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睛微眯,警告地看她一眼。
后者虽僵了片刻,却到底忍不住,背过身去笑。
这胆大包天,敢拔老虎须的正是清殊。
她觉得方才那场面好笑极了。
原先晏徽云在她眼中的形象就是个小阎王,现下在他母亲身边,却像只拔了牙的老虎,强忍百般不耐,也只能低头听训。
况且,王妃那絮叨的架势,不由得让清殊想起前世,家长送孩子上幼稚园的情景。
噗,更好笑了。
她承受着背后锋利的目光,兀自笑得直颤抖,不妨被姐姐捏了捏脸。
“你还笑旁人,只管竖着耳朵来听我训才是。”
清殊还没合拢嘴,傻傻地“啊?”了一声。
清懿轻弹她额角,嗔道:“叫你不认真听!你入园只能带一个侍读,年纪要与你相仿,故而只能让玫玫来。她年纪小,许多琐事不能应付,倘或短了甚么,或又遇到麻烦,你需得灵活应变。你只是个孩子,厚脸些不打紧,甭管旁的是非,只一径赖到姑母那去,她也不好打发了你。咱们也不必她多尽心,只求她庇护一时,待我来了便好。”
清殊笑呵呵道:“我机灵着呢,必不会吃亏,姐姐安心。”
“说放心,哪里真放心。你还笑人家,我倒同那娘娘是一个心情。”清懿难得有如此不洒脱的时候,但也只忧虑片刻,复又笑道,“好了,不同你多说,今儿是上学第一日,你好好认识几个玩伴,我要往姑母那去了。”
“嗯,那我进去了。”
清殊这才生出几分不舍,抱了抱姐姐的腰,半晌才松开。
乖乖在原地目送姐姐走远,清殊顿时了悟几分幼稚园小朋友的心理。
唉,怪不得他们要哭呢。
摇头晃脑感叹一番,一回头,又撞上那位爷揶揄的目光。
只见晏徽云挑了挑眉,眼底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
像在暗示:大哥别笑二哥,我也看到了喔。
清殊:“……”
现下人多口杂,兼有王妃在侧,不好上前交谈,二人只能打眼神官司。
清殊立刻冲他扮了个鬼脸,不给他反击的机会,头也不回地往园子里走,心情甚好,“玫玫,跟上。”
袁兆目睹这幼稚二人组的你来我往的全过程,颇有兴味道:“上回我听说你让舅母再生个妹妹,莫不是要过一过当哥哥的瘾?”
晏徽云眼一翻,“瞎说的,你也信?”
袁兆但笑不语,只将白玉扇子轻敲掌心。
虽在谈及旁的话题,却没人知晓,他口不对心,脑海中还停留在方才的那一眼。
隔着层层人群,不着痕迹,若有似无的一次对视,像错觉。
那姑娘如含苞待放的白莲,才初露几分美貌,便已是夺目。
他却并非被这好颜色吸引。
明明是青涩的年纪,却偏有一双沉静如寒潭的双眸。
从初遇到现在,寥寥几眼,唯有她眼底寂然的神色,悄然于他心中生根。
恰到好处掩饰了所有的在意,不曾回头看那姑娘远去,心头却有种盘桓千百次的熟稔感──他好像目睹过无数次,那姑娘离开的背影。
白玉扇子发出规律齐整的声响,无人能窥探,袁郎心头如蜻蜓点水,乱了半拍。
作者有话说:
清殊:都是上幼稚园的,谁也别笑谁。
第43章 女学
◎妹妹交朋友啦◎
曲雁华此番可谓是十二分的殷勤, 将清殊上学之事安排得妥帖至极。
才刚进园子,便有程家两个庶女在此等候,只充当个向导, 好教头次来学里的清殊有个照应。
甫一见着清殊,大的那个便笑迎上前来, 亲热道:“妹妹可还记得我?上回咱们见过的。我在家里姊妹里排行老三, 正经要叫我声三姐姐才是。”
另一个笑容腼腆些, 温声道:“我是行四, 也比妹妹大一岁。”
“自然记得!姑母还提过,三姐姐唤作习真, 四姐姐唤作习茜,我记性不错罢?”
这么一说, 清殊便想起来, 前头老太太寿宴时,遥遥见过这两个姑娘, 彼时她们斯文有理,不肯多说话,倒也没甚么交集。却不曾想, 此番接触下来, 她二人身上到底是养出几分大家气度的,待人接物极有分寸,热情周到不失礼数。
想来, 姑母倒不曾苛待过家中庶女,都一视同仁教养着。
“你今儿是第一回来女学,不如我做个东道, 带你四处逛逛, 熟悉熟悉园子里的景儿。”程习真在前头领路, 一面为清殊介绍,“咱们女学分为兰心、蕙质、淑德、贤雅四院。刚入学的都在兰心院,以两年为期,期满升去蕙质院。以此类推,读完贤雅一级,方可结业。以你现下的年纪,正是要在兰心院就读。”
这不就是类似于现代的教育体系吗?七八岁入学,十五六岁毕业,期间还有各项考试。
清殊不由得好奇道:“倘或有年纪大的横插进来读书,莫不是也从兰心院始读?”
一旁的程习茜笑道:“自然不是,若是真这么读下去,等升至贤雅院,可不成老姑娘了?她家人哪里肯依。因此,这也是有章程的。”
“倘有十岁以上的姑娘来上学,便由教引娘子出一套考题,倘或姑娘有些底子,便酌情升至其他院里,免了虚度光阴。”
清殊听得那句“老姑娘”,脸上有些讪讪。
好家伙,读个八年书,再如何也不到二十岁,哪里就老了哟。
不过,古人的年龄体系到底与现代人不同,也是情有可原。
清殊正暗暗消化着,程习真又添补道:“正是这个理儿呢,姑娘光阴可贵。原先素有家里大人嫌女儿家读书久的,怕回去不好婚配,不乏有好些被家里人强领了回去。”
清殊眉头一皱,语气一不留神便冲了些,“这怎么行?读书读一半,便要回去嫁人不成?”
“小丫头不害臊,快休提那两个字。”程习真“噗嗤”一笑,轻嗔她一眼,复又收敛起笑意,眸中闪过一丝无奈道,“父母之言,哪里有违抗的余地,还不是说要回去便回去了。女学刚兴起那会儿,甚至一个院的人都凑不齐呢。后来有几个贵女做表率,人多了起来,可中途辍学的仍不在少数。”
清殊抿唇不语,片刻后才问道:“就一点儿法子也没有吗?”
“现下已经是极好的情形了,至少不曾有父母强压着回去的。原先,那才叫没法子呢。”
程习真眸光黯淡,与程习茜对视一眼,俱都想起几年前的那桩公案。
前些年的淑德院里,出了个极有才名的姑娘。不仅通晓琴棋书画、甚至连隔壁学塾的四书五经都装入腹内。有次,教引娘子命众女作命题诗文,旁的贵女堆了满纸锦绣,只有她,托物言志,竟生生写出一篇经世之道来。
原来,姑娘时时偷听隔壁先生讲学,知道这世上不仅有弹琴刺绣的风雅学问,更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鸿鹄之志。
人一旦开了窍,眼前的迷雾就会消散。
姑娘不懂何为女子“该”或“不该”的学问,她只知道,胸中仿佛有一颗种子,生根发芽,极欲破土而出。
看到这篇文章,娘子先是大喜,后又大惊。
最终,它被呈在了教引大娘子、赵女官的案头。
熹微烛光下,她反复诵读了数遍纸上的文字,直把每一句都烙印在了心口。
良久,室内唯余她无力的一声叹息,与近乎呢喃的话语。
“为何是女子,又为何不能是女子?”
最后,那张蕴玉藏珠的宣纸,却在火苗上,燃尽成灰。
赵女官命众娘子不许再提此事,又命当时的学生三缄其口,只当从未有过这篇文章。
可是,倘或一个人的思想有了转变,灵气到底隐藏不住。
她开始明辨是非,知晓对错,勇于反抗,不再唯命是从。
数月后,一封退学书递到了学里,来者是姑娘的父亲──朝中重臣,户部尚书卢方槐。
随之而来的,是卢大人客套有礼的说辞。
“小女已到适婚之龄,配了裘大人家的小儿子,特来同姑姑请辞。多谢姑姑多年教导,实在费心。只是小女秉性顽劣,多余的学问反倒移了她的性情。”
听得这番话,赵女官第一次失了涵养。
她千方百计护着的学生,数十年难遇的女中君子,竟教自己的父亲生生断了学路!
那裘大人家的儿子,素来是出名的纨绔。
为着折断女儿的羽翼,竟胡乱将她许给这等人。
一连数日,为了这个姑娘,赵女官四处奔走,豁出一切,不惜求到皇后娘娘面前,只说左不过两年功夫,待姑娘学成,再作打算也不迟。
可这权宜之计并未奏效。
皇后娘娘迟迟不答话,赵女官心下一凝,抬头却见娘娘脸上竟有哀戚之色。
“锦瑟……你来迟了,那姑娘……”
娘娘的话未尽,有内监替她续上。
那一瞬间,赵女官只觉耳中轰鸣,如坠冰窟。
“……甚么?翩雪她……”
卢尚书家的嫡长女,卢翩雪,于今晨在家中自缢。
衔金含玉出生的贵女,自缢。
她以如此酷烈的方式,燃尽身体里最后的焰火。
为着虚无缥缈的志向,为着心中那团尚在襁褓中的火苗,为着挣出泥泞的那一丝微小的希望……
值得吗?
后来,赵女官无数次问自己,她授与姑娘诗书,教她们自立于世间,到底是对是错?
温室的花骨朵,倘或不曾见识外头的风雪严寒,便不知这世间有松柏的苍翠,有云雀的自由。
可她们却能安稳一世,仍做一朵盛开的花,姣妍地依附树木生长。
不至于蚍蜉撼树,试图以脆弱的茎叶,飞蛾扑火般撞开精致的牢笼。
落得个零落成泥的下场。
辗转难眠的夜里,赵女官找出藏在匣子底下的半篇文章──虽付之一炬,却到底不忍心,抢了半张回来,悉心留着。
借着昏暗的烛火,她抚平上头的每一寸褶皱。
“红妆亦有凌云志,饮将鲜血代胭脂……”
她反复咀嚼这句话,最终,眼神平静而坚定。
何其有幸,她能教出这样的学生。
倘或有先驱者以身殉道,后继者岂能怯懦?
那日后,赵女官长跪坤宁宫外三日,求得一道懿旨,凡入女学者,非自愿不得辍学,倘有外力相逼,可请皇后降罚。
自那日起,至今日,女学方才有片刻安稳。
听得程习真寥寥数语,清殊沉默许久。
她从未想过,这所在她看来平平无奇的学堂,竟有人用命去争取。
也是这一刻,她忽然明白,姐姐很久之前说的那句话。
“你弃之如敝履,却是叫旁人争得头破血流。”
同样,她也是第一次如此真切体会到,一个女子活在世上的艰难。
“是我不好,开学头一天,就说些让你不高兴的话。”见清殊情状,程习真又扬着笑脸,与习茜你一言我一语地逗她说话。
清殊捧场应和,心下到底没了方才的兴味。
程习真最是敏锐的,心思一转,又弯着眼道:“来,方才给你介绍了各院的规制。现下跟你说说你们兰心院的要紧事。”
清殊顺势问:“甚么要紧事?”
习真卖了个关子,与习茜对视一眼才笑道:“举凡人多的地界儿必有头领,譬如贤雅院的项连伊,淑德院的裴宣卓,都是姑娘里拔尖的。自然,你们兰心院也有这么个小头领。”
清殊一乐,这不是古代版校霸吗?
“你们院里这位头儿,却不以诗文书画取胜,唯精通吃喝玩乐,最是个教娘子们头疼的主儿。”习茜捂嘴笑道,“日后若见了她,可要躲远些,别教她带坏了你。”
这会子,清殊更乐了,她倒真被吸引住了精神,问道:“是哪家的姑娘,姓甚名谁?”
程习真笑了好一会儿,正要开口,却有一道清脆十足的女声自头顶传来!
“好你个真儿,背地里说我坏话,枉我成日姐姐长姐姐短地叫你呢!”
一时间,众人纷纷寻找声音的来处,最终定睛于侧旁那颗葱郁的大树上──
一个八九岁的红衣小姑娘,翘着腿坐在树干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现下因生气,正直了身子起来,利索地往下爬。
旁人心惊胆战,她却若无其事,看那架势,是个熟练的好把式。
“可见不能背后说人,竟教你当场逮住。”虽这般说,程习真脸上却没有愧色,仍笑意盈盈。
“哼,我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红衣小姑娘蹭蹭两下便跑到三人身边,大眼睛扫视一圈,最终定格在清殊身上。
她虽故作倨傲神情,一双大眼睛里却掩饰不住满心的好奇。
清殊也定定瞧着她,虽想乐,眼睛弯了弯,到底强忍住了。
可对面货真价实的小姑娘却没这好定力,只听她干咳了两声,顾左右而言他瞎掰扯了两句,最后才状似不经意地看向清殊。
“咦?这还有个新来的姑娘?”她一本正经道,“咳咳,我叫盛尧,请问你是何人?”
第44章 紫藤
◎姐姐和姑母的第一阶段掰头(一更)◎
这边厢, 有赵妈妈领着清懿来到后院女眷住处。
国公府到底有几分底蕴,便是内里虚空,表面上的富贵仍教人咂舌。清懿留神细看, 一路上的亭台楼阁设计别致,与院中花草景观相映成趣。又有路过的丫鬟斯文有礼, 颇显出主人家的教养, 更兼她们均穿着统一制式的淡色裙衫, 其做工比之一般人家的姐儿也差不离。因此, 越发从无言处透露了体面。
赵妈妈一向以国公府老仆自傲,不管是哪家客人过府, 她总要暗暗摆弄些体面。能得旁人一两分惊叹,她便浑身舒畅, 再没有更快活的。
这回也是如此。
自从知晓曲雁华有意聘清懿为儿媳, 她便琢磨许久,到底还是想抓着这次机会敲打敲打这小门户的姑娘。
毕竟, 赵妈妈自个儿的女儿也是相看人的年纪,以她们的出身,就算踮高了脚也寻不到多好的人家, 倒不如近水楼台, 嫁与奕哥儿做妾,岂不又体面又舒坦?
这般打算着,赵妈妈更想探探清懿的底, 倘或是个软和性子,倒好拿捏。倘或有主意,就此先给她一个下马威也好。
她一面若无其事地吩咐小丫头, 一面暗暗觑着清懿, 留意她的神色。
“去将皇后娘娘赏的盏子拿来, 再打发人沏上一壶热热的茶,切记不要番邦贡上的那块茶饼子,虽是难得贵重的玩意儿,味道却寻常。姑娘没喝过这茶,想必是喝不惯,未免怠慢了。只教人拿了庐山云雾来,正是您浔阳外祖家那边儿的名茶呢,与识货的人喝,最为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