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兵神色一僵,瞬间了然,谦声回道:“娘娘仁慈,既然如此,姑娘走吧。”
我们这才出宫,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着。
此时都城商街的人寥寥无几,有也是混巷子的浪荡子。
“阁主,我们去哪儿?”我问道。
良月解了眼上的纱带,神色漠然,“随处走走,为我讲讲过去的事吧。”
“你还记得哪些?”
“千机阁,成婚,一纸盟约,还有一个影子。”
既然记得自己的身份,为何还能被赵运辰设计荼毒成这样?
似乎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她冷笑,“越是记得便负担越重,盟约上说如遇千机阁阁主为女子,则嫁于皇室,若有违抗,可公布此榜,天下追杀,千机阁一众男女老少格杀勿论,阁中一切尽数充公,凡是阁员三代,不得入朝为官,不得入帮结派。”
“这,还叫盟约吗?”我倒吸一口凉气。
她在前面晃悠着,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些冰冷的规则。
下着雨的青石巷湿湿滑滑,带着萧瑟的冷意。
我手中的伞倾斜,为她遮挡雨滴,不紧不慢讲着过去的事情。
她几乎未打断我,认真听着,直到她成亲那日,我说:“那日之后,我再也不知道了。”
“赵运辰登基,我被封为皇后,此后日日圈在狭窄的宫门里。我的药引用尽,于是新的药引递进来,但我的身体越来越差,逐渐忘了许多事情。”
雨停了,她伸手挡了下伞,我便收伞继续听她讲:“他说我是他唯一的皇后,过去的一切只有痛苦,忘记了便是新生,以后我便只需陪他守着赵家的天下。”
说到此处,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停顿了许久,但却将话又咽了下去。
不知不觉,天色已隐隐有些发亮的趋势。
街上的商贩打着灯笼开始出摊,我们坐在一处包子铺歇息。
她的眉眼冷酷,刚站到铺子老板面前,那老人便吓得噤声。
我上前笑道:“劳烦上两碗粥,两笼包子,一碟咸菜。”
渐渐的,街上走动的人多了起来,她的目光在街市上逡巡,变得不再那么冰冷。
我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姐姐,我们回药谷吧,我有办法将你从宫中解救出来。”
她一顿,将手抽回去,摇了摇头。
“为什么?!”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选的皇帝,我自然要亲手了结。”
她的声音很轻,落在我耳边却成了恶魔低语。
手中的包子再也吃不下去,我看到她眼中满载的杀意慢慢蛰伏下去。
第44章 弑君
“娘娘万福金安。”翠环晚来了一步。
看到我已经在了,她又悄悄问道:“今日如何?”
“如常,十分温和。”
“近日娘娘病好了许多,多亏你照料得当。”
我颔首不语,同她一起站在门外。
那日她被打晕后,良月回来编了个谎便把她骗过去了,她只当良月半夜犯病。
毕竟之前确实也出现过翠环晕倒在殿前的情况。
一时间,我倒是有些同情翠环。
宫里的树篱花开得争奇斗艳,一束一束在夜里抖落出芬芳花香。
这些被嫁接出来的花种对一般人无害,偏偏克制良月,我私下想了许多办法,但一则宫中不便,二则时间太短,截至目前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花香迷失心智。
她偶尔清醒,偶尔痴傻,像陷入了两个极端。
然而大多数清醒之时我已离岗,并不知晓她在做什么。
宫里有太多身不由己,这庞大的国家机器将我们每个人死死压制,无人能抵挡过皇帝的千军万马。
我仰望着今夜的天色,皇宫上方的天空如墨一般昏黑,连颗星星都不曾亮起。
阴云密布。
“福玉,圣上召见。”
赵运辰叫我?
我看着凤鸾殿外的不速之客,正欲同良月回话却被那大太监催促着离开,无奈之下只能让翠环代为转达。
大太监在前方步伐匆匆,我问他什么事需要圣上亲自见,他只丢给我一个轻蔑的眼神,其余未答。
长长的宫道只有我们二人的脚步声,四周满是黑暗,庭灯也十分微弱。
直到近了皇帝的寝殿,周围才重拾亮堂,我惴惴不安的心终于放下。
然而不等进门,大太监便一挥手,我便被几个同样是太监的人按住。
“带下去。”
我刚要质问他们,所有的话瞬间被堵在嘴里。
大太监冷笑着,上下打量我,“福玉,你怎么进的宫圣上心里有数。”
按着我的太监问道:“总管,检完了之后如何处置?”
“阉了。”
他已入殿复命。
过了片刻,他却又拐回来,“跟我来,圣上要亲自看着。”
我顿时心如死灰,被锁住双手随他们一同入殿,赵运辰面色不佳,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我,道:“牌子呢?”
“奴不知圣上在说什么。”我嘴上的抹布被扯出来,方便我回话。
“清临给你的令牌,你当真以为这偌大的皇宫密不透风吗?”
我垂头不语。
“阉了,十分碍眼。”赵运辰挥手间尽是放肆随意。
当年他来药庐,做得一副恭敬谦卑样,谈吐间皆是对我感恩戴德,仿佛良月是他家里人,我救了良月,便如同救了他。
如今他再见我,眉宇间已被权力熏陶出一派气定神闲,带着不知人间疾苦的尊贵与高傲。
我们的眼神不经意间对视,他瞧着我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既然你想当福玉,那便永远留在这宫里,朕给你永远陪她的机会。”
我震惊地看着他,他的冷笑逐渐狰狞,带着对我的不屑与鄙夷,“分明是男子却甘愿认女作夫,朕便让你知道何为臣服,何为夫尊,君上。”
他的话掷地有声,沉重地落在大殿之上,太监们也悄悄哂笑起来。
“不,她自尸山血海一步一步爬上阁主之位,她坚韧勇敢,有号令群雄之能,亦有力挽狂澜之姿,圣上,她虽是女子,但比男子还要可贵!”
紧接着一声脆响,我被太监重重地扇了一巴掌。
赵运辰缓缓走向我,“坚韧?”他笑起来。
“她如今只是同任何一个女子一般守在后院中等我垂怜,已经忘记了过去如何风光,更忘记了你,林生!”
“……你怎会变得如此?”我难以置信道。
“变?何为变?朕自小卧薪尝胆,在复杂的宫墙中长大,终于守得云开。
你以为是她帮了我,实则是我帮了她,让她重回江湖,让她能够成功击败陈安,否则,她还在你那小山洼里和你碌碌无为地度过余生。”
“不,是她选择了你,她力排众议,未雨绸缪,你不过是皇室中别无选择之下的末流。”
殿中众人大惊,对我又是捂嘴又是踢踹,纷纷跪倒一片,高呼:“圣上息怒!!”
赵运辰不怒反笑,末了,阴冷道:“阉了,不许止疼,叫皇后也过来观赏。”
话音落下,已有人麻利地逃离现场,去叫人了。
而我被按在长凳上,大太监脸上渗着冷汗,颤巍巍着道:“圣上,还是去净身房吧,怕这狗奴才的血染脏了您的寝殿。”
“那就不要见血。”
我不禁冷笑起来,“赵运辰,在你眼里奴才的命就不是命吗?”
太监们掀开我的衣衫却迟迟不敢下手,谁都知道一旦下手见了血,今日必死无疑。
此等皇室秘辛,在场之人无一活口,净身不得见血的禁令更是将他们的命直接交给了阎王爷。
绳子足足缠绕了十圈将我的四肢捆缚在长凳上,我看不到赵运辰的脸,只能看到头顶上方。
太监们此时垂着头,目赤脸白,持刀的手颤抖着,甚至有一个隐隐落了泪。
或许他们也没想过自己会突然被波及到,生死仅在一念之间。
在赵运辰的逼视下,刀尖终于刺向我,冰凉的刀刃划破血肉,极其缓慢,宛如凌迟。
“护驾!!!护驾!”
“铛”得一声,那太监手中的刀落下,手腕竟被飞剑硬生生斩断,一股猩红的血直飙出来,瞬间将我染红。
尖叫声此起彼伏,我慌忙坐起来掩住身体,却看到良月手持利剑,雾蓝的双眸此时赤红一片。
她在黑暗中踏血而来,侍卫却迟迟不敢近身,面露恐惧。
“罗刹!娘娘又疯了!”
吓软了身体的太监倒在一旁,目眦俱裂。
侍卫们更是也未好到哪里去,苍白着脸一部分守在赵运辰身侧,一部分围住在良月四周。
今日一切仿佛又让他们想到了什么可怕的过去,在场之人无不噤声,不敢轻举妄动。
“皇后,是我,来朕这里。”
赵运辰挥开身侧的侍卫,再次张开了怀抱。
他的面上尽是胸有成竹,似乎这个招数屡试不爽。
良月剑斜身侧,正视着他朝他走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甚至没有看我,经过我时仅落下个血红的脚印。
“姐姐,不要过去!”我拽住她衣裙一角。
她却挥剑一斩,我的手中只剩下破布。
“姐姐!!”
赵运辰的笑意更大,在那故作温柔的眼底是冷漠与狠厉。
一步、两步、三步……越来越近,他们已完全能够触摸住对方。
“是你伤了阿生……”
剑影闪过,随良月话语的同时,剑已插入赵运辰胸膛。
第45章 良月剑下,众生平等
赵运辰目瞪口呆地看向良月,口中溢出鲜血,“不可能……你早已失去了功力。”
殿内众人大惊失色,侍卫们立即挥刀砍向良月,但看到赵运辰还在良月手里,顿时又不敢继续。
“阿生,过来。”
她朝我挑了下眉,我便踉跄着起身站到她身侧。
一股奇妙的腐烂味道自她身上发出,我偏头一看,却见她脖颈上弥漫出类似尸斑一样的纹路。
怎么可能……我不敢细想。
她的嘴角挂起嗜血的笑来,长剑自赵运辰的胸膛慢慢拔出,又横到了他脖子上。
赵运辰此时此刻一定无比痛恨自己不会武功。
“皇后,你现在可是谋逆!”赵运辰已经冷静下来。
可良月却并不理他,拽着他往宫门处去,在我们身后跟了成千的御林军。
冷箭的寒光在黑夜中闪烁,高处已蛰伏无数的死士,此时拉满弓箭只等良月有一瞬疏忽。
赵运辰的胸膛被鲜血染红一片,他的面色已隐隐有些发白。
良月低头瞧了一眼,却问我道:“他还有几时能活?”
“再不救治,不足两刻。”
赵运辰的眼神暗了些许,良月却狞笑起来,“你觉得这些人有多少希望你活?堂堂皇帝却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被我挟持,真让你活着回去,还有他们的活路吗?
或许,那上面的箭有些实则是对着你的。”
她手中的剑又划进去一分。
时间拖得越久,赵运辰存活的时间越短,再不让医官救治,他只会被拖死在路上。
同样的,他死了,我们也会死。
“传朕口令,放罪后出宫!”
赵运辰即使在最后关头也要讨嘴上便宜。
但良月并不在意,我也已知今日之后我们将要面临怎样的局面。
名声?名声在生命面前不值一提。
全城静默,守城士兵早已清街,大街小巷只有猫狗在走动。
“姐姐,快出城了。”我护在良月身后。
紧张几乎占满我的心智,出了城后我们一旦将赵运辰放下,立马就会有利箭将我们从四面八方射穿。
即使我和她已经穿上了护甲。
但良月的眼神中只有坚定,仿佛在她的眼里皇帝与任何人没什么区别。
我不禁想起当年她挟持殷小王爷那个外姓王,与今日相比,她竟是毫无变化。
在良月的眼里,众生平等。
同样,在良月的剑下,众生亦平等。
“赵运辰,永远不要小瞧女人。”
城外,黑云压城,万人止戈。
赵运辰脖子上的鲜血顺着良月的剑滑下,他看到了完全陌生的队伍。
还有出走的九大长老。
我和他露出了同样的震惊眼神,顷刻间震天齐呼,“恭迎阁主!!”
“你毫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吗?!”赵运辰依旧以盟约做威胁。
良月收剑,此时已然不再担心藏在暗处的冷箭,也毫不在意盟约。
“往后你做你的皇帝,我做我的阁主,你安稳一日,我便安稳一日,你若生其他心思,千机阁不介意奉陪到底,今日我在此处当着千机阁众人之面,与所有守城将士之面,立誓在此:千机阁归隐江湖,再不插手朝堂!至于盟约,今日撕毁,就看我们谁赢谁输,这天下……不只是赵家的天下!”
说完,千机阁全体阁众歃血立誓,呼声响彻寰宇。
而城中士兵皆被震撼,将领无言。
赵运辰更是面如白纸,他太知道自己的权力从何而来,今日之后,他能否继续稳坐江山更是存疑。
要怪便怪他太将良月当回事,也太不将良月当回事。
在人群簇拥之中,我与良月骑马离开,而聚起的庞大队伍经过乱战,最后在途中渐渐四散,消失,只剩我们二人。
所有事情仅发生在一夜之间。
为了躲避追杀,我们只能走街串巷,选择最隐蔽的村子落脚。
良月的身体也终于撑不住,在第二日黄昏时分倒下。
“姐姐,你什么也不解释,我现在该带你去哪里?又该带你去找谁?”
她此时昏睡着,毫无反应。
尸斑的纹路又大了一些,我心内不详的预感更甚,又不敢带她到医馆,只能蛰伏到深山为她诊治。
同时,我又修书一封让师兄将朗儿从药谷带走,以防万一。
天下之大,我竟觉得四面埋伏,与良月生出几分浪迹天涯之感。
但她这模样却如死了一般,我害怕得整夜不眠不休,守在她身侧为她驱寒。
她又变成了我最初见到她那副样子,整日合着眼,面上泛起一层白霜。
尸斑在慢慢扩大,我越来越拿不准了。
我怀疑她是真的死了,可我不信,亦不敢信。
那天晚上她分明好好在我面前站着,但却宛如镜花水月,更像回光返照。
半月已过,她依旧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