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话中断,音乐继续响起,十几分钟后,在车开进隧道的同一时间又断了,屏幕上亮起一串号码。
依旧是“+49”的开头,但后缀跟着的数字和刚才孟棠打来的截然不同,当然也不排除孟棠又换了个手机号打。
虞笙摁下接听键,还没来得及开口,听见对面的人问:“你好,请问是虞笙小姐吗?”
他的语调起伏不大,几乎是说一个字就停顿一次,但偏偏每个发音都正确到挑不出错的程度,嗓音干净,因为音量偏低,显出几分低磁性感。
这时风起了些,顺着车窗缝隙钻进来,刮得虞笙脸颊有凉凉的痛意,连带着扑入耳膜的声音都变得冷而薄,沾染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攻击性。
这辨识度极强的嗓音让虞笙的大脑空了一瞬。
长时间等不来虞笙的回答,电话对面的男人复述了一遍,“你好,请问是虞笙小姐吗?”
这回语气自然了些,连接着一道似是而非的舒气声,节奏很快,像极克制情|欲时的喘息和吞咽。
从隧道开出的下一秒,虞笙望见悬挂于昏茫夜色中的弦月,车在她短暂的晕眩感中继续往前开了会,月被层层叠叠的荫蔽挡去了,月光跟着被两侧的路灯橙黄的光束取而代之,缓慢爬到她脸上。
她游离的意识彻底归拢,转瞬听见电话那头的人继续往下说,这回用的不是普通话,有一半被电流声削弱,虞笙只听清了后半句话的字音,似乎是一个人名,在这种特定场合下,无非是在进行自我介绍:“Finn,Finn Von Freudenberg.”
第2章
“Finn”
——虞笙当然还记得这个名字。
这世界上估计也没几个人会忘记自己大前天晚上刚遇到、顺便在一起睡了一觉的对象,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
虞笙试图在脑海里搜刮他的模样,却意外回想起一小段碎片化的记忆,是生日派对开始后的场景。
Insel der Jugend酒吧里不断响起有人起哄的声音,等她撩起眼皮,就看见举办party的主人公索菲亚正在和一个裸着上身的年轻人以一个夸张的姿势拥吻。
一时间人影幢幢,变幻的彩灯更让虞笙头晕目眩,她急不可耐地收回视线,目光途径的轨迹捕获到一截雕塑般的身影。
他也在这时眺过来一眼,几分疏冷,几分漫不经心,与她视线相撞后,突地定格住。
借着灯光,虞笙眯眼看清了他的模样。
金棕色的发,微卷,发质看上去柔软,冷白色的肌肤,唇很薄,被他抿成细细的一条线,半边唇角浸染着高挺鼻梁削下的阴影。
眼窝很深,缀着零星的亮色,忽明忽暗,却又莫名沉静如海,看不出太多情绪变化。
气质很矛盾,深沉中似乎又带点少年人的纯净,将一身的沉冷黑色驾驭得极为完美。
考虑到欧罗巴人种皮相显老的特征,虞笙推测他只有二十出头,比她要小。
外国人讲究分寸和边界感,虞笙没再多看,移开视线,半会又不受控制地挪了回去,本来只打算轻轻瞥一下,然而这一瞥出乎她的意料。
他还在看她,说得再精准些,他的视线是一寸未收。
并非她自信到了自恋的程度,而是她坐的位置周围只剩下了她一个,他的状态也不像在发呆,更像在思考,显然这思考的课题还和她有关。
一双深邃的眼替他营造出了一种看人时深情款款的假象,虞笙的心不由像飞鸟掠过的池面一样,泛起层层涟漪,强势地打开她在异国他乡高高筑起的心墙壁垒。
她感觉脚底也变得酥痒难耐,像被人点上了火,起初的温度不高,伤不到她半分,最多给她一种虫子在身上缓慢爬行时产生的酥麻感。
直到他轻轻眨了下眼,是很平常的一个举动,却带着几分并不讨人嫌恶、也绝无半点做作的纯净、懵懂。
这个词用在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身上未免有失妥当,他像是特例,和它的适配度极高。
有两种可能,他没装,他内心的底色白净透亮,又或者是他装模作样撩拨人的道行高到了她都望尘莫及的地步。
失神的空档,酒保端着一杯酒朝她走来,“Ma'am, are you okay?”
虞笙笑着微微摇头,回了句英语初学者必经的一句话:“I'm fine,thanks.”
平心而论,她反倒想问他他是从哪看出她现在不太ok。
酒保没说别的,从托盘上拿下一杯Ramos Gin Fizz,并说是7号桌的先生送她的。
虞笙喝过Ramos Gin Fizz,酒精度不高,最上面覆着一层绵密细腻的泡沫。
被称为最费工时的鸡尾酒。
虞笙心里升起一种异样感,循着酒保指的方位,再次看向那位日耳曼帅哥,随即看见他张了张嘴巴。
孟棠会唇语,但她不会,她只能通过发散思绪推测出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大概率是“Enjoy it”。
虞笙从来不喝别人给的酒,这次也不例外,她去调酒台那让调酒师调制了一杯Black Russian当作回礼。
他干脆利落地喝完,放下酒杯后没有说话,但她从他眼睛里读出了点什么。
心脏附近的火星被点燃,迅速烧出燎原之势,她抿了下唇,不受控地回头看了眼桌几上那杯无人问津的Ramos Gin Fizz,犹豫片刻,走回去,学着他的模样一饮而尽。
……
之后的记忆衔接得不太连贯,暂时能想到的最后一幕是她赤|身|裸|体地从一张陌生大床上醒来。
越想头越疼,虞笙决定放过自己的大脑,逼迫自己从回忆里抽身而退。
不知不觉间,通话已经在她的沉默里延长至五分钟,而她也在不知不觉中换成了单手握方向盘的姿势,左臂弯曲,抵在窗沿上。
手肘处的骨头与玻璃发生短暂的碰撞,冰凉的触感再次渗进经络,似乎要唤起肌肤底层相触的渴望。
碎石子被抛进了心湖,导致她的心跳和那晚一样,莫名漏了两拍。
按捺住一些不必要的情绪起伏后,她又换了个姿势,左手扶住方向盘,嘴唇微动,正要带出一句
“Sorry,you have the wrong number”,腾出的右手,像是被窗外的风激得一颤,就那样一不小心掐断了电话。
-
虞笙并不打算回拨过去,向她的一夜情对象解释自己刚才一言不发就挂断电话的没礼貌行为,其实只是一个失误。
对方也没再打过来。
回到别墅,简单冲了个澡后,迎来短暂松弛的神经很快推动她进入睡眠模式,这一觉睡得迷迷糊糊,脑袋里接二连三地涌进一些不属于她记忆里的画面,但全都和那位菲恩无关。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半夜两点,身体突然响起警报声,虞笙睁开眼睛后,走马灯般的梦境一个也没记住,头疼得快要炸开,全身像在烧,烧得她四肢乏力、冷汗涔涔。
拿出体温计一量,在意料之中,39.1度,到了高烧的程度。
说来奇怪,这具身体就和跟病毒签了协议一样,从三年前开始,一年里总会发两次烧,时间还都集中在入秋之后。
虞笙没力气去医院,只能靠自救,她驾轻就熟找到退烧贴,就着温水咽下一粒泰诺,躺回床上,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醒来是七个小时后,全身的骨头像被碾过一般,睡裙几乎被汗浸透了。
铃声突然响起,她拿起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有些眼熟,大概被病毒削弱了思考能力,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顺手接起的同时,走进浴室,用冷水狠狠泼了把脸。
对面的声音传来,是一成不变的开场白:“你好,请问是虞笙小姐吗?”
他的嗓音完全没有被水流声带走,反而因原本低磁性感的特质比昨晚听到的显得更加清晰,汩汩淌入她的耳膜。
虞笙是个声控,经常招架不住这般动听的嗓子,也可能是一身的倦态把她尖锐的性子磨平了些,她这次不打算睁眼说瞎话,“是我,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语气有些无可奈何,细听还带着几分对这人如此执着的佩服。
说完,她忽然意识到现在已经是早上九点多,德国那边应该还处于凌晨两三点。
这人是夜猫子,还是在等她睡醒?如果是后者,那他可真称得上是一位温柔的绅士。
绅士没有质问她昨天为什么要一言不发地挂断电话,而是又来了遍自我介绍:“虞笙小姐,我是菲恩,八号晚上我们在Insel der Jugend酒吧见过。”
“见过”这说法太含蓄,虞笙听了莫名想笑,碍于脸皮不算薄,没法堂而皇之地纠正他——不是见过,而是睡过。
这会只能配合地顺着他的话题往下说:“我记得你,菲恩。”
然后开门见山地问:“你是怎么拿到我的号码的?我想我没有留给你任何联系方式。”
菲恩实话实说:“你落下了一张名片。”
虞笙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感到懊恼,正要说什么,忽然反应过来:“你会中文?”
虽然记忆始终断断续续的,但她能确定大前天晚上她给自己的身份定位是一名受朋友邀请参加派对的外国游客,不懂一点德语,也因此,她和他之间的所有对话都是用英语进行的,唯一的区别在于她的是美式发音,而他的是纯正RP,也就是俗称的牛津腔。
直到现在,她的脑子里还充斥着他有独特味道的发音。
“会,但不精通。”菲恩说。
倒挺谦虚。
虞笙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岔开话题,“你打电话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她的重音落在“要紧”这两个字上,言下之意:如果不是重要的事,他没必要不依不饶地来纠缠。
另外,第二天早上起来拍拍屁股走人,也足够说明了她不愿与他作过多纠缠的态度。
空气安静了几秒,菲恩说:“我想跟你见一面。”
虞笙顿了下,“嗯?”
“我想把你落下的名片还给你。”
“一张名片而已,你直接扔了吧。”
“就算不还名片,我也想跟你见一面。”
他又把话题绕了回去。
虞笙耐心逐渐告罄,深吸一口气,“我不在柏林。”
菲恩:“我可以去中国。”
隔了会,他补充:“虞笙小姐,请问你什么时候有空跟我见一面?”
还没完没了了?
敢情她这是睡了个奇葩男?
虞笙默了默,一字一顿地说:“过段时间,德国见。”
“Please give me a specific time.(请给我一个准确时间)”菲恩切换成了英语。
虞笙成功被带跑:“ I'll contact you in one month.(我会在一个月内联系你)”
她感觉自己快要兜不住爆脾气了,继续往脸上泼冷水,再度开口时的嗓音有些含糊,但能听出一丝微妙的情绪:“ If I forget, Please reach out to me.(如果我忘了,就请你主动打给我)”
菲恩回得很快:“Sure,I'll keep track of the time.(好的,我会记住这个时间)”
随后又叫了声她的名字,发音很标准:“虞笙。”
又想干什么?
虞笙再次深吸一口气:“什么事,你说。”
菲恩:“Take good care of yourself.”
虞笙愣了下,回过神通话已经中断,她莫名开始后悔刚才留下的那句“德国见”,如果有的选,她是真不想见他。
One night stand,一夜情。
她认为这三个字应该拆分成两个词,“一夜”和“情”,如果只求一夜,那就别讲情,太影响当下欲望的宣泄。
也别求后续,剪不清理还乱的过程,注定不会有一个欢天喜地的双赢结局。
冰箱和胃一样空空如也,虞笙在手机上叫了份粥,外卖员电瓶车开不进来,她只好托着疲软的身体,蓬头垢面地走到别墅区门口取走。
饿归饿,但也吃不下多少,五勺过后,虞笙将盖子合上,孟棠的电话进来,这回是虞笙先声夺人:“昨晚迷糊了,忘记给你回电话。”
孟棠听出她嗓音的不对劲,“又发烧了?”
“差不多快退了。”
“照顾好自己。”
虞笙笑了笑,“刚才也有人跟我这么说。”
孟棠不爱打破沙锅问到底,对她口中的人提不起兴趣,另起话头:“吃过饭了没有?”
“刚吃。”
孟棠似有似无地嗯了声,然后旧事重提:“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柏林?”
她很少有如此急迫的时候。
看来是真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虞笙不答反问:“这事除了我,谁还能帮你解决?陈梦琪行不行?”
孟棠的语气听上去坚定到了毫无转圜余地的程度:“这件事只有你可以。”
她顿了两秒,“你是不是不想过来?”
虞笙在她面前很难藏得住事,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这节骨眼上是不太乐意,怕遇上债主。”
孟棠罕见笑了声:“你可不像是会欠别人钱的人。”
“跟钱没关系。”
虞笙叹了声气,“欠的可能是一笔不那么好厘清的风流债。”
她第一次学人玩一夜情,就碰上了一个这么难缠的人,最可怕的是,她完全拿捏不准他的态度,更别提推测出他如此执着于“我们见一面,好好聊聊”的目的。
“你说的风流债和你那天早上打电话给我,让我去Grunewald接你有关?”
虞笙承认:“那天给你打电话求救的前几分钟,我还跟一日耳曼美男子躺在同一张床上。”
孟棠沉默了。
虞笙又说:“你绝对猜不到,昨晚和今天早上,这美男给我打了两通电话,但我完全琢磨不出他在想什么。”
孟棠的重点抓得有些偏,“你也不像在工作之外,会主动留电话的人。”
虞笙噎了噎,“这次是意外。”
孟棠一针见血地戳穿:“你是不是把名片带在身上,最后不小心落在他那了?”
虞笙犯了怂,牢牢闭上嘴巴。
孟棠没逮着她的错误不放,“别有下次。”
虞笙保证:“当然。”
孟棠把话题拐回去:“你欠的这笔债需不需要我插手帮忙?”
“如果你是想学着电视里的恶毒婆婆丢给他一张五百万的支票,让他离我远点的话,恐怕不行,别说五百万,五百万欧估计都没用。”
从见到菲恩的第一眼起,虞笙就知道他身价不菲,不光是他的穿戴,他的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贵气,和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不同,是赏心悦目的矜贵,而这需要长期丰厚的家底浸淫。
虞笙又说:“当然你也别想着换个身份接近他,套出他们家的秘密用来要挟他,工作是工作,解决一时色令智昏犯的错又是另外一回事,我能自己看着处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