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儿此番还是头一遭,故而有几分不自在。
清殊偶尔是个极贴心的,见她斯文,怕她是腼腆,赶忙夹了许多菜在她碗里,还要看着她吃,一面忧心忡忡道,“碧儿姐姐,你快些习惯罢,今后咱家这样的事多着呢,你总不能次次吃这么点儿啊?”
碧儿惊讶:“谢姑娘。”
“谢她甚么?她这个滑头挑食,特找你销赃呢,自个儿不乐意吃饭罢了!”彩袖差点喷笑,一径夹了块肉到清殊碗里,“你快吃罢,祖宗!”
清殊哭丧着脸,“我吃多了糖,不想吃饭了。”
彩袖:“甭找借口,没有这样的事,赶紧吃了。”
……
主仆又在你来我往斗嘴。
侧旁,碧儿只闷头吃饭。
她不擅长招架这等热切的善意,心中滚烫难言。
咱家。
这个字眼出现了两次。
不知怎的,眼眶有些酸胀,隐隐有泪意涌上心头。
身旁有一只纤细白皙的手,递来一块帕子。
抬头,只见清懿笑容温和,虽无言,万般慰藉,皆在眼底。
热闹的一日结束,晚间的流风院静谧而安详。
孤月高悬,碧儿聊发意趣,来到庭院中,漫步目的地散步。
可巧,不远处的亭子里有灯火摇曳,是清懿在执笔作画。
见碧儿来,她搁下笔笑道:“白日无闲暇,许久不曾动画笔了。”
“姑娘在作画?可否一观?”
碧儿虽饱读诗书,却并擅长丹青,故而颇有兴趣。
“信手而画,不是甚么好的。”
清懿淡笑着,却任她赏看。
只见画上正是白日众人的嬉笑玩闹图,寥寥几笔,活灵活现,连喜怒嗔笑的眉眼都勾勒地恰是滋味儿。
虽不懂品画,碧儿却看得出清懿下笔之用心。
想必只有极为留恋画上之景,才会想要将这一瞬间变成永恒。
“姑娘是遗憾美好时光易逝吗?”
闻言,清懿沉吟片刻,才笑道:“是,也不是。遗憾是小人儿长得太快,一转眼就这么大了。不遗憾,是因着我亲眼见证她的成长,还能送她更好的未来里去。如此想来,每一刻合该是美好。”
碧儿在清懿身旁坐下,难得没了规矩,“美与不美,都是遗憾。”
她这句好似参禅的话,教清懿忍不住揶揄道:“那你呢?离开梧桐阁遗憾吗?我兄长虽性情耿介,却也是世上不可多得的好男子,你又可有遗憾?”
碧儿无奈摇头,灵光一闪,也打趣道:“是,也不是。”
既遗憾,也不遗憾。
清懿何等聪明,一眼看穿她将有心之语藏在无心之话里,便也知情识趣,不点破她。顺着话头,也半似参禅一样笑道:“郎心如铁,是块木头,落花何必再多情。”
碧儿垂着眸敛起眼底的思绪,复有抬头看月,脸上一派平静。
“姑娘放心,虽有遗憾,却也早已了悟。”
朦胧月光下,碧儿忽然想起,今日她交代完莺莺,临出门时,不知为何,突然有回头看一眼的冲动。
想必,那一刻,她是遗憾的。
梧桐阁里满园芬芳,尚如昨日。
随着渐渐合上的门扉,春色被掩映在内,只余几条柳丝轻扬过矮墙,像为她践行。
明明仍在一座府里,明明仍是主仆,明明只是重复过千百回的出门,可碧儿却知道,今日她踏出这道门,便是告别了。
蒲柳不堪摘月,却仍有自身一番坚韧倔强。
亭离寺外的山风,吹过春去秋来的十余年。
从前没说过的心思,现下也不必再说了。
如今,她要有自己的人生。
作者有话说:
第一次上夹子见世面,感谢大家的厚爱,吭哧赶稿中!今天不短短吧!(叉腰)
真的太谢谢各位宝了!QAQ!
有你们喜欢,是我的荣幸!
爱你们的粽!
第40章 夏日
◎姐妹俩过夏天啦◎
转眼已是初夏, 天气越发热了起来,又到了清殊最讨厌的季节!
过惯了有空调西瓜冰淇淋的日子,清殊怎么也适应不了古代艰苦朴素的生活, 哪怕是贵族阶级!
方用过午饭,只觉得干甚么也没精神, 于是清殊便吩咐人摆了一条藤椅, 搁在长廊底下。
廊外种了数棵芭蕉遮阳, 穿堂凉风习习, 偶尔几声蝉鸣,栀子花香扑面, 闷热烦躁一扫而空。
清殊只觉心旷神怡,凉快得直眯眼。
她双臂枕在脑后, 架着小脚, 一晃一晃,很是悠闲的模样。
不远处传来一声闷笑, 旋即是茉白的声音,“哟,这是哪个在躲懒?上回是谁答应再来一次瞎子摸象的?可教我好找!”
清殊眼都懒得睁, 哼哼道:“死热的天, 莫要折腾了,你自去玩罢。”
“快来!我跟玫玫等你呢!”茉白嘴一撅,不高兴道:“你都蔫儿半月, 就是颗水灵的白菜都瘪了!”
“我是颗白菜?!”清殊好气又好笑。
见她笑了,茉白还待歪缠,后头传来彩袖的声音, “快别招她了, 她一到暑天就没劲儿, 你又不是不知道!绿娆做了五香仔鸽和凤尾鱼翅,她也才动了两筷子。你去厨房打发人炖一锅山楂水来,开开她的胃口,好教她晚上多吃两口才是正经。”
“是。”茉白再不敢多言,吐了吐舌头,冲清殊扮了个鬼脸就去了。
“好彩袖,不要山楂水……”清殊从藤椅上爬起来,拖长了声音,软着嗓子道。
彩袖冷哼一声,无情道:“少来,我不知道你?早先已经吃了两碗冰酥酪了,再有是不能了。”
“彩袖姐姐……”清殊可怜巴巴看向她。
差点被这眼神激得心软,彩袖赶紧定了定神,肃道:“别在我跟前儿作怪,这可是大姑娘吩咐的,你贪凉吃多了,闹肚子敢情就好了?”
知道没戏,清殊又蔫蔫儿趴回去,委屈成一团。
彩袖暗笑着离开,翠烟也瞧见这一幕,二人对了个眼色,俱都捂嘴轻笑。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后头没了动静,清殊看着廊外芭蕉出神,情不自禁叹了一口气。
倏尔,一只手伸来,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小人儿家家,叹甚么气?”
听到来人的声音,清殊眼睛一亮,“噌”地翻过身来,“姐姐你不忙了?怎么有功夫出来?”
清懿拂了拂裙摆,在妹妹身边坐下,笑道:“总要抽空陪陪我们椒椒大人啊。”
这段时日,清懿几乎忙得脚不沾地,镇日里泡在书房,不见踪影。
偶尔用饭时露个面,来不及休息,又要同碧儿商议要事,往往月上中天才结束。
她起得早,为免打扰清殊睡眠,也不依着小人儿与她一道睡的请求。
这般早出晚归,姐妹俩倒有好长时间没在一块玩了。
“天儿太热,我就是没精神头,懒怠动弹。”清殊把玩着姐姐腰间的环佩穗子,又叹一口气,“我好想出门玩啊……”
原先在浔阳,一到夏日她便鼓捣新花样,一时辟出一个冷泉,一时要去河里捞鱼捞虾,阮家老太太疼孩子,便是要天上星星也肯摘了来。因此,很是纵得清殊不亦乐乎。
回京这些时日,一晃也有大半年了,掐指一算,统共就出门了三回,最后那次还是个乌龙,没玩便罢了,脚又跑伤了。
故而,清殊这颗玩心,蠢蠢欲动。
料到她心头的小九九,清懿捏了捏小人儿的脸,笑道:“既想出门玩儿,我倒有个好法子,只看你愿不愿了。”
清殊忙问:“甚么法子?!”
清懿刚想开口,却被外头婆子的通传声打断。
“姑娘,兰姐儿又来了,现下正候在毒日头底下呢,可要让她进来?”
听这话,清懿挑了挑眉,却并不答应,只闭着眼睛,揉了揉太阳穴。
倒是清殊纳罕道:“正午大热天的,兰姐姐来做甚么?”
婆子摇头叹道:“已来了有数日了,回回候在门外,先头儿那次我便将大姑娘的话转述了,只说院里诸事繁忙,若无要事不必相见。”
“只是……兰姐儿性子倒倔,姑娘不见她,她便从正午守到太阳落山,前儿断了两日,听说是中了暑气。现在才好,又来了。”婆子犹豫片刻,心里不落忍,“不若姑娘便见了她罢,倘或倒在咱们门边儿,又要传出些苛待姊妹的流言来。”
闻言,清懿轻笑一声。
婆子以为有转机,却听她淡淡道:“仍打发她去,倘或她非要站,便由得她,只差人看着她,晕了便送回蘅香院。”
婆子睁大眼睛,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敢驳她的话,自领命去了。
听了这番话,清殊已然明白了七八分。
倘或是原先,兴许会帮衬几句,可自从知道清兰居然也做那等昧良心的事,清殊只觉没意思极了,断不会上赶着做那烂好人。
只是,她一向爱憎分明倒罢了,却没想到平日里最是妥帖周到的姐姐,现下也不做了面子,不由得问道:“任她在门外,人来人往的看,万一下面那群人嚼舌根子怎么好?”
“你几时关心这个?”清懿戏谑地瞧她一眼,复又靠向椅背,手里罗扇轻摇,“我不是陈氏,听不惯奉承,没得白耽误功夫来示好。即便她有心,我也没空。横竖如今我持家,既不短她吃穿,也不与她为难,一应用度都与你等同。便是日后她出嫁,我也会陪上一份嫁妆。”
“嗯,你自然是公道的,可她自个儿亏心,想是怕你与她计较。”清殊托着腮,有些苦恼,“况且,前个儿我听茉白说,旁人说你放红菱归家去,还给足盘缠,都说你对下人慈心,却对姊妹严苛。可恼我不能封了那群婆子的嘴!”
清懿不以为意,反倒替她扇了扇风,笑道:“有甚么气的?便是圣人也拦不住攸攸之口,何况你我。煽风点火的左不过是张嬷嬷那几个,改日腾出空,一并收拾了就是。”
清殊恨恨道:“我现在就想将她们收拾了!一想着她们拿此事做筏子就来气!”
“气不气的,都是旁人的言语。我对她们一视同仁,也并非格外厚待红菱。”清懿垂眸,掩住眼底的冷漠,“红菱是投错了胎,没得选,只能往错路走。清兰却不同,她虽妄自菲薄,可放眼天下,能出生官宦家已是难得。即便没有那劳什子的父母疼爱,却也锦衣玉食长大,没教她吃半点儿苦头。”
回想着曲清兰一贯懦弱而腼腆的模样,清殊摇头叹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看着聪明,却也糊涂。便是帮着太太为难咱们,她就能称心嫁给表哥?”
“小小年纪,说甚么嫁不嫁,羞不羞。”清懿嘴角微勾,用扇子轻拍妹妹的头,嗔了她一眼,又淡淡道,“兰丫头心思密,却也不全是她的错。”
见清殊疑惑地看着她,清懿眸光柔和,缓缓道:“一棵树苗苗也需人呵护着才能长大,有人教你礼数,你便知礼。有人教你仁爱,你便善良。可她自小既不曾有父母爱怜,也无人尽心教养,心思细腻有余,却又懦弱偏执,紧抓着一根稻草,便要飞蛾扑火,从不见自身的好处。这既是她的错,却也不是她的错。”
不知怎的,姐姐这一番话,触动了清殊久远的回忆,一时竟无言。
姐姐说,一棵树苗也需有人呵护,或成松柏,或成杨柳,端看教养之人是甚么模样,幼苗便长成何等模样。
可是许久许久以前,清殊是一株迎风生长的杂草,无父无母。
她竖起全身的刺,教旁人不敢靠近。不需要,也不接受施舍又收回的爱,这样就不会有人伤害到一只小刺猬柔软的部分。
起初,她刚穿来武朝时,对周遭的一切都不信任,也像一只小刺猬一样,竖着刺,警惕所有人。
是眼前这个年纪不大,却异常稳重的女孩儿,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对她倾注所有的爱,才让一株杂草,长成如今的模样。
仁义善良,热情友爱。
清殊想,她能做一个姑且算得上好的人,实在是姐姐的功劳。
清懿并不知她的心思,只见妹妹沉默许久,然后猛地抱住她的腰,瓮声瓮气道:“姐姐要陪我一辈子。”
清懿有些意外,将方才的话思虑一遍,便知这个小机灵是心有所感,不由得揶揄道:“我才不管,日后出阁了,叫你夫君管,省得你成日将嫁人挂嘴边儿。”
清殊摇头晃脑,哼哼道:“不嫁不嫁,以后不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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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俩好生闲聊了一个下午,清懿也当真不曾过问外头的清兰。
临到晚膳,清殊忽然想起先头未尽的话题,“对了,姐姐你说我能出去玩,是甚么法子?”
清懿夹了一筷子菜,细细咽了才笑道:“我只当你忘了呢,早先我便问过你可愿去上学。那时你无可无不可,我就搁下了这桩事。现下你猫爪挠心似的想玩,倒不如借这个机会出门去。一则,能让你教些同龄的玩伴儿,学些有用的回来。二则,我如今诸事繁忙,顾不上你,你去了学里,我倒也放心。”
去上学?
清殊倒也不介意,如今是不拘去哪,她都有兴趣,只要别闷在院子里!
“那我甚么时候去?要同姑母打招呼吗?难不难办?要是费功夫,我就不去!”
面对一串疑问,清懿仍然慢条斯理地吃了口菜,才缓缓道:“倘或你想,明儿就能去。只是,咱们那位姑母不日便要登门,倒不如教她主动开口呢。”
曲府这段时日闹出的动静,曲雁华想必早已知晓。
能观望这些时日,无非是想瞧瞧清懿的本事。
如今见家中大权尽在这小侄女手上,再按耐不住要动身的。
这却正合清懿的心思。
她最喜佯装被动,布网捞鱼,擎等着猎物撞进网内,却还兀自不知。
饭毕,书房里,碧儿正在禀报暗中筹备的各项事务,最后颔首道:“原先浔阳的掌柜们都已联络好了,听着是阮家旧主,无有不从的,只待姑娘吩咐。”
“嗯,如此甚好。”
上辈子,她由生到死,都不曾受这位姑母的一分扶助。
如今,她倒也没功夫报复,不过是要一笔一笔,将账算个干净才好。
阮家的钱,堆砌了国公府的煊赫富贵,铺就了曲雁华的青云梯。
过久了好日子,难免要忘本。
烛火摇曳,远处蝉鸣阵阵。
屋子里放了两盆冰鉴,丝丝缕缕的凉意蔓延开来,带走夏日的闷热。
清懿目光幽深,神情淡漠疏离,随手将无意堆放的小木块,从最底下抽出一根。
“啪”的一声,木塔遽然倾塌。
第41章 上学
◎妹妹开学啦◎
清懿所料不错, 才将将过三日,平国公府的老熟人赵妈妈便递了口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