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懿无奈轻笑,嗔着她二人:“小蹄子。快给白姑娘赔不是。人家的风俗,你不说尊重,倒还笑。”
白玉龙点头:“就是就是!”
翠烟一向稳重,难得遇见白玉龙这个冤家,叫她也幼稚起来。到底不是成心同人家作对,自知失言,便大方笑道:“对不住,是我的不是。”
白玉龙脸一红:“无、无妨。”
这般一闹,二人那针尖对麦芒的气势反倒消弭许多。
随后,白玉龙又绞尽脑汁地想出几个形容,誓要把酬神会描述得光辉气派,不让这群京里来的家伙看扁。
结果,刚吹完舞狮队气势如虹,一身正气,分文不取只为百姓祈福驱邪,就见狮子头领队凑到近前,头套里钻出一只手,“走过路过!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
白玉龙:“!!”
她怒不可遏,掀开领队的狮子头,喝骂:“陈大牛!看清楚姑奶奶我!冲谁讨钱呢憨货!”
陈大牛露出脑袋,呲牙一笑:“哟,阿姐!大水冲了龙王庙嘛这不是!”
“冲你个头!丢人现眼的玩意儿,赶紧滚!”白玉龙呸他。
瞧见清懿正看过来,白玉龙更觉脸上热辣,臊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陈大牛看到清懿,眼睛都直了,怔道:“阿姐,这是哪家的姑娘?今年的观音吗?”
白玉龙猛拍他脑门,又嫌弃地擦了擦:“你傻了,观音在那边!眼珠子再乱看,小心我扣你!”
不等陈大牛再盯,一直晃悠在后面,甚至消失了一会子的身影突然挡在前头,隔绝视线。
袁兆皮笑肉不笑,将一袋银锭子搁他手里,“捧钱场,你可以走了。”
陈大牛掂掂分量,眼冒精光!
“得嘞!”狮子头重新戴上,融入红红火火的队伍。
锣鼓铿锵,鞭炮齐鸣,亮眼的舞狮队停在原地,突然凑到清懿面前,玩了一个花里胡哨的跃空摆尾,队伍齐声喝道:“醒狮扭扭头,福寿永无边!醒狮抖抖身,吉祥送到家!祝姑娘福禄寿喜样样全!”
一套表演完,锣鼓声同队伍远去。
白玉龙尴尬摸头:“曲清懿,你别介意,舞狮队就这德行。”
她还想找补两句,却见清懿目光温和,笑容自瞧见舞狮起就没有消失过。
“很好。”她笑道。
“什么?”白玉龙一愣。
清懿眼底盛着纯粹的笑,她耐心重复:“江夏很好。”
停顿片刻,犹嫌不够,她又说:“白姑娘,这样就很好。”
不必有多么艰深的内涵,不必雕梁画栋琼楼玉宇,不必有华丽的词藻祝祷吟诵。此刻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朴实无华,很好很好。
站在身后,袁兆静静地看着她,看她眼眸里的熠熠光华,那是罕见的、身心都在愉悦的曲清懿。
此刻,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也露出了浅淡的笑。
一行人走走停停,快到达楚江殿,不远处的宽阔场地人头攒动。除了方才的舞龙舞狮队,还有驯兽表演,小灵猴瘦骨嶙峋,却聪明异常,跟随着驯兽人的指令,不知做了什么动作,引得观众哄然大笑。
他们离得远,只能瞧见猴子一闪而过的影子。前面人墙如山,堵得水泄不通,清懿悄悄踮脚张望,还是什么也没看到。
前面不知怎么,又听见山呼海啸似的大笑,后面的人突然涌过来,清懿避之不及,将要绊倒,有人抬起手臂替她隔开人群,稳稳挡在身后。另一只手扶在她腰间。
清懿向后倒在他怀里,顿了片刻,撑着他的手臂起身,神色冷静。
“多谢袁郎君。”
袁兆不介意她悄悄的抗拒,笑道:“什么热闹这么好看?”
清懿:“没什么,一只猴子。”
小灵猴重复着一遍又一遍的动作,钻火圈,扮滑稽。毛发结绺,还带着伤痕。
袁兆的目光同样看向猴子,停了半晌,轻笑:“心软了?”
清懿倏然回眸,一瞬间竟有些锐利。
袁兆坦然直视,“怎么?我猜错了?万物有灵,你既肯对难民施予关怀,这猴子又怎么不配?”
清懿深深看了他一眼,后者任她打量,没有半点不自在。
“我并非此意。”终于压下那抹狐疑,清懿垂眸:“那只猴子的确可怜。”
只是她终究不是滥用好心的人。
世人各有各的苦,解救一个,还会有第二个,又焉知始作俑者不是为了生计奔波的苦主?其中道理,谁又能说清?
二人突兀地静默一瞬。
忽然,前面传来一阵骚动,不像方才的欢快气氛,反倒像发生了不妙的事,连热闹都熄灭了几分。
直到退至街边休息,才见打听到消息的白玉龙一脸忧心忡忡。
“大事不妙,扮观音的小娘子不见了。”
众人:“??!”
见大家一脸吃惊,白玉龙赶忙做出噤声的手势:“嘘,千万别声张。除了族老和几个酬神队的领头,没人知道这事。大家还当是旁的鸡毛蒜皮,这才能稳得住。”
瞧这壮阔的队伍,几乎半个城的百姓都出了门,要是消息传出去,那可真会炸开锅。
虽说扮观音只是一个仪式,但这个习惯已经深入江夏百姓的心中。许多年来,酬神夜从未出过这等差错,或者说,即便有差错,也被及时压下,保证完美。
毕竟,祈福的节日需要好兆头,容不得意外。
知道真相,清懿一行人的兴头也被浇灭,不由得替他们忧心。
这时,天色已晚,四处灯火通明。
街边摊贩吆喝叫卖,其中正有白日里那个老伯。逛了许久,清懿体力不支,于是借了他的地方休憩。
“姑娘不必客套,尽管坐。我这里视野极好,你就坐着看。”
“多谢老伯。”清懿颔首。
酬神队伍的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内情,短暂骚动片刻,重新热闹起来。
有画着花脸的人表演杂技,还有吹拉弹唱搭小台子唱戏的,种种热闹,不胜枚举。
清懿端坐摊边,凝神听黄梅戏,小旦女扮男装进书院读书,与同窗生出一段情谊。
此刻正演到欢快处,她跟着曲调轻轻打拍子,唇边带笑。
老伯:“瞧,你一来,我这生意都好上不少。”
周围人头攒动,好些人故意逗留,只为悄摸看清懿。
她不施粉黛,乌黑的发丝挽着松松的发髻,除了一只乌木发簪,毫无装饰。这般清凌凌地坐在简陋的小摊边,却像一道风景。
有人看得入神,走路不看道,差点撞翻摊子,好险被人拎着后颈脖子揪住。
这人回头,就见一个俊俏郎君面无表情顶着他,“看路,少乱瞄。”
平白被凶一顿,想发火,瞧见他冷若冰霜的脸,到底不敢,瑟缩着走远,只嘴里嘟囔:“不想旁人看你娘子,就好生藏在屋里头嘛!”
袁兆微怔,压了压扬起的嘴角,语气突然和蔼:“受教了,老兄好眼力。”
“?”伸手不打笑脸人,路人虽摸不着头脑,却热情道:“好说好说,老弟好福气。放心,我早看出来了,惹娘子生气了是吧?”
说罢冲清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压低嗓子:“一个人坐那不理你。”
袁兆的目光也投向清懿,停顿片刻,他轻笑:“老弟我啊,都快忘记有娘子的滋味了。”
路人面露同情:“这么大的气啊?难度颇高,但也不是没救,你问我就算遇着行家了,来来来,哥教你几招,甭管多大的火,保管你娘子乐呵呵跟你回家!”
袁兆挑眉,勾唇道:“愿闻其详。”
……
清懿不知他二人的对话,只瞧见那难分难舍的架势。
白衣郎君随手掏了只板凳,坐在凌乱的路边,泥瓦匠撸袖子口沫横飞,两个人头对头。一个贵公子,一个泥瓦匠,倒一见如故。
清懿没意识到自己在轻笑。
今天她笑的次数太多,数不过来。
江夏的一切,都令她松弛,一直绷紧的防备,偶尔会偷懒溜走,等她回神,才意识到自己失守。
很快调整好表情,就见白玉龙急慌慌跑来,身后跟着熟人,舞狮的陈大牛。
白玉龙原本带着翠烟和茉白去买小吃,遇上族老在寻人。
没了观音,最后的酬神大典无法进行,一干人像热锅上的蚂蚁,撞见白玉龙,病急乱投医。
“小龙儿,大牛说你认识一个好相貌的姑娘,能扮观音?”族老问,
白玉龙立时瞪了陈大牛一眼,“族老,别听他胡言乱语,我那友人是京里来的,不是江夏人,哪里好饶她扮观音?”
族老沉吟片刻:“你带我去见见她。”
族老德高望重,白玉龙不好驳他,只能狠掐陈大牛一把,压低声音道:“你用脚想的主意?!这不是我朋友为难吗?她不爱抛头露面!”
陈大牛苦着脸:“好阿姐,你也替族老想想,花姐儿下落不明,大典近在眼前,上哪再找个观音?”
“随你找谁,反正她不行!”白玉龙斩钉截铁。
她怕清懿为难,被架在高处只能答应。又怕清懿瞧不起乡野的酬神会,驳了族老的脸面。
将人拉到僻静处,怀着七上八下的心情,白玉龙咽了口唾沫,紧张看着清懿:“……事情就是这样,你、你怎么想?当然,不答应就不答应,无妨!我跟族老说就是了。”
陈大牛和族老站在后面,目光灼灼。
眼前女子容貌极盛,莫说花姐儿,便是往前数十八个观音娘子,都找不出比这更美的!
若真能请到她,只怕今年的大典要热闹得翻天。
清懿没有停顿很久:“由我扮观音?可我并非江夏人。酬神会到底是冲着好兆头去的,倘若百姓知晓,岂不生怨?”
闻言,族老突然上前道:“姑娘能想到这点,实在聪慧仁义。有此一问,再没有比你更适合扮观音的人。”
“……”白玉龙嘴角一抽,偏头低语,“族老这调调跟谁学的?”
陈大牛配合偏头:“西街卖假药的。”
白玉龙:“……”
“既如此,承蒙族老盛情与诸位厚爱。”清懿莞尔一笑,颔首行礼,“能为江夏百姓扮观音是我的荣幸。
族老抚着胡子大笑:“善!善!快,胡老二家的,带曲姑娘去装扮!大牛,去告诉底下人,开始筹备大典!”
陈大牛听不懂文绉绉的话,掏掏耳朵悄声问:“这是答应了?!”
白玉龙也不可置信,讷讷点头:“嗯,答应了。”
京城来的天仙姑娘,马上要做江夏城的观音娘子!
翠烟和茉白惊讶瞪眼:说好的祈神,姑娘自个儿扮神!
众人团团热闹,翠烟代替妆娘替清懿打扮。
隔着人群,白衣郎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久久不移。
酬神大典开始,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爆竹的硝烟混合神台檀香,烟雾袅袅升腾。
仿神龛而制的高台轻纱飘逸,十八个青壮抬着轿辇而来。百姓自发分出一条道,拍手庆贺。
伴随着繁复的祝祷词响起,族老带领人群跪拜敬香,祈愿江夏风调雨顺。
梵音轻诵,香烛尽燃,霎时间,烟花齐放,照亮夜空,也照亮了高台。
众人终于看清,煌煌灯火间,观音娘子眉心点朱,神圣不可方物。
倏而微微抬眸,眼神清冷而淡漠,如悲天悯人的神佛,遥望世间熙熙攘攘众生相。
短暂的沉默后,惊呼声排山倒海,掀起一重又一重的波涛。
“观音娘子!”
“观世音菩萨!”
百姓自发挥洒花瓣迎接。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黄梅戏还在咿咿呀呀地唱,“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做文章要专心,前程不想想钗裙!”
袁兆静静凝望,怀中碎裂的白玉滚烫。
她似乎发觉他的视线,遥遥回望。
人山人海中,轻描淡写的一眼。
四周寂静,袁兆只听见自己的心跳。
许多年前,也是江夏城,也是那一眼,就在此刻穿破隔世的迢递,连带着陈年的记忆,跋涉而来。
不远处,小生唱:“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夜幕下,白衣郎君轻笑,合上双目,压下眼底的沉暗。
也许只有佛祖知晓,他大逆不道,想将高台上的观音,据为己有。
作者有话说:
唱词取自梁祝黄梅调电影。就是应个景,不必考究年代地域问题嘿嘿!
第127章 寻常
◎姐姐姐夫发糖啦◎
清懿来过江夏, 不过那是前世的事了。
那夜亭离寺互相表明心意后,袁兆便说要出京数月。
一晃三日,小丫鬟没再送东西来, 清懿就知道,人是真走了。
她埋首做针线活, 面上瞧不出甚么, 心思却飘远, 一不留神儿, 便扎出血珠子。
“嘶。”清懿疼得皱眉。
忽闻窗边一声轻笑,来人逆光瞧她, 含着笑:“想什么呢?”
清懿诧异抬头,小声问:“你不是走了吗?”
袁兆左右瞧瞧, 见四下无人, 撑着窗台就翻身进来,把姑娘唬得一跳。
“袁郎君这是做什么?!”
光天化日闯女子闺房!
袁兆转身合拢窗户:“放心, 没人瞧见我。”
“倒是你。”他回头看着她笑,“手伸出来。”
清懿不大自在,反而将手藏了藏, 却被他扯了过去, 翻箱倒柜找出的娟子,将那小小血迹擦拭干净。
只是才擦掉,又冒出新的。
“啧。”他皱了皱眉, 下一刻,直接将手指含进嘴里。
清懿赶紧往回缩,却挣脱不掉, 怒极:“袁兆!”
袁兆见伤口不再流血, 才用手娟将手指包成粽子, 面不改色道:“怕什么?没多久就是一家人了,真有多嘴的,只管告诉我。”
清懿垂眸不语,却没再抗拒。
自那夜后,这人一改避嫌的样子,隔日便打发人送了几大箱子东西到曲府,就差广而告之,曲家大姑娘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回来就要下聘书。
用他的话说就是:“从前顾忌你的清誉,不好大张旗鼓。如今不一样,若不趁着我在,敲打敲打那些豺狼虎豹,等我出京,谁知你要受什么委屈?”
彼时,清懿听了倒没多余的表情,只垂着头不看他,耳根通红。
扯半天闲篇儿,才想起正事,清懿皱眉问道:“不是说要出京了,这么快就回来?”
“我说归心似箭,想你心切,插了翅膀飞回来的,你信不信?”袁兆一见她,嘴上就犯浑。
果然换来姑娘暗瞪他一眼,“你这个人,从前怎么没发现这般没正形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