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王妃神色也郑重许多,目光带着几分怜惜,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的性子,你这样好的孩子,傲气些也是有的。倘或由我说,我便不要那些门当户对的歪道理,只要姑娘人品性格好,你又喜欢,我就能为你做主聘了来。只是……”
王妃欲言又止,眼底闪过犹豫之色。
袁兆适时开口道:“只是我母亲必不会同意。”
王妃眼底怜惜更甚,叹道:“好孩子,你明白就好。但是,你也不必就此灰心,公主天潢贵胄,是骄傲惯了的人,你又生得这样好,这样教她得意,她如何也不愿拿庸人配你。不过,她到底是你母亲,你若有真心喜爱的,我帮你说上几句话,等公主见了真人,也未必不成事。”
“唔。”晏徽云托腮看戏,眼底闪过一丝揶揄,“娘娘所言甚是,表哥还不快快坦白说了,岂不成一段佳话。”
被弟弟从旁拱火,袁兆没甚么表示,只淡淡道:“我现下没有喜欢的姑娘,也实在不想成婚。我晓得是我母亲暗托了舅母来劝我,只是我如今的答案与在她跟前儿说的一样,顺其自然,毋需强求。”
闻言,王妃有些纳罕,问道:“没有喜欢的?可你母亲同我说,你与一位姑娘情投意合呢。听她口风,倒是对那位姑娘颇为满意,说她人品家世相貌,样样都配得你。”
“?”
两兄弟齐齐抬头。
晏徽云好奇道:“叫甚么?”
王妃思索片刻,拧着眉道:“嘶……叫甚么来着……这字偏生堵嗓子眼里想不起来,我记得,公主同我说,你们上回在庄子里办雅集见了面呢。”
晏徽云顿时了然,难得有兴味参与这手八卦,“娘娘你那圈子消息竟传得这样快?上回他才帮人家捡玉佩呢。”
听这话头,不知甚么缘故,第一时间蹦进脑子里的人,竟也是那个曲家的姑娘。
或许袁兆自个儿也没有意识到,自己默认了这个答案。他睨了晏徽云一眼,淡淡警告道:“少胡言乱语,我也她没甚干系。”
晏徽云岂是个被威胁的,还待再说,却被王妃打断。只见她“哎呀”一声,轻拍额头道:“瞧我这记性,总算想起来了,那姑娘名叫连伊,是项丞家的嫡长女!”
“怎的?你们竟还有甚么玉佩交情?”她又探问。
项家女?项连伊?
袁兆这才察觉自己的潜意识有多荒唐,光那“人品家世样貌”中的家世二字,便足以将曲家姑娘排除在外,自己竟犯这种糊涂。
他一时觉得异样,那是一种无法自控的不清醒。
可巧的是,他最近时常犯这种不清醒,去曲府是,现下的糊涂也是。
又提及项连伊此人,袁兆更觉烦躁,眉头一皱,飞快道:“我与她不过泛泛之交,同她成婚更是不可能的事,舅母如实与我母亲说便是。”
见他回避,王妃又转向晏徽云,好奇道:“那你方才说的玉佩又是甚么?”
听到“项连伊”那一刻,晏徽云立刻意兴阑珊,现下更是起身准备走,闻言摆了摆手,敷衍道:“没甚么,看来你们圈子消息也不够灵通。”
王妃:“……?”
─
略过催婚的话题,王妃又留着袁兆在府上玩了许久,直到用了晚膳才预备车架送他回去。
宁毅侯府邸恢弘气派,并不逊色淮安王府,这本不该是一个驸马应有的体面,即便袁家是功臣之后。
如此规制,大多是沾了端阳长公主的光。
月上中天,袁兆步行在长廊下,清冷的月亮窥视着他行进的步伐,在他脚边投射出一道影子为他做伴,好似就能显得不那么孤单。
方才在王府的沾染的热闹气息转瞬褪去,他又逐渐走进独属于侯府的冷寂里。
“这么晚才回?可知你母亲现下还未就寝,只等着你回来才能安心睡。但凡有半点孝心,便体谅体谅你病弱的母亲!”
长廊尽头,主院门边站着一个人,即便看不清轮廓,光是听这怒气冲冲的声音,袁兆便知来者何人。
原本要往前走,去母亲屋里探望,现下袁兆的脚却利落地转了个方向,直往左边迈去。此举更是惹怒了那人,随之而来便是一连串的骂声,又是老生常谈的目中无人,恃才傲物,冷血无情等等词汇,没甚新意。
他越走越远,对于后头的动静,充耳不闻。
朦胧黑暗里,袁兆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心里默数着十个数。
那人见他油盐不进的模样,怒气逐渐攀升到顶点。
果然,在最后一个数默念完的一刹那,那人怒喝道:“来人!把这个逆子给我捆了!”
迎面走来一串护卫,手里拿着绳子面露难色。
袁兆一面接过绳子,又利索地调头走回去,笑道:“不为难你们,我自己来绑。”
说罢,他熟练地将绳子套成一个圈,象征性把双手伸进去,作出了被捆的架势。
他脸上含着笑,一副云淡风轻的,任人责罚的模样,晃晃悠悠走到宁毅侯袁钦跟前儿。
后者被他这副尊容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咬着牙道:“袁兆!你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是做给谁看?!你气性可真够大,不过是被母亲提点了几句应当的话,便摔门而去,数日不回!你倒是说说看,你母亲催你成婚哪里有错?她挑的项家女又有哪处不好?”
袁兆像是听到甚么有趣的话,勾着嘴角笑了好一会子才道:“倘或我没记错,不久之前的母亲是赞成我先入仕,再成婚的。也不知何时何地听了何人的谗言,竟也听我说要娶项家女的话,莫不是父亲您吹的枕边风罢?”
“你!”袁钦气得脸色涨红,喘着粗气道:“谗言?让你成婚还是谗言了?你母亲不知其中干系,我却还知晓几分,教她知道这个理也是好的!”
“项丞门生遍天下,势头极盛,如今我空有爵位,担个虚职,若有项家帮衬也不失为好事!更何况,你若想入仕,有个这样岳丈帮扶,岂不教你更省心?”
袁兆沉默了好一会子,定定看着袁钦,缓缓道:“我母亲是何人?我外祖又是何人?虚爵如何,入仕又如何,左不过都是外祖的江山,你本就是驸马,以爵位相称已然是优待,如今却要与权臣勾结,谋个实职。皇家三岁小儿听了都要发笑,您一把年纪竟当正经事说了。”
“故而,我倒真想问问,平日与项府从无交集的宁毅侯爷,此番是真心为我仕途谋划,还是有把柄攥项家手上,不得已用我的婚事当幌子?”
“你!”话音刚落,袁钦脸色一沉,猛地扬起手来,眼看就要狠打下去,却被一道女声喝止。
“住手。”
女人虚弱地扶着门探出身,不时咳嗽两声。
见她来了,父子俩不约而同收起剑拔弩张的气势。
袁钦缓和了脸色,上前搀扶她,小声劝慰道:“外头风大,阿宁你何必下床,万一又着凉了如何是好?”
“我无碍,有话你便好好同兆哥儿说,何必动手?我只有这一个儿子,打坏了你赔我?”
丈夫的温言软语让长公主晏宁很是受用,方涌上心头的气顷刻又消了。她抬眸看向儿子,又道:“兆儿,你过来,同母亲说说话。”
袁兆顺从地走上前,眸中却夹杂着淡淡的疲惫与厌倦,懒怠得嘴都不想张开。
从进府被训斥,到父子相争,母亲劝阻,这一幕幕不知重演过多少回。
对上母亲期待的目光,袁兆神色复杂,沉默半晌,终于还是准备张口,却被袁钦打断。
“好了,你要听甚么我同你说便是,别在屋外吹风。”
晏宁犹豫:“可是……我也想听听兆儿的看法,他一向有主意……”
“看法?他无非为一己私欲琢磨出歪理来!”袁钦立刻道:“不体谅父亲难处,不在意母亲关切,我们的苦心在他眼中毫无用处。”
如此这般一通解释,晏宁转瞬就忘了儿子还没有说话,左右摇摆的心倒向了丈夫。
“好孩子,你就听父母的话罢,那项家姑娘我也见过,是极好的模样性情。再者,你父亲说的也有道理,咱家与项家相交,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袁兆再也没有解释的心思,虽笑着,眼底却泛着凉意,“母亲劝我之前,不如先劝劝父亲,少沾染不该管的事情。我上回去过平国公府……”
他看了眼袁钦,后者神色一僵。
“程家火中取栗,跟晏徽霖勾勾搭搭,此事若败露,便是他家老国公再世也救不了。”袁兆收回目光,浅淡的话音里却夹杂着警告,“父亲,若教我发现你参与他们的结党,别怪我大义灭亲。”
后四个字说得轻巧极了,可谁也不会怀疑其中的分量。
“你……你……你敢!”
袁钦想发怒,可这番话却句句打在他的痛点上,让他狰狞的面目都显得苍白无力。
“兆儿!你怎么能这样对你父亲说话!”
虽听不懂内情,晏宁却本能地训斥儿子,一时忍不住咳嗽起来,袁钦忙上前帮她顺气。
待平复了呼吸,晏宁才发觉,袁兆神情平静地望着自己,动也不动。
他眼底那种无情绪的淡漠,瞬间让她心头一紧。
那是一种,近在咫尺,却遥隔万里的距离感。
某一刻,她觉得眼前的儿子和她疏远了许多。
这个念头让她心底慌了一刹那,几个呼吸之间,这感觉又消失不见,如同错觉。
“兆儿……”她仓皇轻唤。
袁兆默然,没答应。
“好了,理他作甚么,没得气你,你好生回去歇着罢,明儿我教络哥儿来陪你说笑。”
耳边传来丈夫的劝慰,晏宁只好收回目光,顺着他的搀扶,倚靠着回了屋子。
最后回头看一眼,只见袁兆依然静立着,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却又好似从他的目光里读出无言的压抑。
目送他们回去,袁兆没有站多久便离开。
回自己院里的路上,月亮仍然挂在柳梢头,比起来时压迫人心的冷寂,此刻的月光却显得轻柔恬淡,正如他脱离那个环境的心情。
即便是自他懂事起,重复千百遍的情景,此时此刻也难免恶心。
不甘心借公主的势又只能做小伏低讨好妻子、空有野心却偏偏资质平庸的父亲。
明明有资本蛮横却甘愿当贤惠良妻、耳根子软又是非不分、被丈夫灌了迷魂汤言听计从的母亲。
于是,他就诞生在这样可笑的家庭里。
所幸他也是个怪胎,天性凉薄冷性,从不为这等事伤神。
或许是夜色静谧,月光正好,恰如他梦里的某一个晚上。
他不合时宜的想起今日见到的曲家姑娘。
曲家想必也发生了一场父女之间的矛盾,那时她也是一身寂寥地走出来,正如他现下这般。
那姑娘身上有种与自己相似的共性,是一种冥冥中会被吸引的磁场,属于同类人的气息。
第一次,袁兆的心底突兀地生出一个念头。好像……有点想再次梦见她。
这个念头一出,他立刻打断自己,嘴角扯出自嘲的笑。
“袁兆啊袁兆,我看你是疯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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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曲府这头,自那日父女交锋后,曲元德答应下放权柄到清懿手上,自此除却平日上朝外,更不踏足内院,原先私底下的买卖都慢慢移交给清懿。
清懿也是这时才知道,原来曲元德身边的李管事不仅统管府内的事务,还兼着盐铁商道的差使。因着曲元德身份特殊,需隐蔽行事,故而由李管事当传话筒,上传下达。
这正好方便了清懿,凭借着那块令牌,她无需亲自出面,只要借李管事的口下达指令便可。如此一来,等他们渐渐习惯了这位继承人的行事,也就好真正接手商道。
毕竟,她现下只是个闺阁少女,且尚未及笄,若教手底下的人知道顶头上司的底细,生了轻视之心,反倒不美。
事情比想象中的顺利,短短数月,李管事已经习惯每半旬来流风院回禀这段时日的账务,对外则称是老爷亲自教导姐儿习字,每每以送字帖为由头,掩人耳目。
这日,才刚用过晚膳,李管事又送了一打账簿来。
自太阳将将西沉,直至天已擦黑,清懿捧着那叠簿子没挪眼,聚精会神。
隔着屏风,李管事悄悄跺了跺站得发酸的腿,又偷觑了一眼屏风后头的人,见小主子没动静,他也不敢再动,只伸手擦了擦额角的汗。
“是我疏忽了,管事快快请坐。”许是听见响动,清懿从册子里抬头。
“啊,不必了,不必了!倒是我打搅了姑娘,该死该死。”李管事连连推辞,最后还是翠烟上前搬了小凳与他,这才顺从地坐了。
又过半个时辰,屏风后头传来平淡的声音。
“我圈出了几处错漏,你明儿去问明缘由,若没有正当的解释,便教经手的人去账上领这个月的例钱,下个月不必来了。”
李管事一惊,皱眉道:“姑娘……姑娘手段未免苛刻了些,罪不至此罢?”
又传来一声轻笑,旋即一本账簿被交由翠烟递出。
“那不妨您来说说,一连三个月,月月都有错漏是何故?莫不是他刻意写错几个数,好试探我瞧不瞧得出名堂?”
这话虽轻,却教李管事目光一凝,顿了好一会儿,才讷讷道:“岂敢……”
那头笑了一声,不再提此事,转而起了个话头,拉起家常来,“我记得,李管事家里有个五岁的儿子,如今到了开蒙的年纪罢?不知你在京郊置的那几亩田地,够不够花销啊?”
李管事猛的一抬头,双眼瞪圆。
不等他答话,又道:“管事不必大惊小怪,府里有几分体面的老人,私底下置些产业也是有的,更何况你又不是奴籍,连父亲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我如何又与你计较?”
“只是……”她顿了顿,“我瞧着管事这段时日,好似心思不在商道上,错漏百出。便琢磨着您许是要出府另立一番事业,倒也不好拦您,正巧今日便想清楚了,回我个痛快话罢。”
李管事立时喊道:“姑娘明鉴!我不曾有这心思啊!”
那头轻笑一声,没再说话,只撂了账簿往里间去,余留李管事进退不得。
适时,翠烟端来上好的茶,摆在小几上,笑意盈盈,柔声道:“管事莫怪,我们姐儿最是个公私分明的人,说话硬些也是有的,否则以她这个年纪,哪里服得了众?早便知道李管事是府里有体面的老人,我们年纪轻,倘或您不来,倒也没好意思巴巴地上前交谈,免得说我们逢迎。”
见翠烟这般捧他,李管事忐忑的心稍定,老脸微红:“这是哪里话,如今……如今姐儿才是真真的主子了,日后你们更是一等一的体面人,少不得还要姑娘替我美言几句才是。”
“管事莫要谦了,您是跟着老爷做买卖惯了的,我们才刚跟着姐儿学,许多的不懂的还要请教管事呢,倘或不嫌弃,让我们几个叫您一句师父也是使得的。”又有彩袖自厨下端来点心,开口先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