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儿背过身去,看向窗外的柳树,春风拂面来,一并将她的思绪带回旧年往事。
“我同你这么大时,自认读了几本书,也曾心高气傲,觉着自个儿堪配天上明月。”碧儿目光悠远,语气却淡淡的,“后来才想明白,我能得好教养,有读书的本事,皆因主子善心恩赐。可笑我却将它视作立身的根基,妄想不可说的事。这合该是我的错处。”
莺莺垂眸,讷讷不语。
“你心底不服气。”碧儿了然一笑,“你听了四姑娘挂在嘴边的’生而平等‘,你见她行事坦荡,从不将你视作下人,故而你也认了这个理儿。可你须得知道,天下之大,并非只有曲府这一隅。这世上如她们这般的人,少之又少。你只是恰好遇着一个好的主人家,养出了几分心气。离了她们的尊重,你便甚么也不是。”
“因她心中有明珠,你便是明珠。可是,在旁人眼里,我们不过是一丛杂草,连姓名也不配有。以杂草之身,肖想比肩日月,太荒唐啊。”碧儿拉过莺莺的手,轻声道,“我说这番话,不是妄自菲薄,只为教你警醒,莫将荣宠当作傍身的筹码。”
这话说得鞭辟入里,莺莺听了进去,那起子将将燃起的气焰,如被一捧清凉的水雾按灭了下去,从此越发沉稳,再不肯张扬。
诸事交代完毕,碧儿便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去。
行至半道,却正巧遇上熟人。
二人相遇,俱是一愣。
迎面走来的是红菱,现下她正拎着大包小裹,身旁有婆子催促,“发愣甚么?!还不快些走,晚赶你一刻,都脏了我们的地!”
原来是她伙同清兰的丫鬟梨香偷账册一事,东窗事发,现下正要被赶出府去。
“妈妈,红菱与我是老相识,能否宽限片刻,让我同她叙叙话?”
见说话的是如今的大红人碧儿,婆子哪里敢驳,“既是姑娘你开口,少不得要依你的。只是别太久了,外头有车等呢。”
“自然,多谢妈妈。”
屏退了婆子,长廊下只剩二人相视而立。
沉默良久,红菱扯出一丝冷笑,道:“如今是来看我的戏?还是来劝诫我回头认错?都不必了,收起你的假惺惺罢!”
碧儿不说话,只看着她,眼底平静无波。
红菱却从她无言的沉默里读出怜悯。
怜悯?她这一生,微贱如泥,却最不稀罕旁人的怜悯!
一时间,内心的情绪喷涌而出,红菱的声音近乎尖利到嘶哑,“你做甚么这样看我?你以为我瞧得起你吗!你在装甚么清净无为?不过是以退为进,欲擒故纵的把戏!”
“我自负才貌不输于人,偏生是条奴才命,我想往上爬又有甚么错?我既有这心,便敢坦荡地认!可你呢?”红菱微眯着眼,语气嘲讽,“你敢说你对少爷的心清白?我真看不起你!”
碧儿没有半分恼怒,只看向她光秃秃地手腕,见上头横亘着一道显眼的疤痕,问道:“我与你的镯子呢?怎的不用它遮?”
红菱看向自己的手臂,那道显眼又丑陋的疤痕好似在诉说着尘封的旧事,她不由得恨恨别开脸,硬声道:“很不与你相干!”
那道伤疤,是红菱为她出头,与刘妈妈撕打时留下的。
后来,她便送了一只镯子,为红菱遮挡这道疤。
“是不与我相干,你要作死也好,犯浑也罢,我何必拦你?”碧儿眉头微皱,良久才道,“只是,我念着几分当初的情谊,才来多一句嘴。我们当初都是托阮夫人的福才得已进府,甚至能读书习字,与小姐们养得都差不离,她教我们知书达理,爱重自身。你现下为着一己之私,竟帮着太太对付她的女儿?夫人九泉之下,岂不寒心?”
此话一出,红菱如遭雷击,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何尝不内疚?”红菱喃喃道,“我每个日夜都受煎熬!可我有甚么法子?”
“你告诉我,我有甚么法子?我只是想过上好日子,不想当奴才,竟是这样难吗?”伪装出的凛然气势,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绝望,强撑着骨气,红菱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都是爹生娘养的肉体凡胎,这贼老天凭什么要我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除了当上姨娘,我想不出旁的法子逆天改命!”
逆天改命。
一个女子只是想挣脱做奴才的命,却是要逆天而行。
碧儿目光暗沉,突然想到四姑娘童言稚语的一番话,她说,人人生而平等。
初初听来,简直石破天惊,大逆不道!
可现下,她听着红菱凄惨的哭声,心下却在想,这要是有那样一个世道,该多好啊。
碧儿垂眸掩住眼底的复杂情绪。
所幸,她遇到了好主子,肯为她们这群苦命人,在小小的府里,开辟出这样的桃花源来。
“无需逆天改命了。”碧儿淡淡道。
红菱止住哭声,看向她。
碧儿自腰间取出一个令牌,递过去,“念你往日在阮夫人膝下侍奉过,大姑娘曾吩咐我,再给你一条道去走,端看你自个儿如何选。一则,便是现下出府去,给足你盘缠,自去老家过活,尚能平安过一世。”
红菱目光一顿,追问道:“第二种呢?”
“姑娘果然没猜错,你绝不是个甘于平庸的。”碧儿一笑,“第二种,便是你白身出府,跟着李管事去做一桩买卖。这买卖需要你改名换姓,抛头露面去经营。以你女子之身,其间或有无数坎坷等着你,姑娘为避嫌,前期不会助你一分力。若你熬过这段时日,站稳了脚跟,你所求的名利富贵唾手可得。你可愿意?”
红菱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愣了好半晌。
“我选第二种。”她几乎没有多犹豫,顷刻间,眼底便闪过决绝的光芒,“与其做一世的庸人,不如拼上这条贱命,去搏个未来。”
碧儿像是早有预料,并不诧异,只递上了那块玛瑙玉牌,上书“北地盐道”。
红菱摩挲着这块玉牌精细雕琢的纹路,凝神看了许久,才珍重地将它放进怀里。
再抬头,入眼是碧儿挂着浅淡笑意的脸。
这一刻,空气里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弥于无形。
碧儿将红菱送至门外,将要上车时,红菱突然停住脚步。
她回头看向碧儿,目光复杂,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姑娘会给我一条生路?”
碧儿笑却不答。
红菱是个聪明人,转瞬便知其意。
她别过脸,沉默了好一会儿,声音低哑,强忍着泪意,“原是我错了,一开始便错了……”
“你是错了,可如今回头却不算晚。”碧儿平静地看着她,又腕子上褪下一只手镯递给她,“姑娘虽抬举你,往后有段日子却也艰难,拿着傍身。”
红菱苦笑着摇头,从怀里拿出一只一模一样的镯子,“不必了,你原先送我的这只还在。”
原来她没有丢……
碧儿有些意外,抬眼望去,正巧捕捉到红菱眼底的微光。
这一刻,她们在彼此眼中相遇,过往的喜怒哀乐好似都在这一眼里流逝。
红菱缓缓露出一个笑,深吸一口气,将从前的沉郁通通丢却,头也不回上了马车。
有爽朗又泼辣的女声从车里传来。
“回头转告姑娘,让她放心。倘或我红菱敢有背叛,只教我永生永世不得好死!”
车轮滚滚而去,载着一个小女子翻身的野心,也载着她身后无数女孩共同撑起的逆天改命之路。
碧儿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那辆马车,直至消失在视野里。
想着红菱临走时的毒誓,碧儿忽然想起来时与姑娘的对话。
她也曾疑惑,有那么多得力之人不用,姑娘为何轻信一个叛徒。
彼时,姑娘正在执笔写字,闻她所言,这才略略抬眼,轻笑一声,却并不答话,反倒指着屋外苍翠的大树道:“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碧儿你当明白。”
“于男子而言,世上有千百种树木供其拣选。正如李管事,如若不使出几分手段,他怎会择我这株良木?”她垂眸敛下眼底的情绪,平静道,“可于女子而言,树木何其之少?红菱有野心,原先从未有人开拓她的眼界,她尚能挣出一条坦途来。如今我给了她真正一展抱负的天地,她如何不愿?”
“至于忠诚……”姑娘唇角微勾,漫不经心道,“忠于我,便是忠于己。她聪明,自然明白。”
碧儿不再询问,她已然得到答案。
因这世上,再找不到第二株,如姑娘这般供女子栖息的良木。
─
心头装着事,脚步就快了些,半柱香的功夫,碧儿便赶到了流风院。
尚未进门,便听见里头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听动静,是茉白绿娆这几个调皮的在玩瞎子摸象。
清殊的声音格外明显。
“我哪里偷看嘛?彩袖你乱讲!我那是布巾子不小心蹭掉了而已!”
“好啊,还说我乱讲,你还赖?罚你再抓一轮!”这是彩袖。
“我才刚抓着我姐姐啦!要我姐姐抓才是!”
然后一道带笑却柔和的女声,“方才是谁立了规矩,耍赖的人要学小猪叫?你这只小猪还不快快受罚?”
清殊摇头晃脑:“甚么?风太大听不清!”
说着转身便溜,后头姑娘气得跺脚笑骂,“你这个赖皮虫!快追她!”
一行人打打闹闹,笑声快要掀翻屋顶,追逐着到了院门边。
见里头气氛欢快,碧儿不大敢打扰,只在门边整了整仪容,踌躇好一会儿,听得里头笑闹声安静的空隙,这才推门进去。
谁知她一进门,便与一个横冲直撞的小人儿撞个满怀!
原来里头这是又来了一轮。
“哈!抓到一个了!”清殊脸上的白布巾子几乎罩住半张脸,只露出圆嘟嘟的脸侧软肉,还有笑出来的两个小酒窝,“来,让我猜猜是咱们家的谁!”
碧儿哭笑不得,被小人儿抱住腰,只好蹲着身子让她摸脸。
清殊故意道:“脸这么小,肯定不是茉白。”
茉白气得直跺脚,一干皮丫头推推搡搡,憋笑憋得脸都红了。
茉白在后面挤眉弄眼,将玫玫塞到清殊面前去。
翠烟笑问:“那是谁啊?”
玫玫傻乎乎地凑到面前问:“我是谁啊?”
白巾子遮住脸,清殊笑得无奈,伸手捏住玫玫的脸,叉腰道:“当你姑娘和你一样傻吗?小玫玫!”
彩袖笑得揉肚子,“罢了罢了,笨丫头,还不回来吃糕。”
玫玫老实地回去坐着吃糕。
“鼻梁这么高,肯定不是彩袖的小鼻子!”听到幕后主使的声音,清殊故意笑道。
彩袖笑骂:“再得罪我,下回专门抓你!”
清殊哈哈大笑,一一否决院里的丫头,然后凑到碧儿的近旁闻了闻,旋即拍拍胸脯,自信道:“聪明的四姑娘已经猜出来了!”
清懿站在远处好整以暇看戏,忍笑道:“敢问聪明的四姑娘,来者何人?”
清殊笑出两个酒窝,软软地搂过碧儿的脖子,大声道:“当然是我们家碧儿姐姐啦!”
碧儿脸颊微红,颇有些不好意思,“姐儿抬举我了。”
众人俱是大笑,茉白不过瘾,还要拉着清殊玩,一并又串着去旁的地方闹了。
见碧儿回来,清懿从热闹里退了出来,进屋子处理公事。
碧儿将红菱之事细细禀报,因早有预料,清懿此刻并不显得惊讶,反倒望向碧儿,眸中带笑,“碧儿你呢?此番回来,心下可有答案?”
这是在问她,是留在梧桐阁,还是流风院。
碧儿看向清懿,只见对方神色平静,眼底似有柔和的笑意和沉稳。
没来由的,碧儿觉得,或许一开始,姑娘便知道她的选择。
像看穿她内心所想,清懿笑道:“我想抬举你是真,倘或你真想做姨娘,以你的才貌性情,当真是我兄长极好的身边人。”
碧儿也笑了,她深吸一口气,第一次这般坦荡道:“可我不愿留在少爷身边,我想跟着姑娘,做您的臂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清懿唇角微勾,“梧桐阁的春日留不住你吗?”
春日。
果然,姑娘甚么都知道。
可现下,碧儿没有羞怯的情绪,她心中从未如此坚定而磊落。
“春光易逝,人总要抓住更恒久的东西才是。”碧儿轻笑,“阮夫人救我于寒微,大少爷教我读书明理,而今姑娘你,却是赐我一条崭新的生路,教我知道,女子立世能靠己不求人。”
最后,她的目光越发沉稳而明亮,像是将曾经为在夹缝求生的卑微藏拙掀了干净,透出亮丽的本色。
“姑娘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唯有同为女子,才懂姑娘的难处。倘或姑娘不嫌弃,便收我做您的能使唤的帮手,碧儿在所不辞,绝无后悔。”
直到这时,清懿才更为郑重地审视眼前的女子,良久,她笑道:“既如此,还不快快起身。”
碧儿知道,她这是通过了考验。
片刻功夫,清懿从里间拿出一块白玉令牌,随意地递给碧儿。
原以为是同红菱一般,需从小管事做起,清懿却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足以叫人吃惊的话,“自今日起,你需用三月之期,从李管事手里将权柄接过来,从此,由你做我的传话人。”
碧儿结实地愣在原地,讷讷不语。
清懿见她这模样,不由得摇头笑道:“原先见你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怎的现下露出这副形容?以你之才,我重用你实属应当。”
碧儿踌躇道:“可翠烟和彩袖姐姐更是姑娘的心腹啊。”
“翠烟得力,却只有一个。彩袖做事虽好,却少了些大局筹谋。任人唯才不唯亲,倘或我这等见识都没有,想必你这只良禽必不会择我了。”清懿笑道。
碧儿低头,“姑娘说的哪里话。”
清懿却丝毫不介意,反倒直率道,“你我之间不必说场面话,因这个道理于我而言也是如此。倘或你今日没有通过这试探,又或许是犹豫不决,我都不会将这份差使交与你。同样,如今既已交与你,我便绝不疑心你。”
这番好魄力,碧儿再难不服,顿时颔首道:“必当尽心竭力。”
主仆二人又交谈了一会子公事,便到了饭点,清懿留她一道用饭。
原先府里规矩重,碧儿从未与主子一道上过桌,可流风院众人却习以为常。
在浔阳时,有老太太在,丫鬟原也不能上桌。可到了府里,从前有陈氏压着,倒有几分规矩。如今一应由流风院当家,清殊顿时撒了欢,强拉着众人一道吃饭。先头几个大的怕人说闲话,不乐意,后来拗不过那小魔星,便吃了几次。
这等小事,清懿一向由着清殊的意,便也默许了。
自此,茉白那几个调皮的便欢欢喜喜上桌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