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是最受瞩目的储君,为谋将来,要韬光养晦,忍一时之不忿。”
“这些我都明白。”
修长的手指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他触碰到玉质的莹白棋子时,竟分不清哪一样更像无暇美玉。
“你既明白,为何不从?”晏徽扬问。
袁兆轻笑,捻起最后一个棋子扔进罐子里,“皇兄有皇兄的道,我有我的道。”
他没有说透,晏徽扬却了然。
袁兆的道,从一开始就与他不同。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是晏徽扬在入太学之初反复诵读的句子。
起初,他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做一个磊落的人。可盘龙卧于污水,倘若他想彻底肃清朝堂,就必须放弃一些坚持的东西。
譬如,被边关的苍茫风沙掩埋的真相。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高坐庙堂的大人,以黎民为棋,谁会在意刍狗的生死。
可就在看到袁兆宁为玉碎的棋局时,晏徽扬突然明白,富贵天家里,生出了一个离经叛道的人物。
蝼蚁的死亡,他会在意。
“少时一起在太学念书,我们读的是仁义礼,他读的是农耕记。后来略大点,他跟着颜公游历四方,我们在习制衡之道。再回来我便觉出他变了许多。虽还是那副招蜂引蝶的骨肉皮囊,内里却是不同的。可究竟何处不同,我却说不上来。”晏徽扬淡淡道,“直到现在,我才后知后觉,原来他的道,非在谋天下,而在活人命。”
清懿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棋盘,透过棋路,她似乎看到那人的身影。
他总是这样,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走的每一步棋,却燃烧着最刚烈的傲骨。
“他这样也很好。”清懿突然开口,声音极轻,好像是不经意说出的话。
明明有张睥睨人间的脸,却生了一副慈悲心肠。
“是,他很好。这就是他替自己选的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知道这么做的后果,被驱逐出京,已经是皇祖父最周全的法子,谈不上谁对谁错。”晏徽扬闭着眼,低声呢喃,“所以,我时常在想,或许兆哥儿不应在帝王家。”
晏徽扬的神思回归眼底,最终凝聚成落寞的余烬。寥寥寒风里,他长叹了一口气,“罢了,你同我去。”
清懿得到了答复,只微微颔首,权当告辞。
回去的路上,她有些走神。脑海中总是闪回许多熟悉的画面。
清懿对待自己的情绪总是很坦诚,当她察觉出自己的异样,就开始追根溯源。
灯花燃尽一盏又一盏,直到夜深寒重,她辗转翻了个身,忽然福至心灵。
白日里,晏徽扬形容中的那个袁兆,和记忆里最初的那个袁兆好像重叠了。
那时,她虽听闻袁兆大名,却并不屑于空有才情的花架子。即便人人追捧,她只觉乏味。直到后来的数次交集,她渐渐意思到,这个人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
原来他的爱好根本不是画画,而是扛着锄头种地。古人云,君子远庖厨,他却悠哉悠哉地砍瓜切菜,直言这君子不当也罢。人世间种种规矩,好像都束缚不了这道自由的风。
坦诚地说,在某一个时刻,清懿有点羡慕他。
富贵身,慈悲心,光风霁月皮囊下,藏着不必为外人道的傲骨。
那是一切情感的源头,是少女动心的开端。
很久以前,也忘了是什么时候,偶然翻到古人写的诗,清懿鬼使神差地摘录下来,等回过神才瞧见纸上整齐地列着一行字――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也不知怎么,她下意识要藏起来,却正好被袁兆看见,两个人你争我夺,好容易才岔开话题,这句诗也就抛到脑后。
时过境迁,不同时光里的同一个夜晚,清懿想起这桩旧事。
那时的她,少女情怯,无非是觉得这句诗,很适合他。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很适合他。
作者有话说:
啊今天单位聚餐到好晚,太闹腾了没法码字,回来才赶工
妹妹还没长大!!
遥遥无期的进度条!
第88章 送别
◎姐夫被送走啦◎
二月初二, 天空放晴。
城内百姓们欢度吉日,城外的寒风吹过漫山遍野,寥寥数人组成的车队留下萧索的踪迹, 最终停在数里外的一处亭子边。
能来送别的人极少,除开侍卫仆从, 统共只有晏徽扬、晏徽云和清懿三人。
临行前, 端阳长公主正在皇后宫里哭闹, 公主其人, 生得尊贵,活得糊涂。痴长到这个年纪, 却全然不能领会这一切事故背后的的深意。
隔着厚重的车壁,清懿能听见外头的谈话声。他们兄弟几人的话一向不多, 更何况是这样特殊的时刻, 略嘱咐了几句要紧的,彼此都没了言语。
三人之中, 被送行的那个人云淡风轻,言谈间还带着笑意。反倒是另外两个沉着脸不痛快。
“罢了,我也不想嗦, 该说的我也说了, 再见一个人,你便上路罢。”晏徽扬摆了摆手道。
袁兆挑眉:“何人?”
晏徽云利索上前将晏徽扬拉走回避,一面接口道:“你见了就晓得。”
关子没有卖太久, 早在听到晏徽扬说话时,清懿便戴好了帷帽,起身下车。
当那道姝丽的白色身影出现在眼前, 袁兆几不可查地愣了一瞬间, 旋即很快掩饰住惊讶, 轻笑道:“天寒地冻,你何必来这里吹风?”
他的语气那么随意,如同寻常相见时的寒暄,好像下一刻就离京的人不是他。
清懿拢在袖中的手动了动,露出铜质小手炉的一角,垂眸道:“带了这个。”
梅花点金漆,小巧而精致。
这是上回盛家赏梅宴,他送的那只手炉。
袁兆眸光微凝,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这是塔吉古丽让我带给你的东西,或许能帮到你。”清懿将锦囊递给他,待他拆开查看后,又道:“还有,你给我的东西我已经收到了,多谢。”
袁兆收好东西,不置可否,他环顾一圈儿,往马车旁一靠,顺手揪起一根狗尾巴草开始编。
他一身素白的粗布衣裳,揣着一副游手好闲的模样,偏生靠脸穿出了世外仙人似的飘逸感。
仙人突然侧过头问:“这次怎么不说如何报恩了?”
帷帽下,清懿眉头轻挑,面不改色道:“客套话罢了,你还当真?原先说的也不一定兑现,谁欠谁的多还说不准呢。”
袁兆眸光微动,笑道:“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许多债没还?”
清懿微怔,侧眸瞥了他一眼。
隔着帷帽白纱,她并不能清晰瞧见他脸上的神情,因此分辨不出这是玩笑,还是试探。
习惯性思考了一会儿,清懿突然撩开白纱,直直望过去,问道:“你是说,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因果轮回?”
少女的脸突兀地闯入视线,袁兆甚至没来得及掩饰眼底一闪而过的怔然。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不信人有来生,过好这辈子就够了。”袁兆移开视线,刻意不去看她。也许是觉得这一瞬间的举动太生硬,他又清了清嗓子,揶揄道,“既是前世欠的债,自然要前世的袁兆来还。和我又有甚么关系?”
清懿垂着头,不知想到甚么,轻笑一声,点头道:“你说的对,他和你是不同的。”
直至今日,清懿才终于确信,袁兆没有前世的记忆。这也就意味着,她不能把曾经的种种恩怨全算在不知情的他身上。
“你那块白玉,是甚么来历?”袁兆突然问。
清懿挑眉:“怎么想起问这个?”
袁兆没有立刻回答,他懒散地靠着车壁,将随意编成圆环的狗尾巴草递给她。清懿犹豫一会儿,还是伸手接了。
就在双手交接的当口,他笑道:“喏,像不像那次,我捡到你掉落的玉,归还时无意中唐突了你。就一瞬间,我相信过前世今生。”
清懿的手停在半空,顿了一会儿,她才将草环接过,垂眸笑道:“也许有,但那不重要了。”
不远处,晏徽扬挥手示意时候差不多了,该走了。
侍从牵来了马车,搬下马凳,正要扶清懿时,有人快一步伸出手。
清懿侧头看他一眼,最终还是搭上了他的胳膊。
“山水有相逢,保重。”擦身而过时,袁兆淡淡道。
说完,他利落地转身离去。
料峭冷风里,他的衣摆猎猎而舞,晨光为他镀上一层微芒。一人一马,奔赴未知的万水千山。
清懿掀开车帘,看着他渐行渐远,轻声道:“保重。”
寒风裹挟着她的声音吹远,他似有所感,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像一个不问归期的旅人。
作者有话说:
别慌,晚点还有一更。因为要拉进度条,所以只能断在这里比较合适!
高亮提示,后期袁兆会恢复记忆,性格会有点变化。要知道一个死过老婆的人多少有点不正常(不是)
第89章 五年
◎姐妹俩长大啦◎
回程路上, 清懿兀自出神,她很少有这样浪费光阴,放空思绪的时刻。
袁兆终究是走上了应有的人生轨迹, 那重活一世的自己,究竟有没有改变未来的能力, 还是未知。
再想深一些, 她拥有的二次生命, 是真实的活着, 还是前生弥留的残梦。
有时候想想,人生当真如大梦一场, 眼前所见的一切未必是真,荒诞梦境未必是假。
庄生晓梦迷蝴蝶, 可谁也不知道, 自己是庄周,还是梦蝶。
想至此, 清懿闭上眼,强迫自己停止思考。
如果放任思绪一直在这样无穷尽的问题上延伸,那么自己在这场人生中所创造的一切, 好像也没有了意义。
马车停在府门外, 她一路经过假山花圃,亭台游廊,耳边传来翠烟关切的问候, 还有彩袖和茉白叽叽喳喳的吵嚷声。转角处,清殊蹦蹦跳跳地奔上前,睁大了眼睛说着甚么。
直到这一刻, 清懿恍若灵魂归位, 安稳了下来, 她笑道:“椒椒说甚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清殊笑弯了眼,声音清脆:“我说,姐姐今儿怎么呆呆的,像放大版的玫玫。”
众人哄笑成一团,玫玫咬着鲜花饼不知所措,嘴巴微张:“嗯?”
清懿又好气又好笑,轻轻弹了一下妹妹的额头,“皮猴,还闹到我头上了,这个月的例钱银子没有了。”
一听这话,清殊立马变脸,一路缠着姐姐腻歪:“错了,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没下次了我的好姐姐。没有零花钱的妹妹是这个世界上最惨的妹妹!”
“呆姐姐没有银子。”清懿不为所动。
“好姐姐,你是世上最聪明的姐姐!”
……
姐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吵吵闹闹了好一阵子。
清懿眼底带笑,藏着不易察觉的柔和。
她看着妹妹古灵精怪的模样,一时间又觉得这个世界无比真实美满。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如果她只是虚妄世界里渺小的存在,那么这个存在,也会因为亲身经历的喜怒哀乐而变得生动有意义。
思考时,夕阳残照,橙黄的暖光流淌在静谧的书房,纤细的身影仿佛与此间景致融为一体。
翠烟搬来一整年的账簿,足足有一个大檀木箱子。清懿就坐在窗前细细翻阅,不时执笔标注。
每落一笔,她便觉得充实一分。
盐铁商道,北地商路,织锦堂,幼儿学院……
箱子里的账簿与书册,是她播撒在各处的种子,送来的第一拨丰收。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月上柳梢头,清懿捶了捶酸疼的肩膀,却并不觉得累。
岁月迢迢,人生漫漫,她想,如果生命一定要留下什么痕迹才算完整,那么不如跟随本心,成为一个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烛火燃尽良宵,见证着她每一个执笔疾书的瞬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崭新的古铜色烛台沾染了岁月的痕迹,陪她一起经历春去秋来,花谢花开――
直到装账簿的檀木箱子换成了檀木架子,直到架子换成整个库房,直到少女出落成真正的美人。
钟鸣三声,伴随着翠烟惊呼,清懿又一次在书桌前醒来。
“我的好姑娘!你又熬了整宿?我亲瞧见你上了榻才走的,半夜偷着起来看不成?账册又没长腿,哪里能自己跑了,非要熬大夜看,熬坏自己的身子骨,往后我回浔阳可没脸见老太太!”翠烟难得生这么大的气。
清懿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笑容里还带着几分疲惫:“且安心,没有熬整宿。我睡到卯时转醒,横竖睡不着,就坐起来看看账册和奏报。如今年节才过,正是生意兴隆的时候,忙些也是应当的。”
“你这话哄哄旁人也就罢了,我哪里不晓得你是个劳碌人,一年三百六十日,鲜少有哪天歇的。”翠烟无奈摇摇头,“照我说,姑娘多少也要松泛松泛。这五年里,咱们处处经营得力,织锦堂有碧儿和赵鸳,北地商路有红菱,学园有二姑娘。即便是占了大头的盐铁商道也有姑太太帮衬,你只要拿捏着大局,细枝末节交给旁人,这也就轻快得多。”
清懿闻言只是笑了笑,摇头道:“还不是时候。”
“姑娘是神机妙算,我不懂你的筹谋,我只忧心一处,就是你的身子。”翠烟叹了一口气,强硬地收拾起桌上的账册文书,“上回那游医可说了,切忌操劳过度,忧思太甚,否则损伤寿元。你自己不在意,四姑娘听了可是哭了半宿。”
一提起妹妹,清懿无奈摇头,笑道:“罢了,今日且偷一日闲,去学里看看她。”
翠烟一乐:“这就对了!”
正在穿衣洗漱的当口,彩袖抱着一堆衣裳料子回院子。
“姑娘,浔阳又送来一批时新的料子,我瞧着正好拿来给四姑娘裁几身新衣裳。年节里好吃好喝的,她又长高了不少,去年的春裙怕是穿不下了,等到春日里做怕是来不及,现下做正正好,您说呢?”
“嗯,你思量得很是。”清懿抬着手,任翠烟更衣。一面隔着屏风道,“不过那衣裳样式你还是给她过目了再做。这丫头主意正,要不是她自己描的样子,断是不肯穿的。”
“再没有比彩袖姐姐更周全的了。”门外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碧儿笑意盈盈,拎着一只锦盒进屋,“喏,姑娘瞧瞧这是甚么?”
一打开,里头是四身窄袖对襟立领罗裙,分别有秋月白,绯霞红,烟罗紫,密合色四样。
其用料看似华贵不可方物,实则是用最普通不过的蚕丝织就,这是浔阳阮家的秘技。织锦堂以此为基础,又结合了几个绣娘的创造,最终产出了风靡京城的蝉翼华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