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将清懿拉到软榻上坐着,轻拍她的手道:“好姑娘,与你父亲好生说说话,他心里头念着你的。”清殊想挨着姐姐坐,却被陈氏抱着搂在怀里,怜爱地捏捏她的脸蛋,“这是殊儿?真真儿是个可人疼的好孩子,一路累坏了吧,咱们吃点糕垫垫肚子。”陈氏哄她吃点心,又细细问她读了什么书、爱吃什么、穿什么,一并叫丫鬟记下来。
左侧榻上坐着的儒雅中年男子,便是吏部左侍郎曲元德,他略略打量了许久未见的女儿几眼,只问道:“路上颠簸这许久,可还适应?”
清懿颔首道:“谢父亲垂问,女儿们一切都好。”
“你外祖身子还康健?”
“外祖常有咳疾,这几年需得时时用药调理着。”
“你娘的墓还是你乳母在照料吗?”
清懿眸光微敛,低声道:“确是林妈妈在照看着。”
曲元德想是不经意问的,怔愣一会子,唔了一声便又问起几个舅舅境况,清懿一一答了。
他又看向依偎在陈氏怀里的小人儿──那孩子眼睛大而明亮,虽乖乖吃着陈氏喂的糕,却时刻看着自己的姐姐。他目光凝注片刻,方才露出一丝笑道:“这是殊儿,那么小小一团,如今这么大了。”
清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妹妹,神色柔和了许多,不自觉笑道:“妹妹能吃能睡,是个顶好养的孩子。”
“这便好。”曲元德点头,“以后你姐妹二人就在府里安心住着,京里不比浔阳,该学的规矩不能落下。吃的穿的用的不必拘着银钱,向你母亲要便是,原先在家里你也是叫过她姨娘的,她是个直爽性子,你不必怕她。”
阮氏在时,陈氏还是妾室,后来才扶正做了夫人。
提及此事,陈氏神色僵硬片刻,强笑道,“正是呢,你们同我肚子里生的肉一样,只把我当亲娘就是再好不过的。”
曲元德又略坐会儿便推说有公务,往衙门去了。
他一走,陈氏便将清殊放了下来,安坐在清懿身侧,脸上的笑意也收敛了些,只摆出了一张苦相,眼泪盈在眼眶里。
“原不该提伤心的事,只是一想起我那苦命的阮家姐姐,便觉得对不住你们两个好孩子。我虽被叫作夫人,可我到底是后头扶正的,在老爷面前也说不上几句话。”陈氏的眼泪应声流下。
张嬷嬷赶忙递上帕子,一面叹道:“太太最是菩萨心肠不过的人,常常挂记两位姐儿,她又是个体弱的,想起这桩事便哭,如今更是落下了病根儿,还请两位姐儿多体恤些才是。”
清懿低声道:“自然体谅母亲。”
陈氏适时咳嗽两声,泪光盈盈,拉过清懿的手,“好孩子,你如今大了,我便也好将家中事说与你,咱家虽有你父亲和哥哥不大不小两个官,但你却不知过日子艰难。京里高门甚多,你又有几个弟弟妹妹,吃的用的不能跌了份,都娇养着,家中靠田铺子收租与那点子俸禄也只能勉强过活。”
张嬷嬷叹了口气,颇有些怨怪道:“太太从娘家填补了好些呢。”
“胡咧咧甚么!”陈氏神情一肃,叱道:“主持中馈合该是我分内的事!”
“是。”张嬷嬷立时收敛神色,不敢多言。
“如今家里光景好些,我便央着你爹将你二人接来,只是到底耽误了你许久,我这心里油锅煎了似的难受。”陈氏说着说着就搂过清懿大哭了起来,“好孩子,你若怪我便打我骂我就是,只是别将怨气堵在心里伤了身。”
“母亲有苦衷,女儿不怨怪。”清懿柔声道,她又轻拍陈氏的肩膀,安慰许久,这才被松开。
“好孩子,好孩子。”
清殊歪靠在姐姐身边,偷偷打量着陈氏――她一身素雅,不饰金银,然而抬手拭泪时,袖子滑落露出一截手腕,腕上一只晶莹剔透的玻璃种满绿翡翠镯子。
她前世认得这品种的镯子,价值不菲。就是放在古代,想必也不是她口中“勉强过活”的人家能戴的。
又看了看陈氏哭了许久却依然精致的妆容,便知她是干打雷不下雨,戏台子还没搭好就唱起戏。
清殊怕姐姐不明内情,真信了这人的鬼话,便悄悄挠了挠清懿的手心。
大些的手回握住小手,捏了捏,是叫她放心的意思。
清殊心下稍定,又抬头看看姐姐,见清懿半垂着头,依旧是一副温顺的模样,只有清殊的视角里能清楚瞧见她眼底漠然而冷静的神情。
姐妹俩都讷讷坐着,不作声。陈氏干嚎了一会儿也没趣儿,便止住哭声。
戏演完了自然就散场,她又拉着姐妹二人说了些场面话,末了才道:“你哥哥现下在扬州出差,过些时日才回,你院子已打发人收拾好了,去见见其他兄弟姐妹罢。”
姐妹二人这才从禄安堂脱身,前往自己的院子。
目送她们离去,陈氏屏退左右,这才悠然坐回榻上,抿了一口茶,抬了抬下巴,“说罢,这丫头带了多少好东西来?”
张嬷嬷踌躇片刻,面露难色道:“回太太话,那些值钱的玩意儿俱都登记造册了,叫那个大丫鬟翠烟收走了,说是日后要去浔阳回老祖宗话的。”
陈氏挑眉,思索片刻道:“阮家到底是浔阳巨富,有几分家底,想必是老太太不放心外孙女,防着咱们呢。”
张嬷嬷:“先夫人阮氏也是个有算计的。”
“他们阮家的女人都厉害,可再厉害也抵不过命短,不急这片刻。”陈氏哼笑一声,眸中闪过利色,“两个小丫头都在手里攥着呢,任凭什么好东西,日子久了还不是要乖乖拿与我。”
张嬷嬷扫了眼陈氏露在外头的镯子,欲言又止。
陈氏眼风一扫,“吞吞吐吐作甚,妈妈只管说便是。”
张嬷嬷颔首:“懿姐儿到底是懂事了,太太戴了这好东西,唬不过去可怎生是好?”
陈氏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腕间,那镯子成色极好,不是凡品,是端阳长公主从宫里得来的宝贝。她一介四品官的继室夫人自然没那本事挤进侯爵勋贵的圈子获这恩赏,原本是公主送给曲家那位嫁入平国公府的小姑子的表礼,恰好小姑子有事求到娘家来,她这大嫂才得了这镯子。
那眼高于顶的小姑子从来都瞧不上她这妾室扶正的太太,开口闭口就是先夫人阮氏,好在她娘家兄弟争气,做生意撞了大运,赚了份丰厚的家底,又恰好帮得上小姑子的忙,陈氏这才摸着高门贵妇圈的门,腰杆子硬了些。
陈氏因这镯子,很是畅快了一段时日,那些官夫人也不敢再瞧不起她,总算把她看作正经嫡妻了。
这镯子本就是她的爱物,睡觉都不离身。未曾想,她卸了钗环,一时大意,却未卸这镯子,到底是不美。
“妈妈说的是,是我想左了。”陈氏迟疑了片刻便摘了镯子,想了想,还是舍不得,复又戴上,开口道,“不过,也不必这般周全,一个小姑娘家,也不应当有那识货的利眼儿与见识。”
陈氏是个主意大的。
张嬷嬷神色踌躇,到底是没说话了。
第3章 吃亏
◎妹妹生气啦◎
姐妹二人跟着丫鬟婆子去了流风院。一打眼望过去,院子处处精致,花廊亭台,假山绿植,无不齐全。
候在院里的妇人身材壮硕,自称刘妈妈,不知怎的眼圈乌了一块,此刻正谄笑着在前边引路,“知道姐儿们要来,咱们府里过年似的热闹,太太挑了最好的院子与您二位,吩咐我们要将这院子打点得公主都住得。”
清懿微笑道:“有劳妈妈。”
清殊一面跟着走,一面留心细看这“公主都住得”的院子,一则,游廊两侧虽花朵争妍,品类却随处可见,并不多稀奇,只堆砌个花团锦簇的样子罢了。二则,这院子座南朝北,冬冷夏热,是个受苦的好住处。
还公主住呢,公主听了要扇你嘴巴子。
倒春寒的时节,穿堂凉风吹过,清殊没忍住打了个寒噤。
旋即,一件厚绒雪貂毛小披风盖了下来,将她严严实实裹住,周身登时暖洋洋的。
“昨儿怕热,今儿怕冷。”清懿低声打趣道。
清殊抬头,姐妹俩相视一笑。
正院里,四个年岁不一的少爷小姐并一众丫鬟婆子候在屋里。
曲家上下统共七个孩子,嫡长子曲思行与清懿清殊皆是先夫人阮氏所出,行二的曲思珩是三姨娘邱氏所出庶子;行三的曲思闽是陈氏扶正后所出嫡次子。女孩子里清懿与清殊一头一尾,姐姐是嫡长女,妹妹是老幺;行二曲清兰是四姨娘所出的庶女,行三曲清芷是陈氏为二姨娘时所出庶女,如今也能叫嫡女。
曲思珩今年已有十五岁,是个半大的少年了,很有几分做哥哥的样子,正领着弟弟妹妹规规矩矩等候。两个女孩子能安安静静坐着,但将满六岁的曲思闽年纪小,爱闹腾,叠声问姐姐来了吗。
曲思珩:“就快了。”
他虽面上冷静,心里却难免好奇,上一次见到她二人还是六年前的事了,一个正好是闽哥儿现下的年纪,一个路还走不稳,不知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半柱香的功夫,有动静传来。
“大姑娘和四姑娘到了。”外头人叫道。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闽哥儿雀跃不已,两个女孩儿也按耐不住,纷纷探身望门外看去。
伺候在屋里的碧儿上前打起帘子,待姐妹二人身影映入眼帘,众人只觉眼前一亮。
那一大一小两个姑娘玉人儿似的标致,衬得满室亮堂的屋子都暗淡了。
虽知道阮氏夫人长得好,女儿也不会逊色,只是没想到竟出落得如此亭亭,那小的也十分楚楚可爱。
曲思恒怔愣了一瞬,便回过神拱手见礼。
“妹妹们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实在辛苦。”
刘妈妈指着他笑道:“这是你们珩二哥哥。”
清懿清殊亦福身回礼,“珩二哥哥。”
曲思珩到底是男孩子,年岁渐长,不宜久留,略寒暄几句便告退了。
刘妈妈又依次指了余下的兄弟姐妹与她们认识。
五六岁的孩童是最小的闽哥儿,见了礼叫了两句姐姐便闹着乳母要回去。
与清懿一般大的女孩子是二姑娘清兰,她斯文惯了,声音细如蚊呐,叫了一句姐姐,一句妹妹,便再不开口,打量了两眼又匆匆低下头,绞着衣角局促地坐着。
堆金砌玉养出来的嫡女气度,她又何止是黯然失色,看一眼都像要低到尘埃里。
倏然,一只盈润白皙的手伸来,拉过她紧握成拳的手,一抬头,入眼是那张皎若明月、叫她无地自容的脸。
“二妹妹与我许久不见了,可是生疏了?”清懿笑意盈盈,又拉过清殊道,“椒椒,这是你兰二姐姐。”
清殊学着姐姐,拉过清兰的另一只手,眼睛笑弯成月牙,乖巧道:“二姐姐好,你也与我许久不见,可是生疏了?”
顿时室内一片笑声。
小小人儿走时才一岁,谁能与她生疏,左不过是故意学舌,逗人开心罢了。清懿轻捏她脸颊,半宠溺半笑骂道:“你这小精怪,哪个认得你?还与你生疏。”
清殊牵着姐姐的手晃了晃,笑出两个小酒窝。
“大姐姐别怪四妹妹,倒是我的不是了,我与姐姐妹妹自然是亲近的,只是我嘴笨,怕不讨人开心这才做了个木头。”因着清殊的玩笑,清兰确然放松许多,又想起儿时的记忆,找回了几分亲近感,便与清懿热络地聊了起来。
清殊没去打岔,自去找了旁边的软椅坐了,然后看向斜对面──闽哥儿已闹着走了,只剩下那个比她大一岁的三姐儿曲清芷。
清殊冷眼瞧着,这曲清芷打她们二人进门起便一声不吭坐在角落里,不打招呼便罢了,连姐姐主动跟她说话她也爱答不理,下巴扬得老高。
小屁孩!真是给你脸了!
清殊心里暗暗翻白眼,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还悠闲地吃糕──左不过是一个八岁小女孩在玩“谁先理谁谁就输了”的幼稚游戏。
自诩有着成熟灵魂的曲清殊表示:幼稚,但……
她也不介意赢上一赢。
于是她冲曲清芷扬起大大的笑脸,扭头就加入姐姐们的聊天,拿出十二分的热情逗趣儿,欢声笑语连连,更衬得对面凄凄惨惨戚戚。
真・八岁小孩气红了眼眶。
早在知道姐妹俩要回来时,曲清芷就满不高兴,与后面出生的闽哥儿不同,她从小就听说自己是“半路嫡女”,没少被这话气哭,如今母亲有了几分体面,她这才受尊重些,学堂里也交到几个朋友。好日子没过多久呢,这两个正经嫡女就要回来,母亲还郑重其事地迎她们,岂不是要将她的宠爱都抢了去!
抬眼望去,对面其乐融融,她暗暗握着拳头,心里又委屈又气恼。
特别是那个小的,最是气人!方才她看过来时,曲清芷故意视而不见,就等着她来说话,结果余光里却扫到她挑衅的眼神!母亲说的真对,在乡下养大就是没教养!
清懿心思玲珑,自然察觉两个小孩之间的暗流涌动。自家小不点儿从小就面上乖巧实则很有脾气,平日里最是维护她这个姐姐。
眼看对面儿的奶嬷嬷已经在哄人了,清懿捏了捏清殊的手心,悄声道:“不许再淘气了。”
“嗯。”清殊原本就没多气,见对面都委屈哭了,顿时神清气爽,自然不淘气。
“彩袖。”清懿早早就备好了表礼,见时候正好,便打发人送到兄弟的院里去,剩下两个锦盒,一个递给清兰,“来得匆忙,没带什么好的,只是几个不值钱的物件儿,胜在新奇有趣儿,妹妹拿着玩罢。”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清兰捧着锦盒,半是惊喜半是羞怯道,“我竟都不知这些规矩,若不嫌弃,我便帮大姐姐和四妹妹绣个荷包罢!”
“哼,一个荷包你倒好意思拿出手。”
对面的清芷咕唧着。
声音不大,却正好能听见。
清兰的笑顿时僵在脸上,她是被欺负惯的,倒不是因清芷的话生气,只是今儿聊得开心,便也忘了分寸──金尊玉贵的嫡女哪里就缺了荷包?
“多谢二姐姐,我正缺荷包呢!我一人得两个可好?”一道清脆软糯的声音横插进来,还得寸进尺道,“一个要小兔子,一个要小猪。”
“啊?”清兰愣住没反应过来。
清懿笑道:“你别理她,好生收了就是,姐妹之间客气甚么。”
清兰这才回过味儿来,虽是央她做荷包,却叫她心底舒缓许多。
“四妹妹要做甚么样的只管说与我。”清兰露出温婉的笑容,“正是姐姐方才说的,姐妹之间客气甚么。”
眼见这边一派和睦,对面又起了火星子,还没燃起火来,清懿便拿了另一个锦盒送过去。
“我走时三妹妹还小,不记得我了也在理,这是一点儿心意,还望妹妹收下。”
清懿的笑容话语都挑不出错,但清芷却迟迟不接,她身旁的奶嬷嬷神色不自在,赶忙替她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