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元德起初不明白,如他这般冷情冷性、自私自利、在心眼里长大的狼心狗肺之人,老天爷为何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走入他的生命里。
当时只道是寻常,得到真心时尚不知其贵重,待到失去时,心好像缺了一大块。
彼时,他平静得一如往日,不曾流下一滴泪。
直到她去世的那个冬日,山茶花凋谢,余留光秃秃的枝干,凌然立在冷风里。他突然想到妗秋最不喜花凋之景,自然道,“把那残枝收拾了,莫让太太看到,不然又要伤心一阵。”
再回头,看见李管事欲言又止的神情,他才恍然意识到,妗秋不在了。
那一瞬间,一阵陌生的钝痛不知从何而来,蔓延至四肢百骸……
如今想来,这才是他的报应。
“你说得对,我就是一个虚伪至极的人。我不曾敬父母、亲兄妹;也不曾真正爱子女,哪怕是对于妗秋诞下的孩儿,也是如此。”曲元德抬眼看着清懿,语气像是陈述一段事实,不加修饰,“即便我装得再像,那所谓与亲近之人的感情,我全然没有感触。”
“寒微时,只想往上爬。后来甚么都有了,只觉索然无味。”曲元德淡淡说,“这商道是你母亲交托与我的,她即便恨我,却也晓得这把双刃剑只能交托在我手中,否则阖家都要遭祸事。你虽不信,我却还是要说,我一生都活得虚假,唯独对妗秋,是真心的。”
“真心?”清懿觉得可笑,“那你对岳菀呢?那与你自小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后来家道中落沦落风尘的女子,难道你不是念及与她的旧情,与她暗通款曲,生下清兰?惹怒母亲后,你以为去母留子,不教人知道清兰的身世,便没有人知道内情了?”
这一刻,曲元德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即便是方才提及盐铁商道都不曾有这般分明的喜怒。
他眼底不加掩饰地闪过一丝厌恶,沉声道:“够了!我对岳菀没有半分私情,如若不是你母亲仁慈,连那孩子我也不会留下。”
“你这般厌弃岳菀,娶我母亲前她却是你心头的白月光,你因此冷落母亲许久。如今我母亲逝世,你又开始悼念她,你的真心,一文不名,微贱如草芥。”清懿冷声道,“你说你待众子女一视同仁的冷淡。可或许你自己也不曾意识到,你永远在追寻失去的东西。”
“大哥出生在你们恩爱时,于是你总待他有几分宽容。我出生时母亲正好得知你心有所爱的真相,于是你并不曾真心爱怜我。而椒椒的出生伴随着我母亲的死亡,你不愿接受这个真相,于是顺理成章地同意我带她回浔阳,哪怕一辈子不与你相见,你也不会想起这个女儿!”
清懿说到这里时,平静的情绪终于有一丝波澜,语气带着几分嘲弄,“曲大人,您真可笑,也真可怜。你曾同我说,母亲恨你,不愿入曲家坟。我却要告诉你,她临终前连一字一句也不曾留与你。说到底,你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过客,哪里有值得她恨的分量?您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不恨我……”曲元德冷淡的面具终于破裂,口中呢喃着,显露出似有若无的狂态。良久,他猩红着双眼,从未如此失态地怒喝:“你住嘴!”
“你无非是想激怒我,好筹谋你想要的东西罢了。”曲元德竭力按捺住心底狂涌的情绪,强行扯开一抹笑,“一条险之又险的财路,何必费这般心思?况且你一个女儿家,拿甚么筹码来与我谈判?就凭着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女儿家又如何?你能做的我未必做不到,我也有我要守护的人和事,我也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目标。我不愿活在你这方宅子下,仰你鼻息过活。我不愿教我妹妹受尽委屈还忍气吞声。我不愿我母亲的财物落入奸人之手。这些理由,足够吗?”
“你又问凭甚么?我便告诉你。”清懿眼底暗藏波涛汹涌,一股冷然的气势油然而生,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就凭我这条命!”
“怎么?曲大人敢同我赌吗?我知晓盐铁商道的那一刻,就已然与你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无论内情如何,外人只知道我们是同气连枝的父女,我说的每一个字,走的每一步路,都与你息息相关!”清懿声如寒冰,“曲大人近年来越发觉得盐铁商道不够顺畅了罢?忘了同您说,里头到底有浔阳的人,念着旧主的情呢。”
曲元德自诩城府深沉,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自己的女儿要挟,且她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不是虚张声势。
或许,她早在回京前,就已经布好了局,等着他入网谈判。
看似弱势,只能以性命威胁逼他让权,实则是警告他,他的性命也在她手里握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你果然是我的女儿,这副蛇蝎心肠,像极了我。”
曲元德喉头发出沉闷的笑,目光暗沉不明,他缓缓道:“杀你,你以为我不敢吗?”
作者有话说:
想征集一下可爱小读者们的意见,我的文名需要改一下咩?据说与古穿频道格格不入TvT
第34章 诛心
◎姐姐虾仁猪心啦◎
“杀我?”清懿缓缓启唇,冷笑道,“曲大人真的有这胆子吗?”
她目光锐利,不闪不避,与曲元德对视,眼底的挑衅昭然若揭。
可那挑衅背后,却是千百遍深思熟虑后的沉稳。
所有的咄咄逼人,不过是全盘算计好的筹谋。
“放肆!”
“哐”的一声,座椅与桌腿摩擦发出碰撞声,曲元德豁然站起身,从前被儒雅假面镇压住的深沉气势扑面而来,他目光阴鸷,牢牢盯着对面之人,视线一寸一寸刮过她脸上的神情。看似雷霆震怒,实则眼底夹杂着不动声色的探究。
“时常有哪家姑娘体弱早夭的,虽会教你外祖父母难受一阵,但是,想必闹上一场,再有你妹妹侍奉膝前,也就罢了。”曲元德笑道,“我此生原就对不住你娘,如今不过是再添一桩罪孽,等我下阴司,到她面前受千刀万剐的刑,让她恨我一恨,也是好的。”
他虽笑着,眼底却盛着冷意,眸中倒映着少女初露俏丽的脸,透过这张脸,他好像看到了另一个张熟悉的面孔――细而弯的柳叶眉,不点而红的唇瓣,如上等美玉般无瑕的姿容。
记忆里有人语调活泼,“女儿样貌像你像我都是好的,只是你不爱笑,还是像我罢!”
后来,那人不爱笑了,“咱俩一开始便错了,君既无心,何必将我骗得这样苦?你只需同我坦诚说了,我自然与你和离、”
声音增添岁月风霜,沉静了许多,“我此去浔阳,一生不必再见。你若还有对我的几分歉疚,便将这份心放在孩子身上,阮氏妗秋,在此谢过曲大人的恩情。”
……
忽然有一刹那,心内冰冷而坚固的某一处,悄然轰塌。
曲元德跌坐了回去,面容显露罕见的疲惫与颓然。
他自诩凉薄无情,却没来由的,心软。
清懿眼底的冰冷并不为他这一刻的变化所触动,她垂眸沉思片刻,正想继续攻心。门外突然传来吵嚷声,有人与下人争执,不过瞬间的功夫,那人便强硬地闯了进来,伴随着一道饱含怒气的声音。
“父亲今日若敢动妹妹一根指头,从此只当没我这个儿子!”
曲思行带着一身的汹汹气势,甫一进门便直奔清懿而来,待细细打量过妹妹周身,并未发现有何伤痕,这才缓和了脸色,关切问道:“受了甚么委屈,只管同哥哥说,我到家了,你自甚么也不必怕!上到老爷太太,下到小厮婆子,哪个给你不痛快,我一一替你出气去!”
听到这熟悉的话语,清懿有些发怔。
这一世,她们兄妹二人分隔两地,哥哥虽每隔一年半载便赴浔阳探望,但到底不在一处长大,失了些亲近。原以为感情淡薄了,如今一听他这话,好似回到上辈子相依为命的时候。
她受尽委屈的那几年,阖家没有一个惦记着她,唯有哥哥年年来探望。曲思行一开始便不同意她与人做妾,只因她那时与袁兆情谊甚笃,又因他与袁兆相熟,知晓他的为人,这才勉强同意。起初,清懿还报喜不报忧,可后来她受的磋磨越发多,再瞒不住。
直到有一次,曲思行来探望,她卧床不起,还强撑着笑,不教兄长担心。彼时,曲思行沉默许久,冷肃着脸说了同样的话,“受了委屈,只管同哥哥说,我不管是他们是甚么来头,谁也不能欺辱我妹妹。”
清懿缄口不言,只是笑着说不曾受甚么委屈。
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她不能再搭上旁人。
袁项两家权势滔天,她不能教哥哥飞蛾扑火。
曲思行再没说话,转身便走了。
谁知,那次竟是兄妹二人最后一次相见。
再听到兄长消息,她已然油尽灯枯,有人送来一束梨花,她睁不开眼,只闻得有香气缭绕鼻尖,身旁的侍女低声抽噎。
清懿问:“谁送的?”
“姨娘的……兄长。”
“为何不见他人?”
侍女停顿了很久,抽泣声越来越大,再也忍不住,嚎啕起来,“曲大人……为了将您讨出去,在金殿上长跪不起,惹怒了圣人,被下了大狱!后来……后来……”
“后来甚么?”清懿尽最后一丝气力,颤抖着声音问:“我去求袁兆,会得救的,你哭甚么呢?!”
“不成了……不成了!”侍女崩溃大哭。
“项大人查出曲家谋逆的证据,已经判了满门抄斩!曲大人在狱中自尽,留下一封血书,说他愿意承担一切罪责,只求留下您的性命……他说您从前在家时最爱在梨花树下玩,愿您见着这束梨花,便如见着他。不可忧思,只盼珍重,好好活下去……”
不可忧思,只盼珍重。
好好活下去……
那一瞬间,尘世中的纷扰喧嚣通通离她而去,脑海里仅剩这句话,来回晃荡。
锥心的痛猛烈砸来,教那本就如游丝的气息如坠千斤,她的喉头只能发出不成字节的气音……
这回忆如溺水般的沉痛,几乎让清懿喘不过气,直到看见曲思行完好地站在面前,她的思绪才被拉回现实。
“你这傻丫头,总瞒着我做甚么?瞧你眼眶都红了,可见是生受了不少磋磨!”
“我没事。”清懿的声音有些,“只是许久不见哥哥,一时难受得紧。”
曲思行只当她不敢说透,转头便冷着脸冲曲元德道,“父亲,当初母亲过世,您说家中没有好长辈教养,允了妹妹们去浔阳,这一去便是七年。如今好不容易回来,您就眼看着太太磋磨她们不成?”
“我已经在外头打听清楚了,太太想拿我当由头谋了妹妹名下的产业去,您帮谁我管不着,您手里攥着的银子我也抢不去。我只说一桩,我如今出了仕,有官身,好歹有几两银子供妹妹们吃穿,府上容不下她们,我便另立了府教她们住去,我们一干人也不在这碍你的眼!”
“你住嘴!”曲元德厉声喝道:“我同你妹妹说话,你插甚么嘴?甚么原委也不清楚便来打我这个做父亲的脸?才刚做了几天官,翅膀就硬了不成?!”
曲思行从前一向尊重父亲,现下是被气狠了,回过味来,到底忍住不再顶嘴,只硬着声道:“那父亲便将内情说出来,总之,再如何,你也不能动手打她,你若打她,不如先打死我!”
见他一副视死如归的耿介模样,曲元德被气得脸色铁青,却又不能真的将实情说出来,只喝道:“滚出去!”
曲思行梗着脖子不吭声,也不挪动。
清懿垂眸思索片刻,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道:“哥哥,你先出去罢,我同父亲确然有要事相商。”
“此话当真?”曲思行皱眉,迟疑看了一眼曲元德,“我出去可以,但我就站在院门口,若有事,你便高声叫我。”
清懿轻笑:“好。”
见曲思行这般信任妹妹,真出了门去,曲元德眉心皱得更紧。
他这个儿子,耿直有余,城府不足,如今虽受圣人器重,却锋芒太露,难免遭人暗害,反倒是对面的小女儿……心机深沉,与他这个做父亲的如出一辙。
“起初我看走了眼,以为你同你母亲期待的一样,是个内秀文静的孩子。”曲元德收敛外露的情绪,恢复一开始的冷静,面容却稍显疲惫,“谁知,这么多孩子里,竟然只有你,与我十成十的像。”
“那可真是我的不幸呢。”清懿面露不屑。
没在意她的讽刺,曲元德继续道:“你早便知道我不可能杀你,你为何这般笃定?”
清懿垂着眸道:“我无非是赌一把,虎毒尚且不食子,您总不能不如一只畜生?”
曲元德直勾勾看着她,他清楚,她没说实话。
清懿目光浅浅淡淡,顺着话头想起那段记忆。
上辈子,最后那段生命里,项连伊想借曲家的事刺激她,好教她早些咽气,便事无巨细将其中关节借侍女的口抖落与她听。
曲思行一意孤行求到圣上面前,是带了盐铁商道做筹码的。
若无曲元德首肯,曲思行或许连内情都不可能知晓。
那时,曲元德染了重疾,时日无多。
清懿早已无法探究,那是这个将死滋源在叩扣群八六一七七三三零四欢迎加入之人的一时心软,还是天性凉薄之人的偶发善心。她也不知,这个所谓的父亲,是否在某一刻,也会想起他曾抱过这个女儿,安慰她的啼哭,亲赐她名姓。
总之,这些都不重要了。
无论他出于何种原因的心软,在今时今日,只能成为她谈判的筹码,而不再填补她年少时希冀父爱的那颗心。
“何必再问呢?”清懿轻描淡写,“不如说回正事,曲大人既然留我,想必是妥协了?”
不等他回答,又道:“也对,除此之外,你也无他路可选,一个患病之人,好好休养便是。”
曲元德微怔,旋即又释然一笑,自嘲道:“连我身旁最亲近的小厮都没有看出来的事,竟被你看穿了。”
“罢了罢了。”曲元德发出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息,缓缓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往桌上一搁,“拿去。”
清懿坦然收进怀里,不再多费一句口舌,转身便要走。
忽闻后头传来问询。
“看在我将死的份上……”他顿了顿,“你能不能说句实话?”
清懿没回头,脚步却停住。
“妗秋,真的一句话也不曾与我留吗?”
沉默良久,清懿嘴角扯出一丝笑,眼底没有嘲讽,没有恨意,只有深如寒潭的平静。
可就是这样的平静,比猛烈的恨意,还要锥心刺骨。
“没有,一句也没有。”她说,“她爱你时热烈诚挚,放手时洒脱干净,”
“家母有一句教诲我时常铭记,她说,怨恨是这世上最不胜算的事,人永远得向前看,别为不值当的人和事停留。”
“若有重来一世的机缘,想必她只愿同您,死生不复相见。”
少女甚么时候远去的,曲元德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