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过是在医院输液几个小时,用不着换病号服,身上还是自己的西服裤。
不知怎的,他不经意的动作卷起了垂顺的裤腿,显露一截冷白皮肤。
巩桐重新给江奕白拉盖被子时,随意一瞟,注意到他左侧小腿蜿蜒一道刺目的旧疤。
约莫七八厘米,缝合留下的痕迹隐约可见,扭曲狰狞。
巩桐下意识抬起眼,去找他左手小拇指。
重逢的第一天,她便在江锦关注过他那里的伤痕。
巩桐莫名感觉这两处疤痕的颜色接近,大胆猜测是不是同一个时间产生的。
就在她走神思索的时候,揣在裤兜的手机忽然响了。
响铃突兀而刺激,巩桐瞧见病床上的男人眉心轻动,手忙脚乱地掐断了电话。
她给他盖完被子,退去通讯记录,查到是赵柯打来的。
对方的微信即刻追来:【在忙?不方便接电话?】
巩桐坐回去,瞥了眼江奕白,见他不像是马上要苏醒的状态,放心地打字:【嗯。】
赵大胖:【忙什么呢?在哪儿忙?马上就是晚饭时间了,你不要又不吃饭。】
巩桐如实回:【医院。】
她指尖不停,还没敲完下一句话,赵柯又发来:【啥?你病了?哪家医院?】
【你不会是胃痛到去挂水了吧?】
巩桐:【不是,是一个……】
她余光瞟着病床上的男人,停顿半秒,缓缓打出:【一个朋友。】
虽然她也不清楚自己和江奕白算不算朋友。
赵柯没说信不信,一个劲儿追问:【哪家医院?我看有没有熟人。】
巩桐知道他这些年凭借一张巧嘴,在医疗系统混得如鱼得水,积累了一部分人脉,为了以防他源源不断地问,如实报了医院名字。
不再收到赵柯的消息,巩桐放下手机,盯着江奕白被被褥遮掩了的小腿位置,琢磨了片刻。
无奈她对他出国后的动向一无所知,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得明白。
她慢慢也感觉到了困,趴去床边,闭眼休息。
江奕白是在第二瓶液体输完,护士掐准时间进来更换时醒来的。
医生用药偏猛,他的高烧退下去了不少,茫然地瞅向天花板,反应了好一会儿。
直至护士退出去,他搞清楚这是哪里以后,感觉正在输液的右手手背有点儿异常的酥痒。
江奕白略微蹭了蹭身,偏头一望,只见巩桐枕着交叠的胳膊,趴在床沿。
她漆黑如墨的鹿眼闭成了两条上弯的弧线,眼睫低垂,樱红水润的唇瓣淡淡抿起,睡姿安稳又乖巧。
她侧着脸颊,束高的马尾扫落下来,几缕打着波浪卷的发尾滑过他的手背。
都说感官之间会互相传递,互相影响,江奕白看着她柔软发亮的发丝,觉得手上的那股痒意更加密密匝匝,正在到处游离,牵动四肢百骸。
明明这份异样只需要他抬抬胳膊,动动手指就足以避开,他却犹如老僧入了定,纹丝不动。
江奕白逐渐清明的眼眸一遍遍地描摹她恬静的睡颜,记起她先前在工地,着急忙慌跑来自己跟前的画面。
他当时烧到思绪错乱,意识不清,难以解释一些所作所为,好似是鬼使神差听了她的话,跟上她的脚步。
为了防止她匆匆离开,他甚至失礼地抓住了她的衣袖。
房门紧闭的病房隔出一块远离纷扰的盲区,静谧得仿佛无论里面发生什么,都不会有人察觉。
江奕白被巩桐长发扫过的右手动了动,纤长食指悄无声息绕一个圈,一缕细软的发便缠了上去。
第32章 变化
栗色长发轻柔, 缠绕指间的感觉十分有限,加之举动缓慢克制,一般情况下, 不会惊扰身边睡着的人。
但江奕白食指传出与她的发丝接触产生的细微酥麻, 不由自主减慢呼吸,唯恐干扰到她。
那份微不可查的痒意又在汇聚流窜,势不可挡地涌入左侧胸腔,错乱心跳节拍。
江奕白呼吸随之灼热了不少,指尖再度发痒, 又想绕上一个圈, 纠缠更多、更多。
偏在这个时候, 房门上镶嵌的圆形透明玻璃闪出一个人影,鬼鬼祟祟, 探头探脑,像是在找谁。
江奕白灵敏地晃见, 侧头望出去, 双方视线相撞的刹那,都不禁愣了一下。
眼看着对方张开了嘴巴, 想要出声的架势, 江奕白瞅向睡熟的巩桐, 赶紧抬起另一只没有输液限制的手,放去唇边做出嘘声的警告动作。
门外人很快会意, 眸色复杂地看了好几眼趴在床沿的女人,慢吞吞走出了玻璃窗户可见的范围。
可是没过几秒钟, 他似是饱含莫大的忧心忡忡, 又折返回来,凑去窗户一角。
外面偶尔会有撕心裂肺叫喊医生的声响, 巩桐并没有睡得太沉,忽而习惯性地揉着发酸的脖颈,掀起了眼帘。
江奕白目色专注,一瞬不瞬瞧着她,几乎和她的双眸变化同步,他条件反射地松开了那一缕主动招惹的乌发,心虚地把手往后撤开了好几厘米。
“你醒了?”巩桐揉了揉眼角,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他不听话的输液的手,“你这只手怎么能乱动呢?万一回血了怎么办?”
她忙不迭站起来,凑近去查看。
“我不是乱动。”江奕白为自己正名道,沙哑的声线一时半会恢复不过来。
“我明明看见了。”巩桐仔细检查了两遍他的手背,万幸输液针头如常运作,没有显露任何异样,“你不是乱动是什么?”
江奕白:“……”
他看着她略显凶巴巴,圆眼质问自己的神情,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被人堵得哑口无言的憋闷滋味。
偏偏他还不能解释,否则会不会被她当成恶心变态,立即夺路而逃?
毕竟他高中的时候分明没有对她做过出格举动,她都把他当成魑魅魍魉一样地躲。
“你这么担心我?”江奕白眼波流转,换了兴味口吻。
“我有吗?”巩桐眼眸睁得大了大,急忙站直身子,弱声反驳,“你是我的,我的……”
她一紧张脑子就容易卡壳,脱口:“甲方嘛,肯定要关心两句。”
输液效果显著,江奕白只剩一些低烧,闻此感觉自己又能被气回高热。
她现在对他本能的念头都不是老校友老朋友,而是冷冰冰的甲方。
江奕白唇角牵出似笑非笑的渗人弧度,一面留心注意插有针头的右手,一面蹭起来坐。
巩桐见他一个病号活动不便,上前几步,拿起枕头垫去他的背后。
她刚把枕头调整好位置,打算退回原处,江奕白骤然偏过头,透亮的琥珀色眼瞳直勾勾注视她:“你对每个甲方都这么热心肠?”
低哑含糊的音色震在耳畔,刺鼻消毒水味道被他身上凛冽潮润的木质香尽数压盖,陡然的强势气息漫天掩地。
巩桐感觉手掌接触的松软枕头像是暗藏了密密麻麻的尖刺,扎得她浑身一颤。
她瞠目结舌,一心想要撒开枕头,逃离这股堪比天罗地网的迫人气场。
冷不防的,有人敲响了房门。
巩桐和江奕白齐齐朝向门口递去视线,推门而进的人居然是赵柯。
“你怎么来了?”巩桐趁机走出去几大步,远离江奕白所在的病床,讶异地问,“你不是在锦城出差吗?”
江奕白先前就隔着玻璃和赵柯交换过目光,倒是没多大意外。
他很快收回眼,不自觉用视线去丈量她拉远的距离。
赵柯高中那两年心血来潮,断断续续地减肥,收效甚微,高考过后,不知道从哪里受到了刺激,疯狂尝试各种方法减肥,最后还因此爱上了游泳。
大学学医后,他更是一头扎进书山题海和实验室,有段时间甚至可以用“废寝忘食”形容,不知不觉瘦下去一小半,现在身形也算健壮匀称,只是偏爱去户外游泳,皮肤比从前黑了几个度,接近小麦色了。
此时赵柯手上还有一只大号行李箱,显然是一下飞机就迫不及待地赶了过来,咧开的笑容不太自然:“提前结束了,过来看看。”
他探寻的眸光在两人之间盘旋几圈,冲着江奕白笑骂:“死不了吧?”
“废话。”江奕白没好气地回。
赵柯推着行李箱往里面走了一段,故作轻松地问:“你俩今天无意间碰上的吗?有点巧哦。”
“不是。”巩桐如实说,“上个月就见过。”
赵柯不大的眼睛划过些许诧异,忽而又觉得没什么稀奇。
他这些年和他俩的联系都很密切,哪怕江奕白在美国读书读得昏天黑地,恨不得把一分钟掰成两分钟用,中间还横亘十二个小时的时差,两人偶尔也会在微信上闲扯几句,获知对方的近况。
但他不会在巩桐面前提及江奕白,更不会和江奕白聊到巩桐。
准确点儿说,自从他回答了江奕白关心的巩桐考没考上一班这个问题,两人便没再谈及过任何一个妹子。
赵柯知道江奕白去年就回了国,因为家族企业极速扩张的缘故,主要留在北城发展。
他曾无数次想过他们有朝一日,会不会在街头巷尾凑巧遇上,哪里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赵柯先前下了飞机,第一时间联系巩桐,打算带她去吃晚饭,给她一个惊喜。
得知她陪朋友在医院后,赵柯左眼皮一直跳个不停,直觉不对。
他拨了几通电话,辗转探听到她所说的朋友是谁后,当即让出租车司机掉了头,赶了过来。
江奕白和赵柯都不说话,病房又是落针可闻的沉寂,巩桐没来由地觉得气氛怪异,站立不安。
恰好她的肚子闹起了脾气,咕咕叫唤两声,她一看手机,还差几分钟到八点。
“你们都还没吃东西吧?”巩桐提议,“我去买点回来。”
赵柯松开了行李箱:“我和你出去吃。”
“不用。”巩桐瞥了眼江奕白,他暂时不能随心所欲地走动,“我去买。”
她步伐极快,不给人追上去的机会。
赵柯望向她仓促而去的背影,只得作罢。
医院附近不缺饭店,左转一连好几家,巩桐挑选了一个干净卫生的店面,打包了几样适合病人吃的,又禁不住嘴馋,要了一道重口的辣味。
她拎着一大袋吃食回到病房,江奕白和赵柯正在插科打诨,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扯。
赵柯听见动静赶忙起身,接过巩桐手上的打包袋:“给我吧。”
为了方便还在输液的江奕白,他在病床上架起一张桌子,一一取出巩桐买的饭菜,打开放去桌上。
有牛肉蔬菜粥、清蒸鲈鱼、回锅肉、辣子鸡和清炒时蔬。
赵柯瞧见其中几道菜,面色微微发僵。
他看了下巩桐,又瞅向江奕白,发现后者淡色的目光同样经过了这些菜,缓缓抬起,若有所思地落向了买菜的人。
巩桐走之前,可没有问过他们想吃什么。
江奕白直白地说:“我最喜欢吃牛肉和鱼肉,而且不能沾辣椒。”
“哦?是吗?”巩桐揭开米饭的盒盖,视线低垂,状似无意地接话。
她自然清楚他的饮食喜好,当年一顿火锅,便差不多摸清了,“老板说这两样适合病号,多补充蛋白质,恢复得快。”
江奕白淡淡地“哦”了声,用左手端过专属于自己的牛肉蔬菜粥,眼底浮一层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失落。
赵柯从他身上错开目光,指向那道色泽鲜亮,一眼望去绝大部分是辣椒的辣子鸡,打趣巩桐:“你不要我陪你一块儿去吃,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一口?”
巩桐被他转移了注意力,弯起唇角,半真半假地回:“是啊,你去了肯定不让我点。”
“你买了也不能吃。”赵柯把那道菜端到自己左手边,确保她够不上。
江奕白目睹两人的互动,由不得凝神回顾了一番,定向巩桐,好奇地问:“你不能吃辣了?”
他记起她从前吃火锅,能不断地往小料碗里面加新鲜小米辣,他好像还给她做过一碗辣子鸡面。
“能啊。”
“不能。”
巩桐和赵柯的声音同时响起,意思截然相反。
江奕白一边用勺子搅动热气腾腾的粥,一边掀起眼,狐疑地扫过他们。
“她啊,从大学开始就没日没夜地画稿子,经常饥一顿饱一顿,早就把胃熬坏了,现在能不碰辣椒就不碰,太刺激胃了。”赵柯说。
巩桐盯着那道心心念念的辣子鸡抿了抿唇,讨价还价:“吃一点没问题的。”
“有问题。”赵柯揭她的老底,“你的自制力都耗到学习上了,在这方面开了头就停不下来。”
巩桐唇瓣轻轻动了动,悲催地发觉无力反驳,她太久没碰辣椒了,估计真的会不止满足于一两块。
不吃就不吃吧,巩桐不得不去夹清淡的鱼肉和蔬菜。
但她的口味着实无法和江奕白划到同一阵营,这两道吃起来简直寡淡无味,难以下咽。
巩桐憋了半晌,还是控制不住朝辣子鸡伸出了筷子。
谁知刚伸到一半,就听见清脆一响,她的筷子直接被赵柯的打开,并收到一个色厉内荏的警告眼神。
巩桐微恼,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他钟情的回锅肉端到了另一边。
江奕白垂眸看着端来自己附近的回锅肉,仔细瞧了瞧他们,低声关心:“你们从高中起就没有断过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