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左右瞧了瞧,见丫鬟们低头做事,才压低声儿继续道:“奶奶也要提防着些,咱们布在曲府的眼线可都说了,姑娘年纪小,却不是省油的灯,才多早晚的功夫,就将陈氏这个当正派太太的挤得没半分体面。”
“她既然是打着拿回先夫人嫁妆的旗号,势必也是要算计到奶奶您的头上。”赵妈妈斟酌着曲雁华的神色,犹豫片刻才道,“蚊子叮一口,虽不疼,到底是毒物,需得防着啊。”
曲雁华面色淡淡,辨不出喜怒,闻言,只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才道:“蚊子?怕是不见得罢。”
想起那尚未及笄的年轻姑娘,将一身反骨掩饰得极好。
却在最后猝不及防地给她下了一封战书。
以藤喻人,辛辣又讽刺,如同一记无声的耳光。
曲雁华承认,在那一瞬间,她被激怒了。
短暂的思考后,又冷静了下来。
步步为营才上得高台的人,从不会小瞧任何一个看似弱小的对手。
那姑娘明明可以继续装下去,偏偏撕开脸皮,一定留了后手。
曲雁华蘸了一点儿胭脂,轻轻点在唇上,敛下眼底一抹思索。
顺着这条藤想下去,能让一个小姑娘胸有成竹有底气的,无非是……
浔阳的老掌柜们。
她眼底泛起丝丝笑意,却无端让人心底生寒。
“自数月前,咱家铺子里的掌柜们就不老实,心野了。想来是姑娘从中弄鬼呢。”赵妈妈偷偷瞅着她的脸色,试探道:“于此事上,奶奶可是早有成算?”
“她有张良计。”曲雁华微勾唇角,“我自有过墙梯。”
这话未说透,赵妈妈却深知自家主子这些年的利害。
外人端看大房声势显赫,又有冯氏把持着当家人的头衔。实则,眼前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二房奶奶,才是真正举足轻重的人物。
又过了半晌,刚去招呼人的小厮去而复返,上前道:“尊奶奶的意思,领着姑娘在花厅好生招待,现下茶已喝过三盏,再不好有托词,只得来问奶奶多早晚去?”
“没眼力劲儿的蹄子!她是哪个,怎就劳动你来请奶奶。”赵妈妈眼风一扫,叱责道,“莫说等个几盏茶的功夫,便是几个时辰又有甚么值当的?”
她还待发威,却被曲雁华缓缓一抬手制止了。
“我就来,只管回她去。”
适当的等候是留足彼此盘算的时间,若耽搁太久,反倒像是最下乘的手段,不是聪明人对弈的路子。
另一头的清懿,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自从被领进小花厅,她便安稳地坐着喝茶,不多问一个字。
碧儿静静侍奉在侧,主仆二人也不曾有一句交谈。
自有默契流转在眼神流转之间。
早在数月前,她便打发碧儿私下联络了阮家商铺里的老掌柜。
之所以有这一手,皆因清懿知道许久前的一桩底细。
阮妗秋虽信任曲雁华,却到底出身商户,耳濡目染之下,天然有几分保底的成算。
当初虽说是将嫁妆里的商铺田地赠予曲雁华,却并非是将地契一并给了,而是另有一张借与使用的单子。
时下律法并未如此精细,只略略有个典故章程好教前人依照旧例而行。
故而阮妗秋这张单子,乃是开天辟地头一个借与使用的条款。
倘或清懿不清楚其中底细,如上辈子一般蒙在鼓里,那这块肥肉她连边儿都沾不上。
现下她不仅找到了原有的纸契,还寻到了原先商铺的老伙计。
这些掌柜们都是浔阳人士,祖辈父辈都跟过阮家老爷子,十分忠心。
一听是阮家旧主来信,没有不从的,纷纷响应了罢工,只听清懿的一声号令,他们便如臂指使,甘为驱遣。
不多时,一群丫鬟媳妇簇拥着一个盛装女人出现在游廊口上,她莲步轻移,不急不缓踏进门,才弯着眼笑道:“让懿儿久等了,还望莫要见怪。”
清懿放下手中的茶盏,垂眸掩盖着眼底的沉思,微笑道:“姑母贵人事忙,想必有旁的麻烦要处置呢,没功夫来招呼我也在理。”
这话说得意有所指,曲雁华笑意顿了顿。
自阮妗秋将这些商铺交予她后,便再没过问,一直到如今。
因是借用契约,曲雁华没有换掌柜的权利。
故而浔阳那批管事,被沿用至今。
原本一直相安无事,直到前些日子,不知从哪家开始闹妖,一个个都扯起大旗要罢工,典当行、米店、银楼……连绵数十家,接连出乱子,甚至有几家主要进项的铺子,直接停摆了几个月,颗粒无收。
曲雁华修养极好,仍不紧不慢地喝茶,淡淡道:“懿儿的话,总教我听不明白。我那铺子里确实遇到不少麻烦呢,难道……”
她挑眉,看向清懿,“是你的手笔?”
“何必装模作样,姑母也怪累的。”清懿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微勾唇角道:“上回我借了红银双藤的典故来敲打您,您又怎会不知我此番前来的用意呢?”
“那日,您说银藤之命已是定数,该朝前看。我今日却是来告诉姑母,忘恩负义之辈贪图的东西,迟早要原封不动地还回来。”
良久,室内无人说话。
丫鬟们有眼力地退下,余留她二人共处一室。
点漆梅花缕金香炉里飘出阵阵紫烟,淡香扑鼻而来。
曲雁华状似惋惜般叹了一口气,“懿儿何至于这般误解我,我怎会不念阮家姐姐的恩情?正是因着念情,我才为殊儿张罗上学的事,又想聘你来我家做儿媳,即便我再不好,也不能拿奕哥儿的终身大事开玩笑罢?”
清懿讽笑一声,冷道:“姑母惯会巧言令色,却不必拿这些来哄我。”
“殊儿上学本就不费什么心思,为了钓我这条鱼,你有甚么不肯的?再者,你口口声声说为了表哥终身才聘我,可在知道我带了阮家的钱财之前,你可曾有过这心思?”
“程奕的心思干净,你这做母亲的却未必。”清懿冷冷道,“他可知你利用他的真情来哄我上钩?他可知你这所谓一心为他想的母亲实则贪图未来儿媳的钱财?他可知你前半生汲汲为营,踩着他人上位,一朝飞上枝头,便忘却来路,再找不回本心?”
这一连串的质问,直直砸得曲雁华脸上的笑容挂不住。
索性也就不装了。
曲雁华眼底闪过不加掩饰的嘲讽,然后笑道:“不必说了,这样的话我听得多了,无非是想让我找回点儿良心。”
这样的话,还有谁说过呢?
记忆仿佛蒙尘,此刻却似拨云见月。
在她出嫁的前夜,有人拖着病体执着等她一句答复。
最后等来一块碎成两半的玉珏。
当初寒微时的誓言心证犹在耳畔,此刻却如这枚断玉,烟消云散。
她太知道自己想要甚么。
家道中落时,她想攀上邻居哥哥,能每日读书习字。
哥哥娶了嫂子,见到阮妗秋那一刻,她就知道,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女子,于是竭力做一个好妹妹。
再后来,见识了皇城巍峨,世家滔天富贵,才知寒门弱小。
即便阮家家财万贯,即便曲元德才华横溢,即便她品貌绝佳,却都抵不过一个家族数百年的底蕴与根基。
那是一堵望不见顶点的墙,横隔在她攀援而上的路途中。
旁人的起点,是她们这些人,一生也未必到达的终点。
就此认命?
十七岁的她在认识平国公府次子后,那股想要凌然与山顶的欲望,如野草般肆意生长。
刻意安排的偶遇,再见时的倾心,连微笑的弧度都恰到好处,风拂过的裙摆,都是精心算计的撩人心弦。
在得愿以偿收到婚书的那一日,她想,这辈子都不会认命。
所谓良心?何为良心?
当断不断的假仁义?还是可笑又可悲的廉价真情?
在她一步一步拾级而上的岁月里,那个邻居哥哥早已面目模糊,只依稀记得是副斯文俊雅的模样。
于是,在他赶来京城想求她见一面时,她竟一时想不起是谁。
直到看见那枚玉珏。
质感廉价又丑陋,里头水色模糊,是如今的她绝不会看一眼的存在。
可就在恍惚的某一瞬里,那枚玉珏又是那样珍贵而美丽,足以让一个少年攒上一年的银钱,只为讨心爱的姑娘欢喜。
她又好像记得,收到那枚玉珏时的欣喜。
可那错觉,也只有一瞬。
过了今夜,她便是国公府嫡子正妻,一个寒门出身的女子,所缔造的奇迹。
走独木桥才站上的峭壁,容不得半点闪失。
于是那人收到一块碎掉的玉珏。
一并送上的还有一句话,“我与裴郎,当如此珏,再无瓜葛。”
那人沉默许久,没有说话。
紧闭的朱门外,他拖着病体,一路咳嗽残喘,却抱着碎玉,珍之重之。
那年的冬至,冷得格外彻骨。
他的死讯,便是在这样的冬日里传来。
送信的人,是他的嫂嫂。
那女子哭喊着要与她拼命,哀哀戚戚,断断续续说了好多话。
曲雁华却恍若未闻,只听得一两句含糊的字音。
“裴蕴……死了。”
然后是寒风呼啸,心中苍凉似荒芜的平原。e
“也好。”她嗓音沙哑,“盼他来世,别再遇见我。”
听得这句话,那女子的骂声更厉害,“……曲雁华……你没有良心!”
“良心?”
酷暑夏日,飞逝的岁月浓缩成她眼底凉薄的笑。
珠钗满头,妆容精致的华衣女子好像永远都是这副体面的模样。没有人见过她的狼狈。
“懿儿,姑母今日教你一个道理。”她笑着说,“做人只讲胜负,不讲良心。”
清懿的脸色彻底冷了下去,她挑眉道:“所以,你彻底不想归还我娘的嫁妆了?”
曲雁华掏出一条丝绢,随意捻来一只盏子,细细擦拭,一面漫不经心道:“是又如何?”
清懿豁然站起身,直直望向她,声音夹带着森然的寒意。
“你所有的掌柜都已经是我的人了,你拿甚么来同我斗?”
“啊?这样吗?”曲雁华一挑眉,好似被提醒了,才发现似的惊讶。
故作拙劣的演技,落在清懿眼底,却无端让她心中生起不详的预感。
曲雁华不闪不避,却露出一抹笑,声音极轻,连气息都吐露在清懿耳畔。
“忘了告诉懿儿,那些掌柜,我早便想换下了,如今他们主动走,我可求之不得呢。”
清懿脸色一变,一贯沉稳的心跳乱了半拍。
短短一瞬她便明白过来,却又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地契在我手里,你只有借用权,怎能换掌柜?”
曲雁华好心情地勾了勾唇角,甚至还轻柔地为清懿理了理发丝,才意味深长道:“这是为你上的第二课,世上没有公道,只有只手遮天的权势,能将黑的说成白的。”
“譬如……”曲雁华缓缓拿出一叠眼熟的纸张,赫然与她存放在家中的地契如出一辙,“我说我有地契,除非你娘起死回生,否则谁也分辨不了孰对孰错。”
清懿咬紧牙关,脸色苍白,眼神阴鸷地盯着她。
“懿儿聪慧,却嫩了些。”
曲雁华却不曾受半分影响,反倒似一个真正的长辈,语气爱怜地扔下一句话,又似方才一般,步伐优雅地离去。
赵妈妈小心翼翼地搀着自家主子,又回头瞧了一眼屋里颓丧的小姑娘,忍不住悄声道:“奶奶就这么放过她?难保她日后不作妖。”
曲雁华忽而冷冷瞥她一眼,直将她看得不敢再言语,才冷淡道:“落井下石,是最没品的小人才做的。更何况,我从不在没有价值的对手上花费功夫。”
回想自家主子整个过程以来,如闲庭信步的姿态,便知她不曾将那小姑娘放在眼里。
又途径那丛紫藤,曲雁华想着小姑娘的豪言壮语,不觉有些好笑。
可是,不知怎的,刚解决完小麻烦后舒畅的心情,好似戛然而止。
内心准确无数次的第六感,适时地调动着她的神经,暗示着她去发觉某处异样。
曲雁华缓缓前行,脑中却在飞速思虑。
顺利地解决一个小姑娘制造的麻烦……却未免太顺利。
这等顺利,与紫藤下那姑娘给自己的压迫感,全然不同。
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她一时无法捕捉,是否是自己多心了。
――
一路维持着颓然的模样出了程府,直到上了马车,清懿的神色才渐渐恢复平静。
碧儿小心地掀开帘子四下望了望,低声道:“没人跟来。”
清懿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良久,才揉着太阳穴道:“和千里狐狸精斗法,颇费精力。”
“不掉一块肉,怎么诱得狐狸出动?”碧儿替她揉肩膀,“总归,计划第一环是成了。”
马车缓缓行驶,清懿睁开眼,目光悠远。
“好戏才开场,今后每一步都是险棋。”
作者有话说:
大狐狸小狐狸斗法
第51章 功课
◎妹妹被罚啦◎
这边厢, 清殊虽说前一刻还为着查功课悬心,没一会子,听了几句之乎者也, 瞌睡虫便攀上了脑门,眼皮子一耷一耷。
同桌盛尧也好不到哪里去, 手撑着脑袋, 睡得喷香。只是一时不妨, 胳膊一软, 顿时又惊醒。她才一哆嗦,意识尚未回笼, 便紧赶着将书立起来,假意附和戴娘子的讲学。
读了两句, 好歹清醒了过来, 一侧首,瞥见尚在同周公会面的清殊, 盛尧不由得一乐,起了作怪的心思。
“殊儿,梦着甚么了?”盛尧悄摸着凑上前, 低声诱问。
清殊还在梦生梦死, 哪里分得清是哪个问,嘴里咕哝了两句,没人听得清。
盛尧憋着笑又问:“你再说大声些, 我听不见。”
前桌后排听得动静的,纷纷竖起耳朵听,那个拿了茉莉的春儿捂着嘴回头, 忍不住笑骂道:“小点声儿罢, 没瞧见有人来了?”
盛尧睡了半堂课, 哪里关注前头的故事,此刻闻了此言,才略抬头一瞧,原来戴娘子正在门外同一位姑娘叙话。
从这里看去,只能瞥见姑娘身量瘦削苗条,只一个侧影便觉曼妙动人,看年纪当比她们这群小萝卜头大上许多。
“想是还有一会子功夫呢。”盛尧收回目光,不以为意,她又往四周一看,随手便从春儿头上将那朵茉莉夺了下来,狡黠一笑,“借我一用,咱们逗逗殊儿。”
春儿急了,伸手要夺:“还我,你拿甚么不好,别人头上都有的玩意儿,偏要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