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老太太叫咱们几个跟来,两个姐儿眼下怕是连口茶都喝不上。”彩袖一面利落地给清殊穿衣裳,嘴上也没闲着,憋着一肚子气不吐不快,“那个刘妈妈也是个腌H泼才,嘴上说得好听,一听着要人来伺候,早便躲了出去。叫碧儿的倒是想搭把手帮衬我,那红菱可一句也没搭腔,做派倒像个主子。”
翠烟睨了她一眼,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压低些声音,才不急不缓轻声道:“把脾气收一收,不记得姑娘怎么叮嘱了?那刘妈妈是太太的人,不好随意差遣,也不好随意打发,只由她去。日后再寻错处赶出门便是。”
“我同昨儿在门前迎咱们的小厮李贵打听了,碧儿与红菱原是伺候大少爷的,大少爷虽是咱姐儿的亲哥哥,但究竟疏远了许久。况且现下他未在府里,咱们也不知这两个丫头是不是他房里有脸面的。倘或是被收用过的,因得罪了旁人被安到流风院里,借机拿咱们当枪使了,那咱们发作也罢,留下她们也罢,都免不得落人口实。”
彩袖听罢,面色缓和许多,但到底愤愤,暗啐了一口,骂道:“心眼子比马蜂窝都多!”
这么一通闹腾,清殊睁开了眼睛,人却迷糊着。她乖乖张口含着翠烟喂来的漱口水和洁牙粉,被辣嘴的味道刺激清醒了。
“甚么窝?有燕窝吗?”
见她醒了,二人便住了口。
彩袖的脸色多云转晴,没忍住笑出声,“自然有,没有也给你现做。”
“知道你是要吃的,一早便温着呢。大姑娘不许你吃多糖,燕窝只放雪梨、川贝炖着。”翠烟笑道,一面打发丫头去厨房端来,“一会子要去用朝食,只有半盅,你略垫垫肚子。”
大点的丫头端来了燕窝,便在旁立着。只剩那小招娣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只偷瞧着翠烟喂清殊吃燕窝,忍不住吞口水――下人是不能在主子之前用饭的,上一顿还是昨儿在厨房吃了姐儿剩下的蟹肉海棠果,她人小不经饿,胃早将这点吃食磨没了,肚子饿得咕咕叫。
清殊瞥见这小家伙,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儿,又见这孩子与旁人不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不避不躲,直勾勾盯着燕窝,不由得乐出声,问道:“叫甚么名字?”
招娣回了神,想起大人们教的规矩,咽了咽口水道:“回姑娘话,我叫招娣,家在兰家村。”
招娣?招弟?!
清殊皱眉,顿了顿,又问了小丫头几句。这才知道她一家五个女儿,好不容易去岁得了一个弟弟,家里高兴得很,却又养不活了,这才将她卖与人牙子换些银钱。
“那你姐姐们呢?”清殊问道,瞧她饿得眼发绿,又叫彩袖将桌上的糕分与她吃。
招娣一面狼吞虎咽吃糕,一面呆呆道:“都卖了,我是最后一个。”
清殊心里沉了沉,没再说话,只叫她慢些吃。
翠烟看在眼里,拿了梳子与清殊蓖头发,柔声道:“女子从来都是苦命的,姐儿若是个个都心疼,哪里心疼得过来。如今她来伺候你,已是顶顶好命了。”
“喏,便是站着的那个,不在你眼前哭,你也没顾上呢。”彩袖又端了一盘糕递给另一个丫头,“你也吃罢。”
清殊也不恼,只笑道:“你一早还打鸡骂狗的,我只当你不喜欢她们呢。我顾着这个,疏漏了那个,你倒放在心上。”
翠烟也打趣道:“她一向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
“且住了。”彩袖一听软和话就不自在,只冲着丫鬟们故意凶道,“别听他们浑说,我就是戏文里的夜叉娘子,刀子嘴刀子心,你们不听话,我就吃了你们。”
两个丫鬟受了她的投喂,见她这模样俱都不怕了,那招娣还笑出了声,稚声道,“姐姐好看,不是夜叉。”
众人皆被逗笑。
第6章 吵架
◎姐姐不高兴啦◎
“哟,怎么这样热闹?方才还听着打打摔摔的动静呢?”一个身材微丰、同样穿着青白色袄裙的女孩自隔壁来,探着身笑眯眯道,“大姑娘打发我来问,姐姐们可收拾妥当了?太太那边来人催咱们过去呢。”
“就好了。”翠烟给清殊戴上一串璎珞,做了最后的点缀,这才满意。
来人是茉白,同样是姐妹二人自浔阳带来的丫头,比翠微彩袖两个大的要低一等。
原先在家里,老太太一人分了两个贴身丫鬟伺候姐俩,都是大的带小的。彩袖并茉白跟着清殊,翠烟并绿娆跟着清懿。只是姐妹俩同寝同住,不分你我,故而丫鬟们感情也极好,便不照着例专门伺候哪一个。
“姐姐,姐姐!”
才出门,一见着清懿,清殊便小跑着上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又是床不好睡得腰疼,又是做了噩梦没睡够。
“胡说甚么?小孩子哪里有腰?”清懿微怒,轻拍妹妹的头。
“腰”与“夭”同音,清懿平日不许她说这些。
清殊赶忙讨饶:“好姐姐,我知错啦。”
清懿:“既知道疼,又不晓得同彩袖说,今晚把家里带来的绒被垫上。要是觉着热,也不许掀被子。”
“我保管蒸熟了自个儿也不掀,等着明儿一早吃妹妹馅儿的包子吧!”
清懿气笑了:“又胡说!”
姐妹俩一路笑谈着,甫一瞧见禄安堂的匾额,便被几个婆子恭敬地请进门。
曲元德去上朝了,曲思珩年岁大了,不便与姐妹一同吃饭,故而围着圆桌落座的只有陈氏、曲清兰、曲清芷,以及不肯乖乖吃饭,被乳母追着喂的闽哥儿。
“好孩子,昨儿睡得如何?枕头褥子哪里不好一并告诉我,我叫人开了库房任你们挑去。”陈氏拉着清殊清懿一左一右坐到她身侧,亲昵笑道,“咱家几个姑娘都打过照面了?以后同在府里住,姐妹之间要和睦才是。”
“母亲说的是。”众姑娘一同应答。
姐妹之间互相见了礼,寒暄几句。虽说是“互相”,参与进来的只有曲清兰。曲清芷臭着一张脸,动也不动,腕上光秃秃,并不见昨儿得的那串珊瑚珠子。
想来,是有聪明人指点她,叫她知道那珊瑚珠不值钱。
清殊没忍住,笑得眉眼弯弯。
“殊儿有甚么喜事?”陈氏柔声问道。
清殊道:“回母亲,我是饿了,想着快用膳了,这才笑的。”
“啊呀!是我疏忽了,我儿饿坏了吧,快快,先传膳,别饿着姑娘们了。”陈氏忙碌碌地打发人下去。
高门府邸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曲清芷虽不语,碗筷却赌气似的砸得叮当响。
陈氏眼风一利,叱道:“在学堂里学的规矩都到狗肚子里了?赵女官教你吃饭摔碗筷不成?”
曲清芷一瑟缩,不敢再闹,只偷偷剜了一眼清殊。
清殊任她打量,兀自吃得喷香。
她闷气了片刻,眼珠一转,似是想到什么,竟难得低眉顺眼道:“女儿知错了,母亲,是我辜负了赵女官的教导。”
陈氏睨了她一眼,方才欣慰道:“赵女官身份贵重,她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老人儿了,便是公主她也是教得的。平国公府能请动她老人家来,是你们的福分。若不是有你姑姑的脸面,咱家还摸不着门呢。你需得好生学些本事,知道吗?”
清殊被这一通公啊府啊的绕晕头,只估摸着这丫头是被送进了门槛很高的贵族学校。
曲清芷又偷看清殊一眼,暗暗得意道:欢迎加入抠抠群叭刘一七期伞伞零四看更多“是,去女学堂的机会难得,全家只我一个,女儿自然不给家人丢脸。”
接收到她的目光,清殊:“……”
学学学,学个锤子!
作为二十一世纪尝够高考艰辛的人,清殊觉得这丫有病!
她这辈子的人生目标就是吃喝玩乐!
念头一转,筷子就迅速戳向最后一个虾仁酥,叫另一双筷子落了空。
“四妹妹也需得学学礼仪才是,咱们这样的人家怎好同乡野村妇似的抢饭吃。”曲清芷努力扬着笑,咬紧牙关,片刻又作恍然大悟状,语气夸张道“哦,是我的不是了,想来四妹妹在乡下从未学过这些,又没有机缘入学堂,可怜儿见的。”
“……”清殊不语,只怜悯地看了她一眼。
一个八岁的小孩,许是耳濡目染,故作大人的神态阴阳怪气,场面十分滑稽,连陈氏面上都露出几分尴尬,可她自个儿却恍若未觉。
因而,清殊觉得她同戏台上的丑角似的,也生不起气来。
清懿脸上一贯挂着的笑容却消失了,她搅了搅碗里的粥,垂着眸,仿佛不经意似的轻声问道:“三妹妹怎的没戴珊瑚串子呢?昨儿个你指名要椒椒手上的,还以为喜欢得紧呢。”
一说起这个,曲清芷绷不住了,冷笑道:“姐姐不愿给好的便罢了,拿个假东西充什么阔气,还好意思同我提?”
见她说话不像样,陈氏立刻道:“住口!不论拿了甚么那也是姐姐的心意,小小年纪便论起银钱长短,便不值钱你也得当好的收着!”
她又适时换了张好脸柔声道:“懿儿别怪妹妹,她年纪小,说话没分寸,只晓得东西的好处,不知你的心意。”
清懿勾出一个笑,也叹了一口气,顺着她的话头温顺道:“都怨我没见识,才拿了羊脂玉来做礼,却没想到三妹妹品味高洁,不爱这俗物,竟瞧上我们椒椒那串子。我这做姐姐的,再不好,也不能拿旧的搪塞妹妹,谁想这新的也不应妹妹的意。说来说去,都是我的不是,还请母亲和妹妹们原谅一二。”
一番柔中带刺的话落地,众人神色各异。
曲清兰原先从不敢在这样的场合说话,此刻却忍不住小声道:“大姐姐给的玉自然是极好的,我喜欢得紧。”
言外之意是──姐姐的东西好,是你自己不要,抢了别人的还嫌差劲。
就连闽哥儿也闹着玩似的插了一句嘴,“就是就是,大姐姐的玉真好看!”
先头还在指责清殊抢东西无礼,现下这官司又落在自个儿头上,曲清芷梗着脖子,说不出话来,却分得出眼神狠瞪了曲清兰一眼,吓得她瑟缩地低下头。
陈氏僵了一瞬,又立刻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姐妹之间没得为这俗物生了嫌隙,都来喝茶。”
打了一场机锋,多少有些累了,各自都捧着茶不语,难得安静。
陈氏又与姐妹二人说了些场面话,打眼看确然是母慈女孝,一派和乐。
余光瞥见曲清芷垂头不语生闷气,陈氏心里到底不落忍,便引她说说女学里的趣事,她这才来了兴头,那股子孔雀开屏的炫耀劲儿又涌了上来。一说自己在学里认识了某某官员的女儿,一说女官如何如何夸自己。
她统共才去上半年学,就已把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翻来覆去说了八遍,与她住一处的曲清兰耳朵都起茧子了,却不敢不听。
但清殊可不惯着,她不耐烦听,只想快快堵住那丫头的嘴,便直截了当问道:“怎么就你一人去上学?二姐姐怎的不去?家里交不起两个人的束不成?”
曲清芷愣了一瞬,转而更得意了,她傲慢道:“自然就我一人,你以为平国公府的女私塾是菜园子,想进就能进?里头读书的都是嫡女,她一个庶女凭什么进去?”
曲清兰脸色一白,头更低了。
“哦?”清殊挑眉,冷笑一声,转向陈氏道:“那我问问母亲,我和姐姐是嫡女不是?若我们要进学堂,又进不进得?”
她自然不是真想去读书,就是要气一气那死丫头。
果然,曲清芷脸色一变:“你发梦呢?你不许去!”
清殊:“怎么?方才还叫我学规矩,我这要去你怎的还拦着?”
曲清芷脸色涨红,还待再说,陈氏便接了话茬,赶忙道:“我的儿,你有所不知,这平国公府门第甚高,开的这家女学塾也是京里唯一的一处,请的又是宫里的女官当先生,多少豪门贵女抢着去呢。咱们家也是因着有你姑姑在他家做儿媳妇,这才将芷儿塞了进去。”
“如今你姑姑贵人事忙,咱们若为了这事打搅她,免不得讨人嫌。”陈氏言辞恳切,“只是,若你二人真真想要去,那我也愿意舍了这张老脸,带上些拿得出手的玩意儿去奉承她。只是咱家并不十分宽裕,她又是个见过世面的,那些个俗物拿出去没得叫人笑话。”
她眼神若有似无地往清懿身上瞄,眼底明晃晃暗示:打钱。
清懿恍若未闻,自顾自喝茶。
陈氏见她不接话茬,就知道没戏了,便也懒得装样子,“也只能委屈你们几个了,到时候叫芷儿学了回来教你们也是一样的。”
第7章 笑闹
◎姐妹俩聊天啦◎
闲话到巳时,场子终于散了。
一回流风院,清殊便把鞋一蹬,歪倒在床上,发出舒服的叹息。
“我可真想不明白,读书有甚么好的,学些个《女训》《女德》、没得把人学傻。”
彩袖一面帮清殊把鞋放好,一面道:“姐儿这话可说岔了,甭管学些什么,有书读,略识得几个字都是天大的造化。我们这些出身泥腿子的,便是家里的男丁也不通文墨,又哪里来的闲钱供女儿家读书?”
清殊皱眉思索片刻,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在理,读书是好的,但是……”
她“但是”半天,不知怎样表达自己的意思。
“但是,你并不想学《女德》、《女训》。”清懿在外间练字,纤细的手腕下笔却有磅礴气势,待她写完最后一捺,又接着道:“可就连高门贵女也需得用这些书开蒙,你弃之如敝屣却是叫旁人争得头破血流。”
清殊闷闷不作声。
她从没想过要说服古代人认同自己的价值观,却也融入不了古人的教育理念里。她信奉“男女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接受不了“夫为妻纲”“三从四德”。
清懿似是看穿了她的心事,淡淡道:“女子上学原本就不易,便是只学《女德》又如何?那也能教她们认得字,既识字,就有了通天的梯,四书五经看得,锦绣诗词也看得,大丈夫看甚么书,你便看甚么书,读进你肚子里的谁也抢不走。试问女子既已见识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又怎会拘泥于三从四德?”
清懿的这番话好似拨云见月,叫清殊眼前一亮。这难道不是另类的“师夷长技以制夷”?
此前,她虽从未小瞧过古人的智慧,但到底对这个时代的女性价值观不抱期望。这不是女性本身的错,是这个时代的错。故而即便是面对姐姐,她也并不愿展露自身“惊世骇俗”的思想,怕被抓起来进行“女德”教育。
谁知,姐姐竟是这样冰雪聪明!
她光着脚跳下床,飞奔到外间搂住姐姐的腰,兴奋道:“姐姐你说得十分有理!都怪这世道耽误你,若女子能科考,还有男人甚么事,叫圣人早早圈你做女状元罢!”
“又在胡咧咧,别怪姐姐嗦,你在我这说便罢了,我不拘着你,但不许在旁人面前说,你这一字一句都在给人递把柄,可晓得了?”清懿照例叮嘱,得了清殊乖乖的笑脸回应,她语气也不自觉软和了下来,问道:“你今儿个说要去学堂,可是真心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