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周围静了一静,旋即爆发出一阵笑声,连戴娘子都忍不住弯了眼睛。
“啊……这……”清殊拖长了声音,讪讪挠头,脸红道:“我并非有意的,姐姐我再也不敢啦。”
裴萱卓没再说话,看了她一眼便走了。
很快到了放学的点儿,几个相熟的小孩们又嘻嘻哈哈闹成一团,结伴去用饭。
只有盛尧脸色还是不好,清殊和她搭话,她也不理,自顾自叫上自家侍读,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春儿揶揄道:“和你闹上了,别哄她,同我去用饭就是了!”
清殊乐了:“好啊,走走走。”
二人刻意聊得火热,又有几个小孩凑上来一块儿闹,走在前头的盛尧虽倔强着不回头,耳朵却竖起来听她们说话。
“你梦里吃的肉葡萄,还记得甚么滋味吗?今儿叫厨子做一道来。”春儿兴冲冲摇着清殊的胳膊。
清殊被她扯得东倒西歪,笑了好一会儿才道:“有甚么难?要我说,再让加几道名菜让你们尝鲜才好。”
众人纷纷追问:“甚么名菜?”
清殊掰着指头,煞有介事道:“青椒拌西瓜皮儿,桔子炖牛肉,砂锅煨仙桃……”
小嘴还在叭叭呢,春儿就回过味儿来,笑骂道:“又耍我们呢!”
小姑娘们你追我赶,小侍读们在后头大呼小叫追。
路上三五成群的人纷纷让出一条道来,等人过去了才低语道:“你瞧,这定是兰三院那群学生,最是不像样的。”
也不怪她们这样说,对比其他院里行止有礼的贵女,兰三院这几个泼猴真是异类,课上课后没一会子消停,笑声都能穿透屋顶传到别的院去。
面露嫌弃的大抵是高等级院里的姑娘,有人还担心道:“我家妹子在她们隔壁兰二院上学呢,可莫要被带坏了才是。”
这人还悬心呢,殊不知她妹子恨不得挤进三院同人家一块儿玩。
兰心院的小贵女们懂些规矩,但不多。还是个爱热闹的年纪,自然看谁有趣就要同谁玩。清殊又自来熟,隔壁小姑娘听着这头的笑闹,魂都飞来了。只能趁着午间去膳堂用饭才能闹上一二。
一会子功夫,清殊身边的队伍越发壮大,小姑娘们叽叽喳喳,树上的黄雀也比不得她们吵闹。
膳堂的小丫鬟已同她们熟识了,一见着人影,便笑迎了上来,“今儿是油焖茄子、火腿炖肘子、酒酿清蒸鸭子,还有盛姑娘昨儿吩咐的那道虾丸鸡皮汤。姐儿们是先喝汤还是先用些碧梗粥?”
膳堂里自有婆子们摆碗放盏,又有丫鬟上前伺候众姑娘们净口净手,一应规矩同家中差不离。
毕竟都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在家里养尊处优惯了,学里自不会在这方面苛待她们,餐食用具都是拣好的用。
清殊统共没上几天学,又有几回是彩袖自家里带了饭送与她,真正在食堂也就吃了两顿。
她托着腮等菜,盛尧在一旁哼哼道:“你怎的不去点肉葡萄?”
清殊哭笑不得,伸手揪她脸,“怎么还在说这个呢?逗你玩的你也信,来,喝口茶消消气。”
说着便递了一杯枫露茶喂到她嘴边,盛尧乖乖喝了,心里又觉得不能这么快消气,可是架不住清殊三哄四哄,一会子功夫又将龃龉抛之脑后了。
众丫鬟一人端着一个托盘,上头摆放各色餐食,依次送到姑娘们面前。
清殊瞧瞧自个儿的,又将盛尧的盘子掀开看了看,筷子一伸便夺走一块肉,“我尝尝你的香不香。”
“啧。”盛尧怒目而视,“都是一样的菜,还能两个味道?不成,我也要吃你的!”
“不给!”
清殊挪着盘子往侧旁躲,不妨被春儿截胡,戳了满筷子火腿出来,“嘿嘿,谢曲姑娘赏!”
众女见状,俱是玩心大动,纷纷起身抢别人的菜吃,“来,我尝尝你的!”
“那我也要吃你的!”
“啊!茄子掉我衣服上了!”
“筷子戳我鼻孔啦!”
……
一时间,桌上碗筷叮当,间或嬉笑打闹,没一会子功夫便杯盘狼藉,直把来添菜的丫鬟们吓一跳。
十数个孩子坐一块吃饭,虽说这个身上沾了油渍,那个嘴角挂了菜叶,狼狈得紧,却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
待到饭毕,丫鬟们领着小姑娘去更衣,只剩衣裳齐整的几个先走。
才下楼梯,清殊头一抬,便见着熟人在一处角落用饭。
那蓝衣女子,不是裴萱卓又是谁?
她倒不是一个人来的,那角落里还另坐了几个姑娘,看模样应当都是淑德院的。
她们身旁并没有丫鬟婆子服饰,连食盒都是自个儿带来的。
桌椅摆设一应简陋,桌上菜色也十分简单。
间或有贵女们前呼后拥进来用餐,俱是与那个角落擦肩而过,眼风也不带停留。
小小膳堂,竟有了泾渭分明的两个区域。
好似心照不宣,默认了谁也不会踏足谁的地盘。
清殊将这一切看在眼底,却不在意,只兴冲冲招了招手,喊道:“裴姐姐!”
她语气倒是欢快热情,那头的人闻声抬头,目光里闪过一丝意外,却只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嗯。”
她身旁的几个姑娘脸色却突然不好看,其中一个瓜子脸看向清殊,眼底更是不加掩饰的敌意。
春儿机灵,倒是看出几分意思,小声提点道:“殊儿,裴姐姐虽是咱们的助教,却是寒门出身,破格受了资助在这念书的。原先有不成文的规矩,咱们与她们不是一个圈子,私下不好有交集的……”
清殊早便从几道眼神官司里瞧出不寻常,闻言却只笑道:“哪有甚么圈子不圈子,都是女学的学生,想和谁有交情,就和谁有交情,这才是正理。”
一旁的盛尧冷不丁插一句道:“她们可不见得欢迎咱们呢,你瞧她旁边那乌眼鸡,只怕你一过去就要啄你。”
清殊哈哈一笑,仍然走上前去。
春儿几个无法,只得跟上,于是也规规矩矩打了声招呼,剩下盛尧颇为不自在地扭过脸去。
果然,见她们上前来,寒门姑娘都有些意外,一旁冷眼瞧着这头的贵女也回过身窃窃私语。
仿佛这是甚么开天辟地的大事一般。
裴萱卓撩开眼皮看清殊一眼,难得问候一句,“吃了么?”
她们从楼上下来,答案自不必说,因此这不过是句没话找话的敷衍。
春儿等都很有眼力劲儿的说吃了,唯有清殊自来熟地坐到人家对面,腼腆摇头,“没吃。”
众人侧目:“……?”
倒不是她撒谎,在上头打打闹闹的,真正吃到嘴里的没多少。她嘴又挑,不是家里做的都不爱吃。近日又因彩袖她们事忙,清殊不想麻烦家里的姑娘们,这才托词说爱吃学堂里的饭,不要她们送。
这会子闻到饭桌上熟悉的家常菜香味,那没填饱的肚子可不就同没吃一样么?
裴萱卓看着冷漠,清殊却觉得她和自家姐姐有些相似,心肠好着呢。一时间倒生出几分亲切,才敢暗示人家投喂。
裴萱卓也难得遇上一个小赖皮,忍了忍,眼底还是滑过一丝笑意,顺势问道:“想吃我的?”
清殊还没应声,裴萱卓身旁的一个瓜子脸姑娘便冷哼道:“贵女们甚么山珍海味没尝过,要来吃我们的家常便饭?那可都是我们自个儿做的,哪里比得上你们的大厨。再者,您吃了,萱卓吃甚么?”
这话夹枪带棒的,却听裴萱卓淡淡应道:“她才多大,能吃得了一食盒?”
说着便将筷子递给了清殊。
一旁的盛尧听出了瓜子脸的讽刺,小声嘟囔:“多稀罕,吃了你的吗?”
瓜子脸眉一挑,冷笑道:“既然不稀罕我们穷人家的东西,巴巴来跟前儿做甚么?”
盛尧被激得火气冲上脑门,眼看又要吵起来,却被一筷子菜堵住嘴,伴随一道惊喜赞叹,“阿尧!快尝尝!太好吃了!”
“你干嘛!”盛尧脑子一懵,怒火还堵在嘴里,缓了两秒才品尝出嘴里滋味!
普普通通的一筷子莲藕,美妙的滋味却萦绕舌畔,让她这张尝遍山珍海味的嘴都难说个坏字!
“是不是很好吃?”
盛尧:“……唔。”
她停顿许久的反应已经说明一切,清殊高兴道:“裴姐姐手艺也太好了!世上还有没有你不会的东西?!”
瞧她夸得天花乱坠,春儿和另外两个小姑娘也有些好奇,却也有几分犹豫。
她们已经上了许久的学,自入学起,便晓得这不成文的规矩,士族不与寒门来往。
可究竟为甚么不能,再深却不懂了。
只知道姐姐们都这样做,于是她们也照做。
现下见清殊肆无忌惮地与裴萱卓往来,又见往日冰山似的裴姐姐竟然不是个坏人,她们的小脑袋瓜里也不由得开始怀疑,那条规矩,为何成为规矩?
暂时得不出结果,却又闻得饭菜喷香,不免腹中轰鸣。
瞧出她们眼中的渴望,裴萱卓眼底流露几不可查的笑意,招手道:“都过来吧。”
机灵的小侍读们已经递上了新的筷子,一人分发一双,几个小朋友起先还腼腆,待到菜肴入嘴,哪里还有顾忌,你一口我一口,吃得喷香。许是有裴萱卓天然的威慑力,她们乖乖吃着菜,比之在上头时,要规矩多了。
瓜子脸姑娘脸色铁青,胸口起伏片刻,还是忍不住低声道:“你只去做个助教罢了,何苦招惹一群麻烦。你本就遭人妒羡,还怕不够惹眼?这会子平白给人递话柄,说你巴结贵女!”
裴萱卓却不在意,她淡淡扫了一眼小姑娘们。
带头的那个孩子,如一汪小溪流领着后头的活水进入一片平静的寒潭里。
没来由的,她觉得这个孩子很明白这样做会带来甚么。
周围的贵女若有似无的打量,或讥诮,或嫌恶,像在看一场闹剧。
寒门与士族,此消彼长。
一方盘踞多年,牢牢主宰着王朝。
一方是万千黎民托举起的火炬,它光芒微弱,却足以让敏锐的主宰者嗅到危险的气息,未雨绸缪。
天下大势如此,这群生在塔尖的贵族孩子自然顺应而为。
未来的主宰者以所谓高贵优雅的姿态施以恩德,却又戒备着,堤防着对手的崛起。
聚集了士族子弟的小小学堂,不过是一道缩影。
而那汪本应顺势流入大海的溪水,却是异类。
年纪小的孩子最听规矩,却也最容易推翻规矩。
裴萱卓的目光一一扫过她们。
兀自吃得喷香的清殊,不时喂一口给别扭的盛尧,盛尧虽不情愿,嘴巴却张得干脆。春儿和另外两个小姑娘,通红着小脸,试图与瓜子脸身边的姑娘搭话。
她们不懂甚么是寒门,甚么是士族。也不懂她们代表了谁,对方又代表着谁。这群孩子对不了解的一切都充满着好奇,于是想要去了解,想要学会自己做出判断。
而这一幕,与高楼之上,那一道道冷漠傲然的目光对比,是何其荒诞,何等讽刺。
作者有话说:
之后可能会调整作息,尽量早睡早起,蠢作者身体吃不消了就是说QAQ
然后,还是那句话,希望大家看文开心~
作者笔力有限,或许做不到让每一个人喜欢,但是会尽力讲好一个故事
最后,端午安康,晚安么么哒
第53章 黄雀
◎姐姐打算盘啦◎
时值仲夏, 连日来下了好几场暴雨,湿润的空气里夹杂着难言的闷热。流风院内的花花草草被浇打得不成样子,茉白正领着玫玫查看, 遇到还有救的,便用小锄头挖了出来, 移植到别处。
一路干着活, 茉白顺带问起清殊在学里的事。玫玫是个嘴笨的, 又不打听旁的, 只见着甚么便说甚么。
“这会子可算遇着能惩治她的了。平日里恨不得踮起脚玩的人,如今倒能老老实实在书房里写字。”茉白乐呵呵道。
“学里的娘子还夸姑娘有进益呢!”玫玫绞尽脑汁想为清殊说点好话, 可以笨嘴拙舌,吐字慢吞吞, “嗯……姑娘的字不像鸡爪子了。彩袖姐姐说, 吃嘛补嘛,这是猪蹄儿吃得好的缘故。”
“笨玫玫!那是你姑娘我勤加练习!关猪蹄甚么事!”
不远处书房里传来一道忿忿声。
茉白笑得仰倒。从这头望去, 正好瞧见书房窗边的书桌,现在正一脸苦大仇深写字的人,不是清殊又是谁?
“不关猪蹄的事, 昨儿是哪个央我做卤料, 与你卤猪蹄儿吃?绿娆现下还在灶间忙活呢,不吃我就同她说去。”
彩袖正端了洗好的葡萄,进了里间来, 重重将托盘搁在桌上,脸上半嗔半笑。
“啊哈哈哈,是我是我。”吃人嘴短的清殊哪里还敢再说话, 只缩得鹌鹑似的乖乖练字。
隔着一道半掩的屏风, 清懿和碧儿翠烟正在处理公事。
听着里头的官司, 劳累了数日的清懿,脸上难得露出笑容。
这几日,清殊很有几分学生的样子。
每日放学后,好歹正正经经写几篇大字才去用饭。瞧她那架势也并不像糊弄的,倒真是个一心向学的模样。
翠烟笑道:“四姐儿现下倒用功许多,改日还真得谢谢她学里的娘子去。”
“懂事了些。”清懿笑着点头,“虽不要她学出甚么名堂,但她能有几分上进,就证明她在学里也是乐意的。不拘有甚么学问,能交到几个好同窗也不错。”
这也是忙里偷闲才聊上几句,翠烟又玩笑了片刻,便说起正事来,脸上的笑意才浅了。
清懿适时问道:“我早先吩咐下去的,现下进展如何了?”
碧儿呈上新近的账簿和事务明细来,脸上颇有些忧虑,上前道:“姑娘,李管事上回呈请了三次,都说想再招一批小管事,好安排琐碎的事务。我想着兹事体大,并未轻易应下。现下他正在外头等着呢,可要见?”
清懿颔首:“让他进来。”
不多时,翠烟便领着李管事进了院子,让他在院外回话。
“问姑娘安。”李管事行了一礼,便说起正事来,“先头的呈报都递给碧儿姑娘了,招募人手一事确然迫在眉睫。”
“原本按照旧例,各支线上的人手是充足的。只是……”李管事斟酌用词,小心翼翼道,“姑娘上回大刀阔斧赶了一批混饭吃的蛀虫,再加上前些日子您签发的密令,要压价抢市。这二者一碰上,可不就人手短缺了。”
清懿看着他呈请的书信,沉吟片刻,没有说话,目光带着思索。
李管事偷觑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
清懿知道,因上回的敲打,他有了怕味儿,倒不敢欺瞒人。
且他所陈之事,也是清懿早先有料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