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袖轻哼一声, 到底住了嘴。
翠烟瞧了眼一旁低眉顺眼的碧儿,又笑道:“彩袖你这不成器的, 只管拿眼看看你旁边这一位,小你半岁却比你稳重得紧。”
见话茬子落自己头上,碧儿脸一红, 羞怯道:“翠烟姐姐莫要抬举我, 原先都是过苦日子惯了的,不过是看人眼色的本事,算得哪门子好处?”
彩袖却不恼, 看穿了她藏拙,反而挽着她爽利道:“咱们几个说话何至于这般小心翼翼,你不必怕我恼!”
“很是!”里间的清殊正同玫玫翻花绳, 凑趣道:“来了我们院子就是一家人, 你不必怕彩袖那个泼皮破落户, 要是欺负你,你就同我说,我必定……”
话还没说完,彩袖一挑眉,叉着腰冲里间高声道:“同你说甚么?!你来教训我?晚上的花胶炖鸡不要吃了?”
威胁满满的声音一传来,清殊话到嘴边转个弯,面不改色顺势道:“我必定没甚么用,只能好好安慰你,分你一点花胶鸡。”
彩袖一顿,旋即喷笑出声。
翠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好半天,“真真是四姐儿一张巧嘴,最会摧眉折腰事厨子!”
玫玫懵懵懂懂,花绳也忘了翻,呆呆问道:“谁是厨子?”
“啧,别分心啊玫玫,继续继续,你要输了。”清殊拍了拍小丫头催促,“任谁是厨子也饿不着你。”
一旁处理正事的清懿含笑摇头,轻骂道:“这小滑头!”
众人俱是笑作一团,尚且拘谨着的碧儿都忍不住笑弯了眼。
碧儿年纪虽小,却难得蕙质兰心。既不参与旁人的碎嘴,又不至于不从众,极会做人,同谁都有交情。
因翠烟彩袖二人需得协助清懿忙活商道的事,屋里的琐碎自然落在碧儿的身上。
她十分得力,手段刚柔并济,只用数月的功夫便将上下统管得服服帖帖,甚至原先倚老卖老的油子们也不敢出头挑刺。
故而,碧儿越发得清懿重用,一时顺了手,倒也如翠烟几个一般,当作半个心腹看待。
这会子,清懿忽然想到甚么,抬头道:“倒是我疏忽了,从没问你的意思。就将你留在了我这。”
碧儿脸色一变,讶然道:“姑娘,我再不敢有二心的,只侍奉你为主!”
清懿抬手示意她莫急,温和道:“你且宽心,端看你这数月以来付出的心力,我也知道你以诚心待我。我有此一问,倒不是要逐了你去。”
“你原先是我大哥院里的丫鬟,现下他回来了,身边又没个得力的人,我到底不放心。”清懿顿了顿,又道,“倘或你想回去,我仍然照一等的例与你,且让你管着手头的事,只问你的意思。”
碧儿心思敏感,不免揣测清懿的用意,张了张嘴,却甚么话也没说。
看出她有顾虑,清懿绕过桌子,拍了拍她的肩,笑道:“那是我亲大哥,照顾他必不是寻由头打发你去。他待你有恩,你存了报恩的心思,我又恰好中意你行事妥帖,何不两全其美?”
这话说得极其诚恳,碧儿不得不承认,她心头有一丝动摇。
可不知想到甚么,她眼底的光渐渐黯淡,终归于平静,最后笑道:“多谢姑娘好意,碧儿还是留在姑娘身边罢。”
清懿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并不答应她,只笑道:“不必急着回我的话,你明儿仍回梧桐阁照顾我大哥几日,好生想想,再说你选甚么。”
碧儿愣住,眼底一派茫然。
聪明人不必把话说透。
她察觉到,清懿知道自己对曲思行那点不明不白的心思,甚至有意抬举她。
她心中绕过千百种念头,去或不去,来回拉扯。
最终,在清懿淡淡的注视下,碧儿低下头,声音细如蚊呐。
“好。”
─
梧桐阁一应景致俱不曾改动,如曲思行出发去扬州前一般无二。
碧儿依稀记得,头天晚上还在帮主子收行李,第二日等人一走,自个儿便被发落到流风院,伺候新来的两个姐儿。去那第一日,还好生劝了一场架。如今想来,大半年的功夫,却过了许久似的。
屋内,曲思行正秉烛看公文,烛火微光将他的剪影投射在窗前。
许是觉出几分疲惫,他捏了捏眉心,再睁眼,眸子里的红血丝仍未尽褪。
喉结上下滚动,他轻咳一声,嗓音有些沙哑,“来人,上茶。”
院外只有两个婆子守着,因年迈耳背,并未听见的主子的使唤,仍凑在一起玩笑。
等了许久,不见茶来,曲思行又沉浸在公事里,全然忘了方才的琐事。
终于,在他第二次觉出不适时,一盏青琉璃瓷盛着的敬亭玉露搁在他的手边,是他一伸手就能够着、又不至于妨碍他提笔写字的地方。
他顺手端来便喝,仰头将一碗需细品的茶解渴似的灌了,才察觉这温度再合适不过,下意识抬头,曲思行讶然挑眉,旋即笑道:“你怎舍得回来?不在懿儿那伺候吗?”
端茶的正是碧儿,她静立在一旁,顺手接过空茶盏,又续上一杯白开水,低眉浅笑,“还不是姑娘惦记您,生怕你院里这些婆子照顾不周。少爷你自个儿也脾气怪,既见我与红菱都不在,身边有没个得力的,缘何不要几个丫鬟来伺候?”
“罢了,她小小年纪净操心,大男人有饭吃有衣穿,穷讲究甚么?”曲思行懒得费口舌,又自然地招手道,“你来得正好,我这有份公文,还要烦请你帮我誊抄两份。”
一来便被使唤着忙这忙那,碧儿只觉好气又好笑。
“我不在时,你都自个儿誊的?”
曲思行头也不抬地奋笔疾书,“自然,又没个旁的丫头识字。”
碧儿嘴角悄悄上扬,一面却克制着不露出丝毫欢喜,只淡淡道:“再教几个也不难。”
“啧。”曲思行好像认真想离会儿,又皱眉道,“麻烦,教你一个已然艰难,如今你既回来,不必费功夫里。”
碧儿垂眸不语,良久才低声道:“我也不久待的。”
曲思行一心二用,没听清,“你说甚么?”
“没甚么,少爷忙正事罢。”碧儿再不言语,仔细研墨。
瞧着烛光下那人眉目分明的侧脸,她有些出神,一时想到许久之前。
那时,碧儿还不叫碧儿,她没有名字,只知道阿爹喊她狗儿。
她四岁时行乞,正巧遇着跟母亲阮氏一同去亭离寺上香的曲思行。
在幼小的狗儿眼里,她不知怎样去形容初见的那一眼。
初春,乍暖还寒时节,凉风吹过寺外重重山岗,刚抽芽的柳树冒出新绿,轻柔柳枝盈着盎然的春色,年纪尚小的俊秀公子低头看她,稚气的眉目初露日后的耿介,比阿妈过年时买的年画还要好看。
他问:“你叫甚么?家里人呢?”
小公子的眼底没有她常见的恶意,他只是认真地发问。
可那一瞬间,她却不愿抬头,只看向他绣着云纹的衣角,声如蚊呐,“……都死了。”
“可怜见的。”他身旁那位气质高华的夫人一点儿也不嫌弃她身上脏,见她衣裳单薄,还吩咐婆子把那件为小公子准备的貂绒披风裹在她身上,“好孩子,我此番来上香也是为求一个女儿呢,正巧遇着你,可不是命里的缘分,你若不嫌弃,便来我府上可好?”
小小的身子僵住,旋即,不可置信的睁大眼,她看着眼前笑容温婉的夫人,还有身旁玉人似的公子,脑中却想,卑贱如她,哪里够得上天边的云彩。在泥垢水坑里滚过的身躯,会不会弄脏贵人的衣服?
“我……不去。”
如受伤小兽发出的呜咽,狗儿低着头拒绝,眼泪却流过脸颊,拖出一条脏脏的泪痕。
那个小公子突然凑近,趁她不注意,顺着泪痕擦了一把她的脸,然后惊奇道:“娘,你看,这小孩是个白芯子!”
被擦去污垢的小半块脸,透出白嫩的肌肤。
狗儿懵在原地,没来得及受惊吓,满眼是那张放大在眼前的笑脸。
不等她反应,夫人便揪着小公子的耳朵远离,指着她道:“跟人赔礼道歉!你一个男子,怎好随意碰人家小姑娘,不道歉今个儿别回去!”
那小公子疼得呲牙咧嘴,叠声道:“知错了!知错了!”
狗儿缩成一团,只敢偷偷抬头,从手臂间的缝隙看他。
小公子年纪小,却能知错就改,揉着发红的耳朵,他坦坦荡荡地冲她鞠了一礼,大声道:“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姑娘原谅。”
姑娘?
狗儿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不由得更好奇,将手臂抬高些,想将那小公子看得更清楚,却不成想,正正对上一张凑近的笑脸,那人弯着腰道:“被我抓个正着罢!”
狗儿的脸霎时红透,说话结结巴巴,“那……那又如何?”
“如何?”小公子眼底含笑,“当然是听我娘的,从此做我们府上的人。”
“我们?”狗儿听见这两个字,睫毛颤了颤,缓缓重复,“我和你们……”
有一只温暖的手抚摸上她的头,再抬眼,是笑容和煦的阮夫人。
全家在那场旱灾死绝,年幼的她还不懂甚么是颠沛流离,只知世上广厦千万间,却无一处是为她遮雨的屋檐。
现下,有天边的暖阳,愿意投射一抹光辉在一捧泥土身旁,心里头好似有一颗种子发了芽,顷刻要破土而出。
自此,她被那夫人带回曲府。
公子说要为她取名字,想来想去都不好,便说教她识字,丢了书与她,然后浑然忘了这桩事。
初春时节,她在梧桐院外的软椅上晒太阳,偶然读到──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忽然就想起亭离寺外的重峦叠嶂,院中有高大的柳树垂下万千绿色飘带。
有风吹拂而过,小公子笑容纯粹问她,“你叫甚么?”
忽然记起,那时她避而不答。
如今,她却想,碧字就很好。
初见时的碧色,是她一生的暖春。
作者有话说:
码字软件弄丢了我的稿子呜呜呜。
边哭边赶稿
带着迟到的小三十八给大家赔不是!
第39章 红菱
◎二合一!肥肥章掉落!◎
短短数日, 碧儿将梧桐阁一应事务料理停定。
流风院里原先买来的几个小丫头,如今经过几个月的教导,也越发有了模样, 碧儿从中调来一个机灵的,手把手吩咐着一应事宜。
“咱们大少爷喝不惯六安茶, 你只切莫将这个与旁的茶混了去。”碧儿照着手里的册子, 一面指着柜子里的各色物品, 教小姑娘辨认, 一面道,“他不是个精细人, 故而咱们这些照顾的人需得更挂心些,不可趁机躲懒。倘或你多尽一分心, 姐儿看在眼里, 必有你好处。”
“他一应饮食起居的要处,都在这册子上了, 我记的简单,你才认得几个字,也看得懂。若再有不便宜的, 只管来问我。”
这个八九岁的姑娘, 正是同玫玫一道伺候清殊的,先头还因翻盆倒架那次,被彩袖罚了。但也在因在清殊跟前儿露了脸, 同玫玫一块儿被赐名,唤做莺莺。莺莺生得乖巧,脑子也伶俐, 几个读书习字的丫鬟里, 属她最为用功。她又有几分穷苦孩子的善解人意, 碧儿便格外看重她。
现下,她正听话地接过册子,忍不住怯怯问道:“姐姐既将爷的一众喜好记得这样分明,应当姐姐来照顾才是,何又打发我来?”
碧儿正教她辨茶,盛着茶叶的白瓷瓶衬出浅浅的绿,空气中飘散若有若无的香气,她垂着眸只看向掌心的茶叶,并不抬头,目光顿了顿,不答反笑道:“抬举你这小蹄子还不好?莫不是怕了?”
“怎会?”莺莺急了,说话有些结巴,“我晓得碧儿姐姐待我好,才打发我来梧桐阁。我感念姐姐的恩情,故而……故而又怕姐姐自个儿没着落,这才有此一问。”
碧儿笑盈盈,定定看着她不答话。
在这目光下,莺莺脸一红,低下头去,“好罢,瞒不过姐姐的。诚然……我是有些怕少爷不好相与。”
见她说了实话,碧儿也不恼,只揽过她的肩,指着外头行动迟缓的婆子给她看,道:“你瞧,倘或少爷是个利害人,又如何容得下这些不利索的人呢?”
阮夫人在时,那些婆子便留在梧桐阁伺候,一晃这么多年,她们上了年纪,老眼昏花,做不来活计,曲思行却从未嫌弃,甚至视她们如半个长辈一般对待。
“咱们这个爷,是最好伺候不过的。”碧儿笑道,“若不是他,我哪里来这样的好命。”
她挑挑拣拣,将往事略略与莺莺提了一嘴。
那些尘封在岁月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与外人道时,不过是一句,救命之恩。
“碧儿姐姐,是我想左了。”
莺莺明白了这个理,她又顺着碧儿的话头想了想,心下不由得有几分感慨,原来世上当真有这样的奇缘。
前些日子,她因想读书习字,便不拘甚么野书都捡来看,其中有读到那才子佳人的话本。里头正载了一段英雄救美,美人又报恩的故事。
如今碧儿姐姐与少爷,岂不也是一段佳话?
这般想着,没留神儿也这般说了出来。
碧儿却脸色一肃,嗔道:“甚么才子佳人?休要胡说!再教我听见,非要打你嘴不可!姐儿让你认字,是为着你今后的好处,有几本书在肚子里,总归有几分见识。却不是教你做那起子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他是何人?我又是何人?今后万不可再提这浑话!”
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顿教训,莺莺吓得脸都白了,眼泪含在眼眶里,“姐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她自知失言,说了这等轻狂话,越发哭得不能自已。
碧儿心又软几分,片刻后,又将她揽进怀里,擦干她的泪。
“姐姐,我错了,你别气我。”她睁大眼睛看向碧儿,脸上满上泪痕。
这个小丫头出身苦,伶俐懂事,向来骨子里藏着几分谨慎小心,平日里从不肯多说一句话,行错一步路。
今日,她难得漏了嘴,皆因极信任碧儿罢了。
碧儿又何尝不知道缘由,可正因这份信任,她才更要严厉相待。
“莺莺。”碧儿唤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也拿你当亲妹妹一般看待。现下我同你说这番话,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你一向聪明,读书习字也快,想必已将好些书都啃进肚子里了。自古有才情的人,皆有几分坚守本心的傲气,只认自个儿心中的道理。”碧儿目光转向后头一排书架,“众人皆以为我不过会算几个数,略认几字,这府中没几个人知道,我曾将书房里这一架子的书都看了遍。故而,为使你心服,我也将这本钱拿出来,同你说这个理,你认不认?”
莺莺何曾想到,碧儿寥寥数语,便将她心底那股子隐秘的优越点了出来,哪有不服的,连连道:“姐姐尽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