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时起,我心里便有你了。”
不经意将心里藏了很久的话说出,程奕有一瞬的失措,他狠狠闭上眼睛,像是怕见到对方眼底的厌恶,他苦笑道,“对不起,我说这样的话,不是为了得你怜惜。”
他似心有千千结,却难开口言明。
张了张口,嗓音有些低沉,“娃娃亲,表哥的嘱托,母亲的首肯,如命中注定似的相遇……我不曾信鬼神,可在这一刻,我却以为老天爷都在帮我。”
“我一向是个不讨喜的人,从幼时读书,年长时侍奉父母,我从不知如何寻巧。对我而言,我只能学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于是,我总在想,倘或我再用心一些,会不会有一日,你能接纳我的心意?”
良久,他轻轻一笑。
话到这里,只剩无言的留白。
结果摆在眼前。
我本将心照明月。
明月皎洁而无情,从不为一颗情深的心而停留。
“程奕。”
她忽然唤道。
清懿好像懒得再伪装不谙世事的模样。
于是,这一刻,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反倒被少女压倒了气势。
她想告诉他,他所认为的命中注定,无非是各人的筹谋博弈。
刻意被安排的湖心亭初遇,夹道相逢,甚至于现下的碰面。
少年天真的以为是命运的安排。
殊不知,这只是他母亲玩弄人心,达成目的的手段。
这是曲雁华的攻心计,不惜付出儿子的真心,以换她的真心。
可惜,入了戏的只有程奕。
话到嘴边,不知为何,看着程奕赤红的眼,清懿到底没开口。
暖风不知愁,尚在围绕着二人飘舞。
她看着程奕,目光微闪。
她也曾有执着一念的时刻。
少年人的真心,从不是错的。
“情之初时,只觉至痛至深。于是便有山盟海誓,刻骨允诺。可是,世事易变,当下的钟情是真,日后的情淡也是真。哪有甚么巫山非云?不过是得到又失去的悔恨之言。”
她说这话时,神色淡漠得像在叙述一段无关紧要的话。
可是,在她眸光微敛的某一刻,程奕好似窥见了她心底的一隅。
“与其执着衡量自己付出的情深几两,我倒更希望你能去理解你将来的所爱之人。”她淡淡道,“女子活在这世上,太艰难。冷言冰语是刀,明目张胆的喜欢也是刀。”
“往后,你若再遇着倾心的女子,别再像今日这样,不顾一切地捧出一颗心来。”
“因为,她除了你的一颗心,还要名誉,要清白,要活路,要失去你之后还能另择旁人的可能。”
程奕愣住,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不计后果的喜欢,会是负担。
枉费他自诩君子,却从未站在女子的角度考虑过,一时间,羞愧近乎要淹没他。
“多谢表妹指点,往后……”程奕低着头,“往后我自知不会再有钟情之人,只是既然表妹这般认定,我便假托有这么一个人。总之,我必定为她考虑周到,不教她陷入为难境地。”
“倒是表妹你,因着我从前的鲁莽,想必受了不少委屈。”他眼底闪过坚定,顿了顿才道,“你放心,我回去便同母亲说,必教她日后再不会提结亲的事。”
清懿轻勾唇角,却没说话,只看了他一眼。
歹竹出好笋。
藏污纳垢的平国公府,竟生出一个真正的君子。
“书给我罢。”
程奕犹自沉浸在愧色里,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甚么?”
“我说,把你送的书给我。”清懿淡笑,“既然是兄妹,收兄长一本书也使得。”
程奕被惊喜冲昏头脑,又听得兄妹二字,笑容虽然僵了一瞬,旋即便又释然。
“好!”他珍重地递上那个小包袱,“这是我托人寻的《枕梦集》,我想着你或许会喜欢。”
枕梦集?
清懿一挑眉,目光带着诧异。
程奕似有所感:“怎么了?”
清懿接过书,细细翻看几页。
她垂着头,教人看不清神色。
片刻后,她缓缓从书里抬头,眸中带着一丝复杂,良久才道:“无事。”
程奕虽想问,但是书都已经送了,不好逗留,只能揖首告辞。
“既如此,我便走了。”他看了一眼清懿,眉间染上几不可查的惆怅,“望表妹往后之路一切顺遂,所愿皆所得。”
“还有,我也有句嘱托要对表妹说。”他露出一个真诚的笑,“这世上总有一人的心不为外物而转移。说出来的山盟海誓是真,刻骨允诺也是真。世事易变,待你之心不变。”
“故而,除却巫山不是云也是真。你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女子,他若欢喜一个独一无二的你,又怎能移情旁人?”程奕一贯稳重,难得露出几分孩子气,“你别不信,我祖父母便是如此。他一生都不曾纳妾,唯有我祖母一个妻子,我说的那些,他都做得到。”
“而清懿你这样好的姑娘,又凭什么说那样的丧气话?”
一弯月亮皎洁悬空,自有人奔月而来。
这是程奕未说出口的珍重。
湖面荷花相映红,树上的鸟雀在花团锦簇的融融景色里啾啾鸣啼。
它不知,少年人言浅情深,在合该是璧人成双的好兆头里,向冬日遇见的那朵独一无二的兰,送上一场告别。
回去的路上,清懿想,这样的情深与告别,原来不是第一回。
她摩挲着书本封面――枕梦集。
上一世,她出嫁前夕,也曾收到一本寻不到来处的书,名叫《枕梦集》。
书里夹着一支签,上面写――惟盼所愿皆所得。
彼时,她遍寻不到送书之人。
却不成想,兜兜转转,隔了两世的时光迢递,那桩无名悬案在这样一个惠风和畅的夏日有了答案。
原来,少年人的心,从来如白玉,澄澈而坚定。
当时只道寻常……
作者有话说:
我不行了(口吐白沫)
第46章 招惹
◎姐姐遇到小麻烦(一更)◎
今日出门好像没看黄历, 一路上接连遇到不速之客。
婆子去打发小厮抬软轿来,走开的空当,前头儿的院子又来了一行人。
现下清懿身旁只有婆子留下的一个小丫鬟, 比清殊还要小两岁。
伶仃的二人同对面浩浩荡荡的一行男子,气势对比悬殊。
清懿不欲露脸, 免得生出许多是非, 于是便对小丫鬟低声道:“我有东西落了, 陪我回去寻一寻。”
小丫鬟兀自懵懂:“啊?姑娘落甚么了, 要紧吗?”
“随身带的小玩意儿罢了。”清懿不动声色地瞥了后面那行人,转身便往回走。
事情却没能如愿。
身后传来一道带笑的声音, “前头是谁家的姑娘,怎的来了前院?你们程家的女子我哪个没见过, 却不曾瞧见这般模样的。”
一旁有人油腔滑调, “既然爷好奇,何不请佳人上前一见?”
有人听不下去, “怎好唐突女儿家,传出去倒不好,有损皇孙殿下清誉。”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都落在清懿耳中。
她眼底闪过冷色, 袖中的手紧攥。
身边的丫鬟神情张皇,她的脊背却挺直,毫不理会身后的杂音, 抬脚继续前行。
“姑娘留步。”
听声音是那个油嘴滑舌的。
现下,他正甘心当马前卒,一溜儿小跑, 挡在清懿身前。
“敢问姑娘姓甚名谁?”马前卒在见到清殊时, 一双贼眼上下打量了一番, 眸中闪过一丝惊艳,旋即又恭敬揖首,“姑娘别恼,容我同姑娘道一声喜。今儿难得遇着皇孙殿下过府来,我们殿下最是怜香惜玉之人,现下颇好钻研闺中诗词,还望姑娘赏脸赐教?”
他满嘴胡咧咧,随意扯了面大旗就开始唱戏。虽是个恭敬的模样,说的话却透着一股子轻视。他只当贵女们都在园子里上学,来了前院的只怕是家中贫寒的姑娘、或不受宠的庶女,稍稍唬上几句,还怕不来?
可他躬着身等了许久,却不见有人答应。
纳罕一抬头,正对上一双冷如寒潭的双眸。
“我不通诗词,你请回罢。”清懿语气平静无波澜,却无端地教马前卒品出一丝危险。
一晃眼的功夫,这种错觉又消失了,马前卒晃晃脑袋,只觉自个儿糊涂了。
不过一个貌美的小姑娘,能有甚么危险?
于是他又咧嘴笑道:“姑娘别忙着推辞,你年纪小没见识,倘或你晓得其中好处,怕是要多谢我呢。”
他卖了个关子等着人问,却见那姑娘似笑非笑,没答话的意思。
于是只好干咳两声掩饰尴尬,继续道:“我们皇孙殿下是太子爷的第三子,生母又是最受宠爱的太子嫔,如今他正当适婚之龄,倘或姑娘入了他的眼,岂不是一步登天?您说,可要谢我不谢?”
他这话,一半是说与清懿听,一半是有意奉承后头那位主子。
“哦?”清懿唇角微勾,像是细细琢磨了片刻。“那我…”
像是猜到她是拿架子,总要答应的。马前卒不免得意打断:“好了,既然姑娘想通了,那…”
不等他说完,她缓缓道:“那我愿拱手让旁人消受这福气。”
“甚么?”
此话一出,马前卒半截话头梗住,面色如打翻五味瓶般难看。
“姑娘可知我们爷是谁?!”这话明晃晃的威胁。
“您方才不是说了吗?”清懿挑眉,“皇孙殿下嘛。”
“你既然知道,怎敢拒绝?”这话他是压低了嗓子,不敢教后头听见,略带警告意味。
原先他为晏徽霖做这等寻芳觅柳之事,可谓炉火纯青,也不是没有遇到过牙尖嘴利的。然而,只要他抛出一些甜头,假意许诺姑娘们攀高枝的妄想,几乎没有不拿下的。
毕竟,一个好人家的姑娘,毕生追求不就是嫁个如意郎君吗?
可眼前这个姑娘,既不是欲拒还迎,也不是虚张声势。
她好像实打实地看不上堂堂皇孙,也丝毫不惧怕他背后的滔天权势。
只听她淡淡道:“哦,那又如何?”
听得这句不轻不重的反问,马前卒说不出话来,“这……这……”了半天,只敢拿眼望后面瞄。
脸色难看的不只有他,更有后头的正主,晏徽霖。
他虽还是十六岁的年纪,却是出了名的骄矜跋扈。即便对那女子有意,他也是绝不肯自降身段的。
反正只消一个眼神,自有人替他跑腿。
满以为手到擒来,可这会子,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下了脸子!
一时间,他有些绷不住心头怒火,咬着牙道:“丢人现眼,滚回来!”
“是……殿下。”马前卒畏畏缩缩道。
到底想找回面子,晏徽霖恶狠狠看向背对着这头,只露出无暇侧脸的女子。
他从喉咙里发出短促的一声笑,道:“我当甚么天仙?不也是装腔作势,待价而沽?”
“殿下!慎言!”身旁有人劝阻。
“慎言?我需要慎甚么?”晏徽霖微眯眼,语气里暗含威胁,“我竟怕得罪一个小女子不成?”
“这……并非得罪不得罪,殿下这般为难一个姑娘,倘或传到太子爷耳中,岂不又是与人递话柄?太孙那边又要借此作文章了!”
“好了!你只知道搬出我父王!”旁人苦口婆心,他却听不进去,一心要出气,“来人,请那位姑娘过来!”
虽说个“请”字,他身后的侍从却没有“请”的架势。
侧头瞧来一眼十几个围上来的来的护卫,清懿脸色真正冷了下来。
她虽知道晏徽霖即便狗胆包天,也不敢对她做甚么。可她如今根基稍浅,实在不想沾上这个扎眼的麻烦。
无论是传出她被皇孙看上、还是她拒不答应的消息,总归让她不可避免成为旁人的谈资。
她心底怒火灼灼。如今是进也麻烦,退也麻烦,不如索性撕破脸,倒好和他撇清干系。
虽要将这条咬人的狗得罪狠了。也好过被恶心的东西沾上,还要虚与委蛇。
这般想着,清懿眼神逐渐冷静,露出几分孤注一掷来。
正预备开口的空当,忽然有人抢先一步。
“霖二爷,您在这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吵着我家主子了。”一个小厮不知从何处来,不急不缓道,“我家主子劝您别打那姑娘的主意,否则又要惹麻烦了。”
清懿觑了那小厮一眼,只觉有些面熟,细看才想起来,是上回找玉坠时,帮自己打掩护的人──袁兆身旁的柳风。
见柳风来,晏徽霖心知是袁兆吩咐的,到底收了手,让侍从回来。他嘴上却不肯罢休,冷笑道:“怎么?兆哥也瞧上这位姑娘了?”
“二爷慎言!”柳风跟随袁兆久了,身上也养出几分气势,猛地冷声下来,也颇为骇人,“我家主子说,若是旁人叮嘱,您不愿听,他便亲自来教您。届时,必要教会您姑娘家清誉贵重的道理。”
顺着话头,晏徽霖似乎想到甚么可怕的事情,胸脯起伏片刻,到底咽下这口气,不敢叫板。他又不愿让人察觉他真怕了袁兆,仍要问个究竟,“既不是兆哥看上,他为何护着?左不过就是某个官府贵女,难不成她来头不小?”
“来头虽平平,却架不住是有挡箭牌的。”柳风又恢复笑吟吟的神情,“姑娘姓曲,她还有个妹妹,现下正在学里念书。”
“哪家小门小户?甚么值得说嘴的靠山?”晏徽霖面露不屑。
“并非小门户。”柳风好脾气道:“而是淮安王世子,您的堂弟晏徽云。”
晏徽霖一怔,旋即猛的皱眉,“又关那小子甚么事!”
“关不关世子爷的事,二爷自可亲去问。”柳风笑道,“小的只知道,他颇有几分看重那姑娘的妹妹,前前后后护过不少次,甚至还告知了王妃。前些日子,娘娘还想认那孩子当干女儿呢。”
“如此,二爷不妨好生想想。世子爷要是知晓您今日作为,肯不肯与您罢休?”柳风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他的脾气,您是清楚的。”
晏徽霖脸色铁青,一腔怒火生生憋得倒灌心口。
晏徽云那小子的个性,他如何不清楚?
那就是个一点就燃的炮仗,真惹了他,他非要百倍报复回来不可!
一想到这里,晏徽霖便觉着身上的旧伤隐隐作痛。
小时候他俩便结下了梁子。
那时他不过九岁,正是为非作歹的年纪。因他融不进那几个兄弟的圈子,便格外看他们不顺眼,尤其是晏徽云!
年纪小,却极其猖狂,明明只是个亲王世子,偏就被皇爷爷格外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