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寻,别让我说第二次。”
寂寻深吸口气,慢慢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步伐飘浮,整个人毫无生气。
作为从寂珩玉的魂魄里分裂而出的一个傀人,本体的伤害也会反噬给他们。
就算两人深知彼此厌恶,关系不复以往,但也必须重新融合,只有这样才能一同活下去。
寂寻闭上眼,身体一点点化作红雾,重回识海。
他归来的瞬间,寂珩玉的胸口跟着一沉,熟悉的心跳声在胸腔里鼓动。
缠丝蛊所控,让情潮难以压制,过度激昂的情绪更让业障破土而出。
这种感觉很不好受。
寂珩玉一方面需要煞魄为他续命;一方面又要忍受缠丝蛊和业障的双倍反噬。
喉咙一热,一口乌血跟着唾出。
寂寻隐忍不发,可在寂珩玉的识海里,他的所有情绪都逃不过寂珩玉。
“寂寻,你在不甘什么?”寂珩玉捂着胸口,脸颊沾染着血迹,曈里罩笼着一层浅薄的凉意与讥讽,“还是说,你想借此杀我。”
寂寻说:[我没有。]
寂珩玉闭了闭眼:“你最好是没有。”
寂珩玉已经习惯了背叛。
他的魂魄本就肮脏不净,自己想要杀死自己的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三百年前,寂无就想杀他夺舍,那时的寂珩玉把他复活又杀死,杀死又复活,持续多年才换得寂无真心。
就算寂寻想杀他也不奇怪。
但不能是现在。
他要重新培养一个“寂寻”出来,在这之前,寂寻还要继续为他承担着这颗心的重量。
**
桑离走至殿外。
岐高大的身体正如桩子般杵在门口,她接连叫了两声都没有反应,最后从后面拍了他几下,岐犹如吓到一般,跳开一段距离,目光仍显出惊怕。
他上下打量桑离一番。
就算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但从她散乱的头发和红肿的嘴唇来看,也能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岐耳根烫得慌,幸好有面具遮挡,才不至于露出窘态。
“君上叫你。”
桑离也有点尴尬,说完这句话,就默不作声让开了路。
她没走,兀自在旁边等着。
良久,岐才步履沉重地从里面出来。
桑离敏感觉察出反常,心里跟着一紧,慌忙迎过去,“君上说什么了?”
岐摇头,不肯言语。
她心急如焚,一阵催促,岐才哑涩地张口:“君上受伤严重,普通的疗愈之法已不得奏效。”
桑离表情骤变。
“他准备……脱骨换生。”
“什么意思?”
岐面露难色:“你可见过蛇换皮?”
桑离点了点头。
她没有亲眼见过,却也明白在动物界里,有些冷血爬虫类生物会定期蜕皮。
“和那个差不多。”岐叹气,“从骨头到皮肉重新蜕变生长,这是夔族生来自带的术法,说是九死一生的法子也不为过。”
从里至外的伤痕会跟着死去的皮肉骨血一同剥离,以此换得新生。
岐担心的是寂珩玉本就业障侵袭,加上耗损严重,就算以他的定力能顺利挺过去,在这个过程中也可能会走火入魔,遁入恶道。
桑离听得脸蛋发白。
她仓皇无措地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忽而想起原著中,寂珩玉的确是遭受过神域惩戒。
这场劫难给他带来灭顶的伤害,为了压制业障反噬,寂珩玉找到崔婉凝,杀了她,夺取了她体内的梵杀花。
梵杀花……
是梵杀花助他渡过此劫。
桑离灵台骤清,顿时定心。
她生出决心,抬起头来眼神坚定:“师兄,我去去就回,你先照看好君上。”
岐还想问点什么,可是未等出口,就见桑离身影化光,迅速离去。
以往桑离去月林时都是半夜,也会特意隐藏气息。
可是今日匆忙,丝毫不理会与她擦身而过的同僚。
原本想要对她打招呼的伏魔卫讪讪把手落了下来,嘴里嘀咕:“桑离怎么奇奇怪怪的……”
桑离。
这个名字顿时让将将回到归墟的沈折忧止步。
“你说谁?”
他无声无息落过来的冰冷视线吓得伏魔卫一个激灵,忙不迭端正姿态:“是桑离,她好像是奔月林那边去了,我有点好奇就好像问问……”
月林。
沈折忧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不加思考,转身跟了过去。
**
桑离深入林中吹响口哨,大眼崽一个猛子扎了出来。
她没有空和它闲闹,先让大眼崽躲在袖子里,等走出归墟地界才让它展开双翼。
桑离拍了拍它的脖子:“去魔域。”
大眼崽仰天长啸,拍打翅膀直腾云霄。
一人一兽远去迅速,下一刻,云雾之中缓缓氤出一道颀长清冷的影子。
他骑坐在飞马上,沉默地看着桑离远去的方向,而后化作飞虫,又一次跟上前去,一直跟着她飞回到魔界结界才停下。
厚重压沉的结界阻隔开魔域与人间界。
沈折忧停留在外,若有所思。
他想到桑离的原形。
——一只九尾狐。
妖族幻化人形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然而结合她的年龄与并不高深的灵力,其中问题那就变得莫测了起来。
沈折忧不会看错她所控制的是镜魔。
镜魔,九尾狐……
一个大胆又不可思议的念头渐渐在他心中冒头,向来严肃的神情在这一刻也不禁涌出些许的愕然。
若无意外,灵族应当是在那场天谴之中如数覆灭了。
她会是吗?
如果是,事情便不像现在这般简单了。
沈折忧牵住缰绳的手不禁缩紧,目光又深深地落回到结界,夹紧马腹,掉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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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94
崔婉凝只坚持不到一月便力竭而亡。
她是人魂, 凡人归尘后将由渡魂使前来引魂。厌惊楼就守在崔婉凝干如枯树的尸身前,待渡魂使抵达,毫不犹豫地灭杀了他们。
之后便是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厌惊楼时常分不清今夕何夕, 在梦境与清醒间转圜, 他宿留在桑离的院子里,看院中枯草丛生, 更任由心中思念疯长。
那朵被他亲手从崔婉凝心口里挖出来的梵杀花被他留于身前。
它开得洁白, 澄澈,一如落婉婉生前那般纤尘不染。
生前。
多么残忍的词汇。
厌惊了无生趣, 想到桑离的话又觉得自己的所谓痴情确实嘲讽。如她所言, 他这人最为自私且愚笨, 难以有赎罪的机会, 只能以酗酒度日, 难过极了, 再跳入渡生崖, 任由烈火炽烤。
——混沌不清, 与下面的冤魂没什么两样。
“尊上,桑离回来了。”
少俊前来通禀, 对着满地的酒壶皱了皱眉, 微微露出几分不赞同之色。再看厌惊楼,这段时间他疏于打理自己, 长袍大敞,满头发丝披散着, 隐约可见鬓角发白。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少俊只是觉得可惜。
他不禁叹息, 劝道:“桑离难得回来,必是有要紧事求于尊上。”他不知如何开口, 顿了几息,“尊上若实在不舍,不妨与桑离姑娘好好谈一谈。她对尊上素来心软,一定见不到您这般落魄。”
素来心软。
是啊,不管是婉婉还是桑离,她一贯善良心软。
她不会忍心的,不会真的见他这样生不如死。
厌惊楼突然被点醒一般,灰蒙蒙的脸上有了一丝光,倏然起身奔赴外面。
一路疾行,就连鞋子都顾不上穿。
终于抵达大殿,厌惊楼终于看到了那道让他心心念念的背影。
女子背对于他,细腰素裹,娉婷秀致。
等她转过身,艳丽眉眼映入眼间,让厌惊楼思维迟滞,瞬间又惴惴不安。
他僵站着无法靠近,远远地用眼神描摹着她的样子。
桑离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不远处的厌惊楼整个人都削瘦了一圈,宽大的黑袍松垮笼他身形,胸膛大敞,伤痕清晰可见。厌惊楼披头散发,双颊微陷,眼神透出几分呆滞恍惚,与昔日的狂傲孤高大相径庭。
现在的他萎靡不振,落魄丧魂,看起来犹如游荡在街巷里的恶鬼。
桑离喉咙发干,随着他摇晃逼近的步伐,不禁后退了两步。
厌惊楼哪能瞧不出她的警惕疏远,原本想要接近的身体一下子滞留在原地,丝毫不敢再越雷池半步。
厌惊楼还有很多话想和桑离说。
譬如“我知错了,你想如何打骂我都可以。”,再譬如“梵杀花我已经拿回来了,我把它重新给你。”,或者是“我以后不会再弄丢你了,可不可以原谅我。”
歉意,爱意,思意,他都想告诉她。
可是厌惊楼不敢开口,害怕一开口她就不见了,她就又离开了,他甚至开始怀疑这又是一场幻梦。他经常做这样的梦,梦到桑离回来又离开,这对厌惊楼来说就是一场凌迟。
两人相对而立谁也没先开口。
厌惊楼双目充血,挂着泪意,他似乎是站立不稳,微弓着背,神态间小心翼翼的。
“崔婉凝死了,我还把那两个抽走你魂的渡魂使一起杀了。你看……你看,这是他们的骸骨和魂珠。”厌惊楼哆哆嗦嗦地捧出一大把东西。
那是一颗女性的头颅,头颅的嘴里还衔着两颗青黑色的珠子。
厌惊楼眼里生光,笑得卑微又讨好。
他把头颅捧过来让桑离看,“我把欺负过你的都杀了,他们不会再回来找你了,婉婉,不,是桑桑……桑桑,我也想杀了我给你复仇,可是我没有办法,桑桑,我杀不死我自己。”
他摇晃两步,五官扭曲宛如疯魔,“真的,我没有骗你。我跳过渡生崖,也吞过毒魂草,还、还想把自己做成尸傀,我都尝试过,可是……可是我死不了。”厌惊楼说着说着便开始落泪,他又在桑离面前跪下,哀求她,“桑桑,我要如何才能让你原谅,你说得对,我这人胆小卑劣,最是该死,你若想杀我解恨便杀了我,只是不要嫁给寂珩玉,不要用这样的方式报复我……”
厌惊楼已经不清醒了。
她怔怔听他哭求,看他毫无尊严地伏在地上,非但没有丝毫动容,反而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桑离不想和他有过多纠缠,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给,直言了当:“我想要拿回梵杀花。”
厌惊楼脊背僵硬,惊喜地抬起头。
他第一反应是桑离想通了,准备原谅他,然而透过那双清媚的眼睛,只看到冷静的漠然。
心头一沉,厌惊楼这才嗅到她身上的气息。
血腥气。
是不属于她的血腥气。
眼底的惊喜一点点归沉,头脑紧跟着清明。
厌惊楼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不肯相信这个事实,依旧存着微末的侥幸心理,小心翼翼地询问:“桑桑想重新拥有它吗?”
桑离不说话,瞳光扫过他的表情,思衬须臾,点了点头。
“呵……”厌惊楼恍然大悟,之后便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先是冷笑,紧接着大笑。
他笑得脸色崩碎,眼尾显出几分狰狞之色。
桑离心里发悸,紧贴在身侧的指尖有些发麻。
“寂珩玉受伤了?”厌惊楼挑眉,“还是快死了。”
他绕着桑离打量,眸中嘲讽似如剑刃,让她心中所掩无处遁形。
桑离过来之前清理了自己一番。
然而没有清理干净,残留在衣摆上的血迹出卖了她,他又盯着她的嘴唇,唇角齿痕明显,任他真的痴傻也该明白那是什么。
这种疼足以抵得过百毒噬咬。
厌惊楼脸上凶肆流窜,对她生不出憎恨,更说不出责怪,他只是不甘罢了。
“桑离,你看看我身上的伤,你睁开眼睛看看……”
厌惊楼剥开上衣。
除了那新添的斑驳新伤,更触目惊心的还是那些旧痕。它们深刻见骨,蜈蚣一般爬满他的脊背和骨骼与骨骼间的接连处。
这些伤痕是他哪怕有再深的修为,也抹除不掉的痕迹。
就如污点一般一辈子追随着他。
厌惊楼低头看着桑离,想要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疼惜,“我向他求借那颗摄魂珠以救你的性命,我在朔光殿外跪了三天三夜。我没有办法,只能铤而走险。”
“你可知他是如何抽出我的灵髓的?”厌惊楼捏起桑离的下巴,目光阴翳的吓人,“他就用他的手,活生生剥开我的皮骨,一点点掰断我的筋骨。”
提及往事,厌惊楼呼吸作痛,胸前淤塞着疼痛。
喘息许久才继续说道:“我承认我卑劣不堪,但他寂珩玉凉薄无情,更好不到哪去!你不能……不能为了报复我就……”
“不是为了报复你。”
比起他克制的怒气,桑离的语气要平静许多。
桑离直视着那双狼狈的眉眼,眸皓如虹,清明倒映着他神色间的错愕,“我选择和他在一起,与你无关。”桑离说,“我说过,我不恨你,所以你不必求我原谅。我也承认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拿回梵杀花救寂珩玉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