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小厮候在门前张望,甫一瞧见曲家人,便往里头报了信。不多时,熟人赵妈妈便亲自迎了出来,引着众人入内院。
今儿个出门很是齐全,四个姑娘都被打扮一番带了来。果不其然,曲清芷也是一身软烟罗,颜色是更为稀罕的染金蓝,她还挽了垂鬟髻,上头插了各色珠钗,与她亲娘陈氏如出一辙的品味,很有一番富贵样儿。
就是略成熟了些,头皮看着略痛了些,清殊腹诽。
清懿姐妹俩虽也被几个丫鬟按着妆点许久,但到底没有用力过猛。
那只海棠琉璃绕珠钗也并未戴上,只恰到好处的点缀了两只素色玉簪,配着清懿烟紫的衣裳,天然去雕饰,美不胜收。
清殊便更简单,还是那件淡粉色裙装,头上用同色丝带扎两个丸子包,衬得皮肤雪白,可爱得紧。
唯有曲清兰只穿了件普通料子的青色袄裙,虽也装扮一新,但在姐妹面前却失了几分颜色,好在有颈间佩戴的羊脂玉璎珞项圈,叫她不失贵女的身份。
今日到场的官眷贵妇众多,也有不少是带了家里的女儿来的,故而免不得私下暗暗较出个高低。
原先京里哪家姑娘如何如何,这些内宅妇人无一不知,每场宴会都是她们不见硝烟的战场,这圈子里已许久没有来新面孔,清懿清殊甫一出现,便有几道目光落在她们身上,伴随着低语。
“嫂嫂,有失远迎了。”
一道令人如沐春风般的声音落下,清殊循声望去,只见来人一身穿花百蝶鎏金裙,面容透着成熟风韵,带笑眉眼宛自天成,细看五官还有些眼熟。
想必这就是姑姑曲雁华了。
“妹妹这话可生分了,你心里记挂着嫂子,我这心里熨贴得很,那些虚礼有甚么打紧。”陈氏主动上前,亲昵地抓着曲雁华的手,又道,“我家姑娘们都来了,孩子们,过来见过你们姑姑。”
众女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这是懿儿和殊儿?”曲雁华一眼便瞧见最出众的两个孩子,忙上前拉过二人的手,她仔细端详清懿,眼底的爱惜溢于言表,“我的儿,这许久不见,你竟出落得这般模样,好孩子,可还记得姑姑?”
清懿摆出羞怯的模样道:“谢姑姑盛赞。姑姑容颜更胜往昔,自然是记得您的。”
曲雁华又看向清殊,弯下腰轻摸了摸她的小脸,哄孩子似的柔声道:“殊儿,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来姑姑这里不必怕。想吃甚么、玩甚么,只管来寻我,我家有个同你一般大的哥儿,这会子正在园子里疯玩呢,等他回来,我便叫他领你也玩去。”
面对这样一个温柔美丽又耐心的长辈,清殊像被初春的日头晒着似的晕陶陶,心下很是熨贴,赶紧乖巧道:“殊儿多谢姑姑。”
话毕,曲雁华领着众人前去正厅。
清殊一行到的晚,刚迈进正堂,只见里头满室富贵,各府夫人小姐个个簪珠点翠、或坐或站,听着门边的响动,都一齐看过来。
“这是我娘家嫂嫂并我几个侄女儿。”
曲雁华引着陈氏上前拜会,周围有相熟的夫人,便又是一通寒暄。
上首最中央坐着一个满头银丝的慈祥老人家,这便是老国公夫人。
老太太不耐烦同大人说话,只略应了陈氏几句,目光便转向后头的几个孩子,连声道:“来,来,这是哪家好孩子,过来给我瞧瞧,原先不曾见到过啊。”
老人家脑子有些糊涂,耳朵也听不大见,曲雁华在她耳边说了半天她才听明白,“啊?老二家的,你别唬我老婆子,你侄女来过,我认得,那个不就是。”
她指了指曲清芷,手又往旁边移了移,“我问这两个是谁家的?今年多大啊?问问她家大人,要不要与我做孙媳妇,一大一小,正好匹配我们奕哥儿和钰哥儿。”
曲雁华笑道:“这两个侄女儿自小养在浔阳,前个儿才回京。”
老太太兀自笑着,只把她的话当耳旁风,大声道:“回京好啊!明儿个就定亲。”
众夫人都善意地笑出声。
曲雁华也哭笑不得,索性不解释了,只半开玩笑道:“是,我的好祖宗,我这就央她们与你做孙媳妇。”
“好啊,好啊。”老太太这会子又听得清了,顿时喜笑颜开,转头向侧旁另一位衣着华贵的女人道,“老大家的,你也帮你弟妹操持,这可有两个姑娘呢。”
那妇人却懒得应付糊涂的老太太,只傲然地睨了曲雁华一眼,皮笑肉不笑道:“老太太你可别捡了根草便当块宝,这些时日你都挑了多少孙媳妇了?原先我晔哥儿成婚也没见您老这么惦记。”
这话火药味十足,在座的夫人都是人精,知道这是妯娌之间的龃龉,借着话头挑出来呢,自然都装听不见。
正主曲雁华也充耳不闻,连笑容都不曾减一分,神态自如地同夫人们话家常,气得那妇人又狠瞪她一眼。
老太太全然不知两个儿媳的官司,她像个孩子得了新鲜玩意似的,一左一右搂着清殊和清懿,喜欢得紧,一会子喂糕,一会子喂饼。
清懿低眉顺眼地任老太太搂着,就是那些喂到嘴边的糕点却实在招架不住,却又不好拒了,伤老人家的心。于是只好接在手里,小口小口吃着。这块还没吃完,另一块就来了,手里都快拿不下。
一向端庄持重、进退自如的姐姐现下这境遇叫清殊很是惊奇,忍不住打量许久,憋笑憋得脸都红了。
清殊一向爱吃零嘴,老太太递到她嘴边她还巴不得,正好懒怠动手,便十分舒适地享受投喂,见姐姐的目光夹杂着淡淡的幽怨,清殊不敢再看戏,赶紧接过姐姐手上的糕,替她吃了。
“懿儿,殊儿,快别累着老太太,回来坐罢,咱们也需得懂些规矩。”
陈氏早在曲雁华半开玩笑说娶媳妇时,心便沉了许久,现下见老太太那样喜欢清懿清殊,又瞥见自家女儿鹌鹑似的缩在一旁生闷气,心底更不爽利。
“是,母亲。”清懿顺势起身,又将妹妹也牵了起来,安坐一旁。无论是应谁的意,总归能不吃糕了。
先头那妇人却冷眼望着这边,指桑骂槐道:“要我说,嫁妻娶媳还是当顺应古法,门当户对才是正理,那些个小门小户哪里懂高门的规矩,进了门倒要闹出不少笑话。嘴上说只要安稳度日,只当没有明眼人瞧出他们那趋炎附势的心肝儿呢。”
这番尖酸的话叫人听着刺耳,清殊被点起了无名火,脑子一热就想应她一句,却被一只手按住,旋即是姐姐的低语,“与咱们无关,不许多事。”
清殊这才清醒,她们还是个小孩儿,大人的官司还轮不着她出头,于是便作罢,接着喝茶看戏。
果然,陈氏也被这话激得面红耳赤,她哪里听不出来这是在骂曲雁华,顺带着将她一家子骂了,可她却不敢呛声。
这妇人是曲雁华的大嫂,平国公长子的嫡妻冯氏,也是出身高门的贵女,如今她夫君袭爵,自己也获封诰命,属实是有趾高气昂的资本。
况且,陈氏还怀着想要女儿嫁入国公府的心思,因此更不敢开罪了冯氏。可这番话着实在打她的脸,总不能挨了打还笑着说打得好?
她进退两难,想讨冯氏的好,又拉不下身份,任她平日多巧的一张嘴,现下也踌躇了良久,才干着嗓子道:“大奶奶说的是,我们家两个姑娘自小没在我身边长大,若有不得体的地方开罪了奶奶,我这做母亲的自然要陪不是。”
她先将错推了出去,又低声下气道:“我原先在家里便常听说大奶奶在闺中美名,遍京城也寻不到第二个同夫人这般聪慧知礼的。我们虽小门小户,留在京里的姑娘却也是读了书长大的,该教的规矩没有落下,今个儿登门拜会,实乃真心诚意贺寿,没有攀附的心思。”
那冯氏懒懒听完她一通话,挑眉道:“我在闺中时你竟听说过我?”
陈氏眼一亮,赶紧顺着话头道:“自然听过,当年顺昌伯爵府的冯六姑娘在京里可是出了名的。”她又说了一箩筐的好话,管它假假真真还是道听途说,总之是将冯氏吹捧得心花怒放。
有些知晓内情的夫人心底暗暗发笑,却也不敢说实话来打冯氏的脸。毕竟长幼有序,任她二房的曲雁华多有本事,到底袭爵的还是长房,内宅领头的自然是冯氏。
清殊都快被这彩虹屁听恶心了,只觉丢人万分,她悄悄凑到姐姐耳旁道:“太太读的书不是《女德》,是《如何做好一个合格的马屁精》。”
清懿莞尔,轻瞪她一眼,“小点声。”
突然,斜侧里传来爽朗的笑声,清殊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只见一位眉目妍丽的中年美妇揶揄地瞧着她。
作者有话说:
男主马上到
第10章 贵客
◎姐妹俩看戏啦◎
“我怎么不曾听说冯六姑娘还有艳冠女学的美名?难不成我齐落英与你上的不是一所学塾不成?”那中年美妇声音洪亮,气势也足,丝毫没有给人留脸的意思。
众夫人瞧见是她,纷纷暗中对眼色,心下都知道这趟没白来,有好戏看。
那妇人又扫视了一圈,目光停留在陈氏身上,轻哼了一声,意有所指道:“小门小户自然有规矩,可这规矩也不是教人厚此薄彼的,我看你家养在浔阳的两个丫头极好,身上也没有那打破牙齿活血吞的软骨头劲儿。”
陈氏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讷讷不敢语。
这妇人是镇国大将军盛怀康之妻齐氏,她自己出身高门齐家,父亲曾是太子太师,丈夫又功勋卓著,婆家娘家实打实的硬气,又生了副飒爽豪气的心肠。要家世有家世,要脾气有脾气,在场没有人比她更敢踩人脸面。
果然,冯氏一见是她,胸口起伏片刻,到底是咽下这口气。
齐落英见她不应声,也颇觉没趣,她究竟不是来砸场子的,于是又望向那个有趣儿的小姑娘,逗她道:“我可甚么都听见了,你需得拿些好的收买收买我。”
清殊听她这逗小孩的语气便知这妇人是好的,也没什么怕味儿,回了个狡黠的笑道:“小的身无分文,夫人若不嫌弃,便把我带回去,虽不能搬搬扛扛,倒也能解闷逗趣儿,只消一日三顿饭,也不碍甚么事。”
清懿抿着嘴笑,照旧假意训她:“不许无礼。”
“不妨事,你们两个小丫头有趣得紧,大的聪明内秀,小的古灵精怪。”齐氏被逗得哈哈大笑,又与二人说了不少话,末了才对清殊道,“我家也有个与你一般的小女儿,生得混世魔王的品性,你要是也来学里读书,少不得与她碰上,可不要打起来才好。”
“齐夫人说得哪里话,二姑娘那是活泼好动,寻常姐儿哪里有那般好性格,多少人羡慕不来呢。”曲雁华适时接上话茬。
齐氏脾气傲,原先从不踏入她们的圈子,偶尔在宴席上碰见,也是打个招呼的交情,这次却难得地替曲雁华解了围,出了口气。曲雁华知道,这虽不全然是为着自己,但到底要感念这份情,便也顺势投桃报李,卖齐氏的好。况且齐氏身份贵重,从前她费尽心思想要结交却没能成事,如今有这样的契机,她怎能放过?
谁承想,齐氏却不大领情,只客气的应付几句,摆明了不想回应旁人的套近乎。
曲雁华惯会看人脸色,虽吃了个软钉子,却也没摆脸子。可这一幕却叫暗暗盯着这处的冯氏瞥见了,心下好不畅快,立时便道:“哎呀,我们这些做管家奶奶的,讨好卖乖有甚么用,热脸贴着人家的冷屁股。公府说到底还是我这大奶奶做主,今个儿多少豪门官眷都是看着我们老爷的脸面来的,这才是实打实的好处,那起子小门户出身的,也就靠着儿子过活罢了,只是儿子有个没用的娘,也不成甚么气候。”
前头的冷嘲热讽都不打紧,只是后头提了儿子的那几句,叫曲雁华脸上的笑挂不住,藏在袖中的指甲死死掐进掌心。
这时,门外小厮火急火燎地赶来报信,一进门还未来得及把气喘匀便大声道:“禀大奶奶,二奶奶话,有天大的贵客到!”
冯氏立刻呵斥:“像甚么样子?没见过世面的东西,好好回话。”
“是,是。”小厮拉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喘气,却没回话,那眼儿却往里头的曲雁华那斜。
冯氏:“你眼歪了我便帮你剜了!我是府里的大奶奶,有甚么你只管与我说!”
小厮欲言又止,为难道:“外头来了几位贵客,咱府上并未与人下帖子,他们只说是家中长辈听闻咱家的老太太过寿,便包了寿礼来贺,因他们与奕少爷交好,便由二老爷亲去将人迎到堂中接待了。”
既不是下帖子请来的,那人家说冲着谁来,便是给谁的脸面。
一听是程奕,冯氏更是不忿,冷道:“既有二弟招待了,还眼巴巴来这报甚么?不是我说,奕哥十六七岁的年纪能结交多大的贵客,何至于二弟亲去迎?平白丢了脸面。”
那小厮脸色立时涨成猪肝,想说又怕奶奶发怒,还是曲雁华心思缜密,又问道:“他们男人的事自去招待便可,二老爷还说了甚么?可是有用得到女眷的地方?”
“二奶奶说的正是。”小厮急急道,“来了三位贵客,一是端阳长公主与宁毅候亲子,袁小侯爷;二是淮安王世子、三是永平王世子!”
此话一出,即便是见惯了大场面的贵妇也不由得艳羡。
寻常达官设宴,请到一个便不胜荣幸,这一下子却有三个不请自来。
饶是曲雁华定力佳,此刻眼角眉梢也不由得泄露一丝喜色,“快,你与我同去前院,把老爷交代你的好生同我说,一个字也别落。”
曲雁华脚步生风,不一会儿便走远,妥帖如她,一时间都忘了安顿好剩下的女眷。
冯氏听到来人竟是这几个,悔得肠子都青了,生恨自己这张嘴没给自己留退路,现下眼巴巴地贴过去攀交情,直叫人笑掉大牙。无法,只能面色沉沉地留在原处安顿女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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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慢些走,不打紧。那袁小侯爷应是有要事同老爷谈,故而不需咱们劳神接待,只是那永平王世子年岁小,老爷便嘱咐了一定要好好看顾,务必叫他玩得尽兴……还有另一个顶要紧的淮安王世子。”小厮步履匆匆,喘了口气才道,“老爷叫我偷偷叮嘱奶奶、切记万分小心招待这一位,淮安王世子最是桀骜,不喜人多,此番也是为着照看他兄弟永平王小世子,这才屈尊驾临府上,奶奶只管辟出个清净院子好好安置这尊大佛,不许人叨扰,这便妥当。”
曲雁华思量片刻,心里立时便有了章程。
“刘管事,你把钰哥儿唤回来,叫他好好换身干净衣服,让他领着那位小世子爷玩一玩,多带几个丫头仆妇,看顾得紧一些,千万别叫他们打闹。李嬷嬷,你带人去把湖心阁收拾出来,好生装点,再叫人领淮安王世子去那休憩,记得叫人守住院子,不可大声喧哗。”
众人领命去了。
安排妥当后,曲雁华心里不可自抑地畅快。
一想到冯氏那吃瘪的脸色,曲雁华压抑许久的怨愤顷刻得到消解。
“赵妈妈,我儿真是我的福星。”曲雁华许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她冯氏出门高门又如何,长房长媳又如何?生个儿子草包也似的品格,哪里及得上我奕儿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