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确实有天分,领悟力极高。
做播音工作,最先培养的就是说话的层次感与节奏感,但这些东西,她仿佛天生就会,并且掌握得驾轻就熟,轻轻松松,妥妥一老天爷赏饭吃。
除此之外,她还有旁人想不到的意志力和忍耐性。
毕竟,过往那些岁月,不敢数。
她迎着酷暑的奔跑,不敢数。
她沐着大雪的录制,不敢数。
她不顾沙尘暴从城东跑到城西的里程,不敢数。
她不顾昼夜从采访到铅字的记录,不敢数。
她全年无休的练声次数,不敢数。
最重要的,她那份沉甸甸的热爱,不敢数。
可他也不知道,原本要出国留学、留学回来后继续当主持人的她,怎么突然间就销声匿迹了。
上次,南晓星跟她说的那些话一点都不假。
他确实是不止一次在课堂上说过:“你们呐,能有你们师姐一半的努力就好了。”
说完,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
因为,他懂她这一路走来的来之不易。
你可以说,她这张极具观众缘的脸是老天爷赏饭,也可以说,她对嗓音的掌控度是老天爷赏饭。
可日积月累的文化积淀、逐步拓宽的国际视野、难能可贵的平视视角、恰到好处的理性共情,这些东西,老天爷赏不了,只有你自己去挖掘、去深耕、去浇灌、去锻造。
他看着她一路走来。
又怎能甘心,让她泯灭于人海。
陶醉听着他接连两次的厉声质问,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刚才在面试现场的对答如流的她,此刻的答案却难以连接成篇。
这一刹,心里太多情绪翻涌。
有歉疚,有不甘,亦有委屈。
她站在那里,看着面前的人,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心里的话在唇边辗转好几番,最后落脚在有些无力的一句:“老师,您不能这样问我......”
“我为什么不能问你?”李申川看着她,音调稳稳拔高,手掌又重重拍了下桌面,“我是你老师,我问问你怎么了!犯法了!还是有违师德了!”
陶醉听了,连连摇头,眼泪无声地、却也更加肆无忌惮地往下落。
她想说,不是,不是。
都不是。
别人问我,我尚且能自我开脱,得过且过。
您一问我,我只想奋不顾身,飞蛾扑火。
可我......扇不动翅膀了。
作者有话说:
不哭
他们都怪你,是因为他们都爱你。
第33章 33 、海棠未眠
弹指一挥间, 四年倏忽已过。
面对这浩浩恩师,她怎么可能不心潮澎湃。
于是,那眼泪, 像决了堤的河水, 无声无息地往下落。
但即便这样,她在说那句“老师,您不能这样问我”时, 气息依然是稳的,吐字依然是清晰的。
李申川坐在那里,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她。
这一眼,既看出了她的默默努力, 也看出了她的难言之隐。
他知道,她一定是遇到了难以逾越的坎儿, 才暌违舞台这么多年。
想到这儿,他难免心疼。
可心疼之余, 他更生气。
心想,到底是多么难以启齿的坎儿, 不能让她向他求助, 反而是把自己的才华埋没了这么多年。
每年的开学季, 李申川总习惯性问新生一个问题,那就是在你们心中什么最昂贵,太多学生的答案, 是京溪城的房价。确实, 祖国的心脏腹地,用寸土寸金来形容, 一点都不夸张。
可他每次都想说:孩子们, 你们的青春, 才寸寸是金呐!
所以,这也是他刚才会那么生气的原因。
四年啊。
整整四年啊。
而且还是二十来岁的四年啊。
可惜,太可惜了。
但在可惜之余,他又莫名生出一种预感,那就是她不像是会浪费时间的人。
李申川坐在那里,抬眼看着面前这个一看就是有备而来、想要重振旗鼓的人,瞬间想要验证自己预感是否正确。
于是,他看着她,突然出了声:“再次走到我面前,你就不要再退却。”
陶醉闻言,轻轻抬眸,眼睛虽蒙着一层水雾,眸光却明亮坚定。
李申川对上她的目光,俐落发话:“即兴来一段《朝杨之声》。”
陶醉一听,立刻就明白了他这是在考察自己。
《朝(zhao)杨之声》是朝杨大学的一个广播节目,每天都会在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之后跟大家见面。跟寻常中学和大学的广播节目大差不差,内容大多是分享一下校园里的趣事,放一下最近流行的歌曲,当然,有时候也会朗读一些来信。
所以,即兴来一段这样的节目,难度并不大。
但想要说出彩,很难。
因为一般人如果不是出于找素材的目的,恐怕不会对周遭的一切那么细心。
更何况,她多年未至,此次过来,也不停地忙于考试。
但陶醉却没任何怯场,眼泪一敛,肩背一挺,笑容一扬,瞬间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她今天过来面试,浅浅化了一个淡妆,白色长裙配浅蓝色大衣,模样清纯得跟刚入学时没两样。
“亲爱的同学们大家晚上好,欢迎收听《朝杨之声》,我是你们今日的黄昏陪伴者,陶醉。”
一句话,已成功抓住听众的耳朵。
李申川只听一耳便可以判定,她的基础功不但没有荒废,反倒扎实到不行。
“今天要跟大家分享的校园故事,来自于我亲眼捕捉到的一个变化。”
“可能细心的同学已经发现,我们学校地铁站周边的施工设施在昨晚已经全部拆除,露出了错落有致的橘色栅栏,我今早从地铁站出来,看到暖橘色的太阳光,不偏不倚的投射在了同样为暖橘色的栅栏上,忽然觉得美感加倍。”
“我透过栅栏,看到近处人群,看到远方公路,看到不息车流,看到抽芽绿树。”
“寥寥几眼,尽是风火人间。”
“当我收回目光的时候,我恍然发觉,或许,橘色是最接近太阳的颜色,所以才能让日出更浓,让夕阳更盛。”
“让我们观赏过的大千美景,都能着墨上一层温暖的底色。”
“此刻黄昏已至,大家可以走上天桥,验证落在栅栏上的那抹夕阳,是否比往日更盛。”
堪称完美的一次开场。
立足实际,不虚浮,不造作,只有动情描绘和真情流露。
李申川心里满意,却没将情绪外露,而是沉着脸继续出题:“来一段晚会主持。”
这个题,不免让她想起,她曾于一段日子前,阴差阳错地站上了跨年晚会的舞台。
于是面对这一段,她更是自信满满,信手拈来。
接下来,从大型晚会,到国际播报,从临场反应的考察,到采访人物的起稿。
他不留情面地刁难,她驾轻就熟地应对。
从中文到英文,从小事到大国,李申川用几个问题,把她考察了一个遍。
除了放心,也有惊讶。
他惊讶的点在于,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但疑问归疑问,他的考察还没有结束。
最后,他把命题落在了:“朗诵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第二段。”
说是朗诵,当然是脱稿。
他培养出来的学生,如果连这点知识储备都没有,在他这儿,肯定是要被冠上不合格的。
陶醉明显没有被难到,目视前方,红唇轻启: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
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一段下来,行文流畅,咬字清晰,字正腔圆,轻重得当。
观众听起来丝毫不会费劲,不用看字幕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她就这样,用温柔与学识,在荆棘中开辟了一条玫瑰路。
不卑不亢,自带弧光。
像是终于对她放了心,李申川没有再提问,而是眸光一转,倏地起了个新话题:“还记得枕与阔老师吗?”
听到这个名字,陶醉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记得。”
说完,又重重点头,语气里满是钦佩:“当然记得。”
这是她心中最优秀的记者,是在支教时给她开启全新人生的领路人,亦是枕风眠的父亲。
“那你应该还有印象吧,我在你大学入学之后,也跟你说过这件事。”李申川以回忆的口吻说道,“中考的时候,枕老师给你写了一封信,我当时正好要去临川县附近做节目,他就把那封信转交到了我手里,但那次我没找到你,再加上工作忙碌,以至于忘了这封信的存在。”
直到三年后,在朝大播音三试,他在面试名单上看到一个名叫陶醉的名字,才想起来自己有封信忘了转交。
但时间太过久远,那封信已经被他不知道放在了哪里,怎么找都找不到。
李申川想跟枕与阔表达一下歉意,但那时,枕与阔早已离世。
你看看,命运多会弄人。
可命运弄人的,何止是这封信。
两年前,李申川搬家,从城西搬到城东,才于无意间找到了这封信。
这才想起,那次,在去临川县之前,他要先去云贵山区做一个节目,节目地点阴雨连绵,道路湿滑,他也是怕这封信弄丢或者弄坏,于是小心翼翼地把它塞在了一个三防面料的冲锋衣里,但他没有记得,再加上之后,他工作性质发生变化,没有再去过环境那样恶劣的地方,于是那件冲锋衣就被压在了衣柜最底层,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直到上次搬家,他终于“失而复得”。
可是,他找不到人了。
四年,陶醉的名字,在他的世界里杳无音信。
她站在漫天风雨里,消失得彻彻底底。
于是,这封信,整整迟到了十一年,才被递送至她手中。
看她双手接过了信,李申川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把偌大的会议室留给她,给她时间和空间,让她能静静观看。
但临了,还是觉得有些话得说。
于是,走了两步,还是转身。
他看着她,目光深邃,却难掩温情;嗓音沉肃,却饱含希冀:
“陶醉。”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陶醉才后知后觉地体悟到他之所以让自己朗诵这首诗的弦外之音。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意为:过去不可挽回,但所幸,未来依然可追。
他在告诉她:只有你愿意,未来仍可追。
刚才,严厉归严厉,惋惜归惋惜。
但他对她的期待,从来不是昙花一现的花瓶摆设。
日月如梭般转了这么多圈,但她还是当初那个少年。
一如既往的热忱、精进、谦逊、专业。
甚至比过去,更能举重若轻,更加游刃有余。
培养一个主持人,或许没那么难。
但培养一个好主持人,太难了。
培养一个能镇住大场面、得到国民认可的好主持人,更是难上加难。
一代人里才能出几个。
容貌、气场、文化、视角、胸怀、格局、临危不乱、敢于担当。
这些都缺一不可。
她从人群走过,自动收获目光灼灼。
他是惋惜这四年的消磨,但只要她还愿意,往后的职业生涯,还长着呢。
毕竟,主持人从来不是一个吃青春饭的职业。
随着李申川脚步的渐远,陶醉手中的那封信也终于完全展开。
在这一刻,她要感谢三防面料的衣服,感谢京溪城干燥的气候,让这封信得以完好保存。
泛黄的纸张上,是行云流水的一行行钢笔字,棱角有力,运笔却温柔似水。
若见字如晤。
那这封信的书写者,想必,既有情怀,又有风骨。
确实,他是这样的人。
陶醉坐在那里,看着面前的字迹,一字字地往下阅读。
陶醉同学:
你好啊,我是你的老师枕与阔。
很抱歉,因为工作需要,老师提前回了京溪,没办法送你上中考考场了,所以特意写了这封信给你,想给你打打气。
一年前,因为一些原因,我选择来临川支教,却没想到,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不是在课堂,而是在课堂外。
见面的场景老师就不赘述了,因为老师知道,陶醉小英雄一定也记得。
当时我看着你挡在我面前,心想那样小小的身躯,怎么会有那么巨大的能量。
谢谢陶醉同学当时对老师的维护,老师觉得特别感动,原来,一个中学生也能像个小英雄一样,带给一个成年人那么大的勇气。
对了,在这里提一个画外音,刚刚我在写信的时候,风眠进来了,说他也要给你写一封信,我说行。
结果,不到一分钟,他就把信写好给我了。(你看吧,我就说他没什么文学细胞哈哈。)
所以,这个信封里还附带着风眠送给你的一封信,放心,他写得虽然快,但胶水粘得倒是挺牢,老师可没有打开看。
写到这儿,我脑海里总浮现他时不时来临川,然后你们一起唱歌、一起看电影、一起数星星。
那个时候,我看着你们,就觉得青春真好啊。
所以,陶醉同学,不要觉得自己暂时不够闪亮不够优秀,不要因为自己出身在山村里起点比别人低,就不自信。
每个孩子都有上天偏爱的东西。
命运让你出生在不那么优渥的环境,但命运赋予了你坚强、勇敢、执着、乐观。
你要相信,你被命运赋予的这些东西,比那些金银财富都宝贵。
希望我们最聪明最努力最敢梦的陶醉同学可以顺利考上重点高中,一步步实现自己的播音梦。
老师等着在舞台上看到你的那一天。
当然,那天的到来,肯定不会那么容易。
我当时支教,之所以选择来到中原这块土地,就是因为我知道这里有最广袤的平原,却有着最高的分数线,这里有最庞大的学生基数,却有着最少的重点大学。
我知道走出这座大山,会有困难,会有无数个想要说放弃的时刻。
但我也知道,抵达那片大海,会有心旷神怡,会有成功摘星的激动与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