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松照忙塞了一块糕堵住嘴,示意自己投降。
兄妹俩各自安静了片刻。
裴萱卓回到自己屋内,顺手拿出一本游记翻看。
窗边有落叶飘来,正好飞到书页上,天然地做了一个书签。
她没有看书,反而凝神在树叶的脉络处,神思渐渐飘远。
她想起晏徽容热烈而诚挚的眼神――
“裴姑娘,我很好,我也会对你好。”
“裴萱卓,我是认真的。”
……
少年人的勇敢,竟让她在某一瞬间不太清醒。
她读过“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她见识过太多诗词里的情愫暗生、相思断肠。可她从不像旁人一般与诗中人共情。
裴萱卓想,自己实在是个冷淡过头的人。
即便是此刻,她脑中思绪万千,却无一是为情所困,那一瞬间的不清醒,也只是在冰冷地思考未知的前路。
在暑月假开始前,掌教娘子已经选好了另一个助教。
言外之意,是不能再留她。
她与清殊等人交好,强行留在学堂自然没人驱赶,只是她若想成为正职、乃至以后的升迁,心中酝酿许久的变革,都没有着落。
草草找个人嫁了固然可行,只是未免太不周到,要是又遇到游阙征这样的人,反倒麻烦不断。
如果她按照展素昭所说,放下清高自持,走下神坛,那么晏徽容也不失为好的选择。
他出身高贵,相貌才学样样不差,倘若她点头,不也能像展素昭说的那样,飞上高枝。
不,是飞上更高的高枝。
她的目光落在陈旧的书页上,上面还留着曾经的字迹――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想当初,还以为自己会如二叔形容的那样,即便是一株野草,也能坚韧而生,风吹不倒,雨浇不烂。
她自嘲一笑:“裴萱卓,你也不过如此啊,才刮多大的风,就摇摆不定。”
说完,她利索地将落叶拂去。
野草就该扎根泥土,不必攀附高枝。
作者有话说:
姐姐马上又要搞事业啦!
第113章 二丫
◎姐姐视察啦◎
晨时, 流风院。
彩袖一早便忙活开,盯着小丫头们收拾箱笼,余光瞥见有粗心的落下了东西, 顿时柳眉一挑。
“小蹄子,昨儿吃酒了?昏头昏脑!”她对照着册子一一检视物件儿, 少了的便打发人添上。原本惫懒的丫头这会子也精神了, 不敢对付了事。有几个鬼精鬼精, 推着玫玫出来顶缸。
玫玫老实上前道:“彩袖姐姐, 我晓得错了。”
玫玫如今长高许多,只是照旧一副憨傻模样, 十二岁的丫头心眼子倒比不上小的。
“有你甚么事?姑娘的首饰盒子又不归你保管。”彩袖没好气地瞪她,然后目光扫过后面缩头缩脑的几个丫头, 扬声道, “你们少在我跟前弄鬼,平日里躲懒倒罢了, 这回非比寻常,四姑娘要回浔阳探望外祖,特特备了几车礼, 你们敢丢三落四, 仔细身上的皮!”
小丫头浑闹惯了,知道彩袖面上利害,实则是个心疼人的, 便团团围着她讨饶,缠得她脱不开身才罢了。
听见屋外的笑闹声,翠烟打起帘子望了一眼, 回身笑道:“姑娘你瞧, 有彩袖在, 四姑娘这一路上必然妥帖。你晚些去倒无妨。况且大少爷也会一同去,你安心了结手头的事要紧。”
时值暑月伊始,清殊的假期旅游计划就已经开始施行。
这个时代交通不便,从京城到浔阳,路上就要花费十天半个月,又加上女子出行不便,所以姐妹俩自五年前上京后,竟一次都没回过外祖家。
这回正好赶上曲思行赴南边出差,恰好要经过浔阳,清殊便寻思着跟哥哥一起回去。
清懿原本也要去,只是因着手头还有要紧事没有处理,才打发妹妹先走,她延后几天跟上。
一切收拾停定,清殊却还磨磨蹭蹭不愿出门,歪在姐姐怀里嘟囔:“甚么事这么要紧?连同我一块回家探望外祖都要往后捎了?”
清懿轻拍她的脑袋,嗔道:“小人家,自玩你的去,现下扮出不舍得我的样子,回了浔阳捉鱼摸虾,你就是野兔子回了山里,到处撒欢,哪里还记得我?”
被点破心思,清殊哈哈大笑,“吧唧”亲了姐姐一口,被对方嫌弃地笑骂,“你这皮猴!”
“好吧,那我先走一步,你不要太想我。”清殊背着自己做的随身小包,噔噔两步上了马车,然后又探头冲曲思行喊道,“哥,我们脚程慢些,正好一路游玩,又能等姐姐。”
曲思行坐在马背,睨着她道:“约定驿站等岂不妥当,你打量我不晓得你的心思呢,由着你玩,我的差也不必出了,路上就得耗一年。”
清殊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哥你真小气,大不了路上费用我包了,一应消费我曲四姑娘买单!”
“哟呵。”曲思行差点被气笑,探到马车里捏住她的耳朵,冲清懿挑眉道:“你瞧,咱们四姑娘现在口气可不小,财大气粗的。”
清殊笑弯了眼,故意道:“还不是哥哥姐姐教得好。”
插科打诨间,众人哄笑。
曲府车队在欢声笑语里启程,一路出城门去。
-
送走兄妹二人,清懿立刻备车往城郊去。
袁兆留下的那个农庄位置偏僻,用来安置女子工坊再适合不过。经过数年的发展,这里已经被清懿打造得井井有条。
织锦堂作为前端售卖窗口,吸引了不少高门加盟合作,拓宽了商品的出货渠道,也让它的名声越发响亮。
而女子工坊作为后备生产基地,能为织锦堂提供稳定货源,相关制造技术与创新工艺也能得到保护,这也让织锦堂的货品更具有竞争力。
经过数年发展,女子工坊分裂出不同条线,种类繁多,有制香、刺绣、纺织等等。女工们在这里制作的东西经由专人送往织锦堂旗下的各处商铺贩卖,所获利润按照章程规定分配,俨然形成了完整的雇佣体系。
最开始的女工大多由流民组成,后因织锦堂名声大噪,吸引了不少穷苦百姓,因此规模越发庞大。四之有三的平民女子在工坊做活计,有的是临时工,有的是长期工,如若表现突出、工龄又长,在薪资待遇上便优厚些。
女子工坊的发展像是蝴蝶煽动翅膀,初时看,众人只觉得是多了个做活计的庄子,也就是只招女子这一条稀罕些,旁的雇佣之法、奖惩体系,并没有高明到哪里去。
等到时日渐久,不知不觉间,风气变了。
从前只能依附男人生存的女子有了谋生的手段,家里多经济来源,变得富裕。与此同时,那些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猛然发现,自家婆娘性格越来越泼辣!
原来忍气吞声的良家妇女们一个个都像炮仗点了火,再不做受气包。
连京兆尹都抚着胡须叹息,这几年的休夫休妻案比以往多数倍不止!
他白天忙着处理公事,晚上还要去岳丈家哄妻子,他家这位太太这几年因投资织锦堂赚了不少银子,一家子吃喝都叫她包了,便是打点上司都是花她的钱,京兆尹哪里还硬气得起来。正因如此,即便夫人一改往日贤惠本色,天天出去约人打马吊,他也不敢放一个屁。
要命的是,昨儿他在气头上指责她“不守妇道”,转眼就被回骂得眼冒金星,人家扭头就收拾银票回娘家,他能怎么办,他只能屁颠屁颠地去哄!
想至此,他头疼得饭都吃不下去。
满京城,上至朝廷命官,下至贩夫走卒,像他这般头疼得不在少数。
这几年,女人们做买卖的做买卖,进工坊的进工坊,一个个都尝到了自食其力的好处,哪里还肯过原来的日子,再受闲气,大不了和离走人!反正织锦堂能供她吃住!
有织锦堂做靠山,女人们越发有底气,于是也更加忠心。
许多人尚且没见过大东家的真面目,却打心底爱戴织锦堂这块招牌,它为所有女子提供了停靠的港湾。
东街口的徐二丫正是受过好处的一员。
二丫打小没了娘,长到十六岁,就被酒鬼老爹以两吊钱的价格卖给了西街的王二麻子做媳妇。王二麻子好赌又好色,打光棍到四十来岁还讨不到老婆,是个人见人厌的家伙。二丫自知嫁给他这辈子就毁了,于是终于硬气一次,在上花轿的头天晚上逃走。
酒鬼老爹找了三天三夜,扬言只要她敢露面,就一根绳子勒死她这个讨债鬼。
那时,她慌不择路地逃到城郊,躲在农庄薯窖里不敢出来,直到饿得奄奄一息才被庄里的妇人发现。
那个妇人高鼻深目,异族人长相,却能说中原话,“不得了,这怎么藏了一个人?!”
她唤来了另一个主事人,二丫迷迷糊糊睁眼,看到的就是这个女子。
后来,这女子成为了她的大掌柜,二丫也知道了她的名字,赵鸳。
彼时,赵鸳用一碗米粥吊住她的命,问她来处,又问她将来的打算。
二丫撑着气力给她磕了一个头,“谢姑娘搭救,我贱命一条,倘若您不嫌弃,就留我做个粗使丫头。倘若您为难,我明儿便回去,买包耗子药,让那老不死的见阎王!总之我必不会遂他的意!”
赵鸳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搀她起来,待她躺好才道:“我既不留你做丫鬟,也不叫你去买耗子药。”
“那是何意?!”二丫瞪眼。
赵鸳这才微勾唇角:“寻死算甚么本事,真厉害,就去他眼皮子底下,好好活给他看。”
自此,二丫开始跟着赵鸳做生意,学出几分名堂,她便自个儿支了一个摊子,正正就坐落在东街口!
按赵鸳教的,酒鬼老爹再来闹时,二丫比他更横,一张断绝父女关系的文书直接甩他脸上,随后就是一柄苕帚劈头盖脸地砸,再吵将开,她就往官府衙门敲冤鼓!
她将一个泼妇的模样扮了十成十,周围人指指点点,她便一个唾沫星子啐过去!
去你的文雅贤惠!去你的端庄淑女!做个泼妇畅快极了!
二丫的威名越来越响亮,二丫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
旁人只知道她是个撞了财运的小商贩,却没人晓得她身后站着织锦堂。
而她就是雨后的第一茬春笋,自她伊始,四处星星点点开始冒尖儿,不只于京城一处,连周边城池乃至天下各地,都有女游商的踪迹。她们到了哪里,就意味着一缕微光点亮了哪里。
不过,此时的二丫并不知道自己在历史的长河里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她正牵着小毛驴赶路,颠颠地去工坊进一批新货物。
因着近日生意好,二丫几乎每个月都要来进一批新货物。工坊里各项流程皆有制度,因织锦堂旗下的加盟商户众多,有不少是外人,所以商家只需在庄外院子里登记名姓和货物种类,自有管事将所需物品带过来。
这样一来,既可让商家们省去许多功夫,又不必叫人摸清工坊内部的玄机,一举两得。
头回来此地的商家探头探脑,四处张望,眼睛里充满了对这座女子工坊的好奇。
二丫却熟门熟路地往登记处一坐,大大咧咧道:“婶子赏我口茶喝,死热的天,走这一路快渴死我了。”
一向好说话的崔六娘熟门熟路给她倒了一碗茶,嗔道:“你今儿来的不巧,怕是要等上一会子。坊里说是有贵客来,几个大管事都去作陪了,小管事也在整这一季的账目,都忙得团团转。约莫还要两刻钟才得空。”
“那我师父可也来了?”二丫问。
崔六娘:“我没留心,你待会儿领了货自去庄外等。”
二丫喜笑颜开:“多谢婶子!我也不白吃你的茶,来,新鲜的喜饼子,多吃两个。”
“哟,喜饼?”崔六娘诧异道,“你这丫头,瞒得倒紧,有好事了?”
二丫脸上难得见到害羞的神态,一双眼睛却十分清亮:“是,下月初七,婶子记得来东街吃我的喜酒!”
“是哪家的好小子?快跟婶子说说!”崔六娘拉着她的手。
二丫咧嘴笑道:“不是甚么好出身,穷当兵的,现下在巡防营守城门楼子。”
崔六娘眼底满是宽慰,连声道:“出身是最不要紧的,待你好才实在。好姑娘,快去同你师父说,她必定高兴。”
“嗯!”二丫笑着点头。
等拿到货物,她又牵着毛驴出了庄子,挑了一颗老槐树遮荫。
没多久,庄子里驶出一架马车,有人正在相送。
以为是哪家大主顾,二丫正要回避,恰好瞧见有熟悉的身影。
“师父!”她高声喊,生怕人听不到,跳高了挥手。
不远处,赵鸳循声抬头。
“既是找你的,你就去罢,我这里也没旁的要紧事。”车内,清懿摆摆手,笑道。
赵鸳本想找个时机引荐自家小徒儿,只是见她咋咋唬唬的模样,怕惹得清懿不喜,又踌躇了一会儿。
那头的二丫却不知她的犹豫,把毛驴栓在树上,兴高采烈地奔来。
“师父!我有大喜事要同你说!”
她来到近前才发觉车旁围着一圈人,赶忙一个脚刹。
除了赵鸳外,还有几个陌生女子,她们俱是穿着工坊统一的浅绿色窄袖立领对襟薄裙,容貌各有千秋,气度却是如出一辙的不凡。
“甚么喜事?”赵鸳哭笑不得,“大热天,莫要着急忙慌的。”
二丫如此这般一说,赵鸳果然又惊又喜,连带着周边一圈姑娘脸上都带着笑意。
甭管此前认不认得,都道了一声恭喜。
“鸳姐,这就是你说的小徒儿?”碧儿笑道,顺手将腕子上的手镯脱下,“今儿出门得急,倒不曾带个像样的见面礼,这就当是给二丫的一点的心意。”
“啊,使不得使不得,姑娘,这太贵重了。”二丫吓一跳,忙推辞。
只是她这处还没推开,那头又有人递来一个金簪,调笑道:“你瞧碧儿,最是个手快的,她都递了我们少不得也要添上,好姑娘,你既愿意收她的,就没有推我们的理儿!”
“真真是红菱一张坏嘴!”碧儿又笑又气,“自个儿手慢倒怨人家机灵,我的好意都被你说岔了。”
二丫被金簪晃了眼,背后又有人塞了一串珊瑚珠,听得是个和蔼的声音。
“来,二丫姑娘,我的一点心意还请你收下。她们是嘴上打官司惯了的,别真就吓着不敢收了。我们都听鸳姐提过你,你是个极好的,我们都想见你,只你师父宝贝得很,一直不舍得让我们瞧一眼。”
二丫被这阵仗吓懵了,无措地看向赵鸳。
赵鸳无奈一笑,点了点头,嗔道:“愣着做甚?收下罢。你要成亲,这是好事儿。来,这是咱们织锦堂的诸位管事,她们年纪都比你大,只管叫姐姐就是。”
她在赵鸳的带领下一路招呼过去,将众管事认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