈,她的背影更是虚幻难近。
厌惊楼抓不住,过度疼痛的身体蜷缩成虾米状,任由自己摔落进脚下泥潭,他的肩膀因为发泄不出来的压抑阵阵缩颤着,喉咙里艰难泄出一声轻笑,从轻笑变为大笑,再从大笑转为大哭。
苦涩的泪意哽在喉咙里发疼。
他的一生苦悲无度,自以为只要站到顶端就能得到一切,到最后却是虚妄一梦。合着他就该待在泥里,那个曾经唯一对他施以援手的身影却是再也不会拉他一把了。
任他哭喊,愧疚,哀求。
便是千刀万剐,损灭这三千年来的修为,也换回不来了。
视线的尽头落进一双银灰长靴。
厌惊楼头一遭没有站起来,身姿笔挺的面对他。
他是处于生死线的脆弱木偶,只需一击就能将之摧毁。
厌惊楼双眸空洞,了无生意。
他张了张嘴,声音粗嘎难听——
“寂珩玉,杀我吧。”
他欠桑离一条命。
既然桑离不要,即便给谁也无所谓了。
两人一个躺在污泥下,一个站在雨夜中。
寂珩玉低敛眉目,无喜无悲地望着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子,足欣赏了小片刻,才轻颤着睫毛说:“你死了,怎么收喜帖。”
厌惊楼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过去。
寂珩玉却是径自从他身上跨过,背影凛凛融入雨帘,风雨折不断的脊梁,活是一株生来凌冽的高雪清竹。
第1章 083
厌惊楼整日过得浑浑噩噩。
他懒得疗伤, 每当伤口有了自愈的迹象,便再次撕裂伤疤,任由热血横流, 自虐般地让自己归于堕落。
可身体越是因为伤痛变得麻木, 头脑就越是清醒。
他回过一次小重山,走了一遍少年时期和落婉婉走过的路, 又来到她墓前, 久久凝视着墓碑上的刻痕。
厌惊楼立碑时特意施加了术法保护,三千年来风雨不袭, 就连墓前的那朵野花都维持着初生的模样。
——从自以为找到她后, 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他自以为是的深情, 实则比杂草都低贱。
厌惊楼也去过桑离在崟洲的别苑。
这里真是小, 处处映着凄凉和主人对她的不在意与漠视, 院中枯败得像是他干死的心。
闺阁里满目狼藉, 从桑离离开到现在, 竟无人前来收拾。
厌惊楼恍惚了瞬间, 清扫本就是一个咒法的事情,他却没有那样做, 鬼使神差的找来扫把和抹布, 细细擦拭清理着地板的每处角落,每一张桌椅, 门窗,就连阶梯都没有落下。
他找到了桑离遗落下的簪子;
放了好久都没有穿过的衣衫。
落在枕头上的一根黑色的头发。
厌惊楼捻着那根发丝于鼻下轻嗅。
不知是真的还残留着气息, 还是思念成疾产生的错觉,他竟真的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香气。
厌惊楼找出锦囊, 小心翼翼把它装进去,放置胸前。
他从未觉得在崟洲会这般难熬。
比起痛不欲生, 过度平沉的情绪正在一点点把他拉入那不得挣脱的深渊。
他时而想到落婉婉,时而又想到桑离,还会回想五百年来的所作所为。
这些记忆密密麻麻,足以把一个强大者压垮。
也许只有死了才能偿还这一切。
对,死了。
厌惊楼无法接受没有落婉婉的人生;更无法接受深爱之人会有朝一日嫁于他人作妻,与其惹她痛恨,看她与旁人琴瑟和,倒不如……死了。
骤然彻悟,厌惊楼狂奔向外。
他跳进渡生崖,任死火炽烤;又没入鬼川河,由魑魅魍魉掠夺神识,还想飞进乌曜,想要换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然而强大的修为总是会在最后关头护他一下。
厌惊楼无法自亡,倒是让整个魔域流言四起。
三十二殿本就相持不下,王和王之间的争夺逐渐蔓延整个魔域,战火纷争不断,包括崟洲都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
厌惊楼丝毫不在乎这些纷乱。
故意接下一个小王的刺杀,确定对方还是杀不了自己后,厌惊楼随手捏死对方,孤身来至死狱。
死狱刚好建在渡生崖之下。
这里是长燃不灭的死火,因四面包围着来自渡生崖的灼火,还有数不尽的魑魅,因此并不担心犯人逃窜,自然也没有建立牢房的必要。
那些崖壁上凸起的石块便是牢,犯人如同腊肉般横七竖八地挂在上面,有的早就烤干,远远看去如同飘扬的黑幡。
崔婉凝毕竟和普通的犯人不同。
厌惊楼怕她死得太快,报复太轻,临时让少俊在高处搭建了简易的牢房。
他过去的时候,连关七日的崔婉凝早就面目全非。
她瘦脱了相,梵杀花又不住诱惑着魑魅靠近,过度的阳魂耗损让她看起来老了三十多岁。
头发苍白,满脸皱纹,凸出来的骨头已经挂不住那身衣服,松松垮垮罩着躯干与四肢。
见有人影,明知不可能,她的眼睛依旧亮了一下。
等看到是厌惊楼,那抹亮光迅速枯萎。
厌惊楼安静的审视着她。
他开始怀疑带她回来的自己,当时到底是怎么被迷惑的,才如此坚信所看所认。
“要杀你便杀了我吧。”
“我说过,我不会杀你。”厌惊楼伸出手,他的手心竟贴着一个诡异的黑色符纹,“这是照心符,只要你不死,你所受的伤害我也会遭受一遍。”
厌惊楼阴恻恻笑着:“我说过,你我二人皆有过错,我会与你一起,给落婉婉赔罪。”
崔婉凝过度瞪大的眼睛像是要爆开来,在那张嶙峋的脸上显得尤为可怖。
只听重重一声。
手上镣铐撞向牢门,崔婉凝紧紧扒着牢门,五官狰扭,又疯狂又恐怖:“厌惊楼!你是不是疯了!!放我出去!杀了我!!你放我出去!!你杀了我!!”
她不住说着放我出去,又不断重复着杀了我。
厌惊楼始终无动于衷,漠然地像是一块冻在冰水里的石头。
崔婉凝又大笑起来,“你折磨我也没有用,桑离魂魄散离,她这辈子都想不起和你的前世记忆。对你来说,落婉婉就是死了!死得彻底,死得干脆,死的什么也没有留下!”
她目光恣肆,笑着讽刺:“你可能不知道,小姐走时还念你的名字。哦对了,她本来写了一封信交给我,让我等大少爷回来后,让大少爷亲自把信给你带去。可是我不想,她一个死人,凭什么还能让人念念不忘?于是我看后就烧了。”
厌惊楼呼吸不稳,攥握的双手轻颤不止。
崔婉凝慢悠悠在里面转圈,边走边说:“落婉婉就是个贱人,总是装出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明明病弱膏肓,也不知笑给谁看,也不想想……”
话音未落,厌惊楼闪身进来,抓着她的头发用尽五成的力气朝墙壁撞了过去。
她腹部翻江倒海,脑袋里有水声晃动,眩晕感铺天盖地,耳朵,鼻腔,包括喉咙都涌来热感。
厌惊楼又一次抓起她,强迫她抬头。
崔婉凝满脸血,呼哧带喘着:“气吗?”她直视他的眼睛,“我这样的人,却获得你五百年的宠爱,你是不是觉得恶心?谁让你好骗呢,我第一眼见到桑离就认出她是婉婉,她跟了你五百年,你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哈哈哈哈哈哈,厌惊楼,你蠢!你又好骗你又蠢!”
讥讽,谩骂,侮辱,崔婉凝把所有阴毒的词语都唾骂一遍,可他依旧不动如山。
片刻,厌惊楼伸出手。
掌心悬停在崔婉凝胸膛,一股浅淡的灵力钻了进去。
崔婉凝瞬间觉察到不对。
很快,心脏如同被生挖一般,疼得她放肆挣扎,放声痛叫。
叫声让外面的鬼魄们愉悦,叽叽叽的尖锐笑声混入其中,听得渗人。
厌惊楼面无表情,手上动作不停。
这段过程持续了很久,直到一朵雪白的花从她心口处剥离而出。
先是花瓣,接着是花蕊,没有相连的花茎,只是一朵花,完整的花。
这朵花由摄魂珠为花种,血液为养料,历经千年的轮回,才长成这般模样。
这本来是落婉婉的东西。
本该是她的。
在死之前,他应该找个机会把花还回去。
厌惊楼这样想着。
梵杀花一旦脱离身体,崔婉凝立马感觉到巨大的疲惫。
她的身体软绵绵地倒在地上,眨眼间又苍老十岁。
厌惊楼小心翼翼托着那朵花,转身离去。
走出牢房时他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寂珩玉喂给你的血还可以留你一段时日,好自为之。”
说着挥手撤掉一根牢柱,刹那间邪鬼涌入,在无声的怪笑声中,她的尖吼听起来凄厉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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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封印那些人造而出的天门,桑离和寂珩玉又在无定宗多逗留了两日,待一切尘埃落定,才启程回往归墟。
按理说以她的性格,路上肯定要多看看风景,然而比起以往的活跃好动,近日的小狐狸显得尤为沉默。
她不怎么说话,时不时掏出浮世铃看上两眼,似乎犹豫些什么。
眼看就快到归墟海的地界,寂珩玉却一改反常的突然提出休息一夜,桑离虽然疑惑但也没有异议,于是择了处小灵山落脚。
说是小灵山,其实也就多了一汪小灵泉,其余处和普通山林没什么两样。
地上燃着篝火,两人面对面坐着。
桑离摸了摸腰间的浮世铃,想到明天就要回到归墟,这东西肯定也要上交,今夜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她深吸口气,鼓足勇气站了起来:“君上,我想去泡灵泉。”
寂珩玉没有抬头:“嗯。”
得到应允,桑离撒丫子朝灵泉处跑去。
目送她飞奔而去的身影,寂珩玉微微抖了抖睫。
她一直跑出寂珩玉的视线之外,气喘吁吁地蹲在一块石头下作为掩护,而后取出浮世铃,紧张地吞了吞唾沫。
桑离始终对那缕魂丝心怀芥蒂,这份芥蒂连带着对自己的身份都产生了怀疑。
如果不想被打破十几年来的认知,那就只有勇敢接受它!
桑离暗自给自己打气,咬破指尖把血滴了进去。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铃铛只是轻轻晃响一声,便彻底没了声响。
难道是血少了?
正想着多放几滴血时,没注意到身后接近的步伐。
寂珩玉停留在了石头后面,垂眸看她对着浮世铃嘀嘀咕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