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家满门忠烈,就一次战败,全家被流放,全部都是陆漻那个狗贼给害的!”
“作孽啊!有陆漻这种人把持朝政,大雍气数尽矣。”
“陆狗误国!陆贼误我!”
“这等奸邪小人,迟早要败坏我大雍的百年基业!”
沈听肆一踏进酒楼,就见十数个书生打扮的青年围坐在一起,拿着酒壶痛饮,声音凄切,痛彻心扉。
“如此说来,这陆漻确实罪该万死,”沈听肆走过去自饮了一杯,目光扫视过一圈儿的人,缓缓开口道,“如此奸佞,你们为何不干脆除了他?”
“公子慎言!”
沈听肆的一席话让一大群人的酒立马醒了大半。
“陆漻乃是丞相,谋杀朝廷命官可是死罪,”其中一白面书生劈手夺下沈听肆手里的酒杯,“见公子穿着不俗,应当也不是那等市井之人,又何出此言?”
那书生道了自己的籍贯和姓字,随即问道,“不知公子名讳?若是有缘,吾等可共商大计。”
“陆听云。”沈听肆微微一笑,缓缓吐露出三个字眼,随即便离开了酒楼。
“陆……陆听云……”那书生仿佛是魇住了,呢喃了一句,手中的酒杯应声而碎。
同伴晃了晃他的手臂,“你怎么了?”
那书生脸色惨白,如丧考妣,“陆漻,字听云……”
“他就是陆漻!!!”
第5章
那书生说话的嗓音其实并不大,却宛若青天白日里炸起了惊雷一般,惊的酒楼里的百姓纷纷四散开来。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吵吵嚷嚷的酒楼瞬间就变得极其安静。
只剩下刚才高谈阔论的几名书生,空洞的眼神仿佛是一具具早已死亡多时的尸体。
“这可如何是好?”过了半晌,其中有一人实在忍不住,哆嗦着手指发了问,“陆漻此人最过记仇,如今被他听到我等的言论,岂不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摇摇晃晃的摊坐在了椅子上,已然是彻底的绝望。
“都怪你!”其中一名书生忽然猛地站起身来,大力地推了一把主动向沈听肆搭话的那名白面书生,“若不是你非要上去和人攀谈,又何至于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
“平日里仗着自己学问高,指点江山也就罢了,如今你可满意了?!”
他的话仿佛是扔入了滚烫油锅里的一滴水,顷刻之间就炸裂开来了:
“你竟还说了姓名和籍贯,我瞧着这来年的春闱你也不必参加了,趁早收拾包袱走人吧!”
“倘若陆漻顺着你的姓字查询到了我等,连累我等无法参加科举,你……你……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我等羞得与你为伍!竟如此得罪陆漻。”
……
同伴斥责的话语让那白面书生本就毫无血色的面容更惨白了几分。
一想到自己说出了自己的籍贯和名字,极有可能会连累到自己的父母亲人,铺天盖地的悔恨就彻底的淹没了他。
他感觉自己的心口仿佛在一瞬间破了一道大口子,屋外的寒风不断的呼啸而入,整个人冻的都几乎无法思考了。
可即便他已经悔恨到无以复加,一群书生却依旧在通过斥责他来发泄自己心中的恐惧。
此时,一名整个身影都被掩埋在角落里,半点没有引起旁人注意的青年忽地走上了前来,伸手动作温柔地将那白面书生从地上拉起。
随后,目光扫视了一圈其余的书生们,“就你们这般贪生怕死,一遇到事情便推三阻四的读书人,竟也妄图将陆漻从相位上拉下来么?”
“若当真等着尔等入朝为官,岂知又不是另一个陆漻?!”
“多谢这位公子,”白面书生的神情缓和了许多,扯着青年的手臂微微摇了摇,“但我得罪陆漻是事实,你没有必要趟入这趟浑水。”
“放宽心,”青年安抚的拍了拍白面书生的肩膀,“陆漻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刚才那人已踏入酒楼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了。
那人端的是一副君子如玉,温润而泽的模样,但同时却又不怒自威,通身带着一股上位者的威严。
而且他在听到那些书生的谩骂之时,并没有任何生气的表现,甚至还不自觉的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并不是要治这些书生们的罪,而是只想要简单的吓唬吓唬他们罢了。
就像是一个调皮的儿童,在拿这些人寻开心。
陆漻……
真的很有趣。
“真……真的吗?”那白面书生仿佛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满是期待的看着青年,唯恐他说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当然,”他柔声一笑,“他若是当真想要处置你们,当场便可动手,又何至于等到你们如此惶惶不可终日?”
白面书生那颗高高悬起的心,终于稍微放松下来了一些,但这当中还是有一些书生不愿意相信那奸相会如此轻而易举的放过他们。
其中一人拍着桌子,恶狠狠的质问青年,“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竟如此替那奸相说话,你究竟是何许人也?”
“莫不是那奸相的门客?!”
青年的脸色丝毫没有因为对方的不当言论而有变化,他只是淡淡的看向对方,“宋昀,宋曦光。”
“宋某并不是什么人的门客,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宋曦光……”那人神情略显呆滞,“那个来自科举大县,一直都获得头名的宋曦光?!”
他虽未见过此人,可却也知,对方是来年春闱解元的最大竞争者。
若是不出意外,宋昀极有可能是成为丞相陆漻之后,第二个六元及第之人!
——
至于权倾朝野的陆相在酒楼里当场抓到了辱骂他的学子们,究竟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已经完全不在沈听肆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此时的他饶有兴致地踱步在长街上,从一个老伯那里买了两串糖葫芦,迫不及待地将其中一串塞进了嘴巴里。
外面薄薄的一层糖衣融化后,口腔里面便充满了山楂的酸涩味道。
沈听肆接过老伯找回来的铜钱,认真的做出点评,“还不够甜。”
老伯似乎是头一次收到这样的评价,颇有些诧异之色,“这位公子是格外噬甜吗?”
沈听肆顿住了。
他喜欢吃甜吗?
他好像不知道。
他的记忆里除了灰蒙蒙的混沌以外,再无半点其余的色彩。
但似乎……
原主陆漻很喜欢吃甜。
日子过的太苦了,吃点甜食,会欢喜很多吧?
沈听肆摇了摇头,再次咬下一颗山楂,顺手将另外一串糖葫芦递给了一旁的念双,“尝尝看,味道还不错。”
念双苦着一张脸,“主子,你怎么还有心情吃糖葫芦?”
沈听肆长眉微挑,强硬的把糖葫芦塞进念双的手里,“为什么不能吃?”
“吃点甜的,心情好。”
“可是……”念双紧紧地皱着眉头,表情格外气愤,“那些人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还要那样的说你,我……很难受。”
“可是他们也并没有说错啊。”
沈听肆凉凉笑了一声,字字句句,无一不让念双心颤。
“骄奢跋扈,残害忠良,独揽朝政,买卖官爵,哪一件我没有干过呢?”
念双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条早已经注定好了结局的路。
一旦开始,便再也不可能回头。
“好啦,”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指按在了念双的脑袋上,“人生在世,及时行乐,你年纪轻轻的,想那么多干嘛?”
下一瞬,糖葫芦被那双手的主人强硬的塞进了他的嘴巴里,半分不容得拒绝,“吃点甜的,开心一下。”
念双无奈,只能认命地去咀嚼。
可是这糖葫芦……真的好酸啊。
把他眼泪都给酸下来了。
下次……下次再也不买这个老伯的了。
——
早朝结束以后,沈听肆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人远远地坠在文武百官后面。
转过廊角,被安平公主挡住了去路。
沈听肆态度恭敬地行了礼,“见过公主殿下。”
安平公主迫不及待的上前想要扯过沈听肆的袖子,却被他不动声色的躲了过去,“男女有别,殿下自重。”
“抱歉,是我太过于激动了。”压下心底的酸涩之感,安平公主收敛了一下情绪,转而再次开口道,“陆漻,你那天所说的我回去很认真的想了想,确实是我太过于想当然,没有看清楚形势,我向你道歉。”
“陆漻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沈听肆十分冷漠的道。
“你……”安平公主刚想要反驳,可却又忽地禁了声。
确实,沈听肆什么都没有说,全部都是她的猜想罢了。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安平公主表明来意,“我今日来这里拦你,是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知道想要让镇北侯府恢复以前的荣光实在是太过于妄想,所以就想着能不能做些准备,让他们在流放的路上好过一些,最起码能够全须全尾,平平安安地到达贺州。
可是,她是个遭了皇帝厌弃的公主,手里根本没有多少银子,就算是想要买些东西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而且,她想要出宫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安平公主紧张的攥着手,“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很小很小的一个忙。”
沈听肆应了一声,“殿下请讲。”
“呼……”
得到肯定的答案,安平公主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浊气,“你可以……借我一些银子吗?顺带的和父皇说一声,让我出宫一趟好不好?”
沈听肆哂笑一声,“殿下,你凭什么觉得我如此费尽心力的扳倒镇国公府以后,还会借你银子,让你去帮助他们呢?”
“可是……”安平公主猛然上前一步,“如果你不愿这么做,你那天为什么要来找我?”
沈听肆叹了一口气,“陆漻只是听从陛下的吩咐,劝解殿下回宫罢了。”
“你……”
安平公主气的双手都在抖,“你若无意,就当是本公主胡言乱语!”
“请殿下安,陆漻就先告退了。”沈听肆拱了拱手,转身大踏步离开。
可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挂在腰间的玉佩却突兀地掉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然而,沈听肆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
安平公主眼疾手快的将那玉佩捡了起来,看了一眼后失声惊呼,这玉佩乃是丞相身份的象征,即可出得皇宫,也可入得诏狱!
一想到自己可以在流放之前去诏狱里面见镇国公府的人一面,安平公主也顾不得其他了,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收进怀里,迅速拉过身旁的小宫女,“咱们快走!”
既然沈听肆不愿意承认,那想必一定有他自己的考量。
她就如他所愿,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不!
她本身就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是一个被厌弃了的,一无所有的公主而已。
——
“开饭了。”
狱卒面无表情的将一个陶碗从栏杆的缝隙里扔了进来,陶碗落地的同时,里面装着的唯一的一个窝头也咕噜噜的滚在了地上。
解汿没有半分嫌弃地走过去捡起窝头,张嘴就咬了一口。
无论受到多少的折磨和羞辱,他都一定要努力的活下去!
他是镇北侯府仅剩的男丁,是母亲妹妹的唯一希望,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倒下。
可刚嚼了两口,解汿便察觉到了异常。
他四下扫视了一番,确认周围没有人在监视后,急忙来到了监牢的角落里,小心翼翼的从嘴里将那个异物取了出来。
只见那被藏在窝头中的是一小截碎布,解汿缓缓将其展开,上面清晰的写着:
「公主皇后城防图」
落款则是一个单独的“沈”字。
第6章
解汿为了防止被人发现,强忍着不适把那块儿碎布连带着窝头一起吞进了肚子里去。
可即便碎布以及上面的字迹都已经消失不见,解汿依旧盯着自己的手心发呆。
他想不明白。
城防图,和皇后与公主究竟有何干系?
而这个姓沈的人,又究竟是敌是友?
按理来说,整个诏狱都在丞相的严格把控下,别说是送消息进来了,就算是一只苍蝇想要飞进来,都会在顷刻之间被拿下。
此人究竟有何神通,能够瞒得过陆漻的眼线?
解汿用右手的食指不停的在左手掌心上勾勒着那个“沈”字,可任凭他想破了脑子,考虑到了所有和镇北侯府有联系的人,甚至连凡夫走卒都没放过,也始终想不出来这究竟是何人。
或许……
那人还未入仕?
可倘若真的如此,对方又怎知城防图一事?
解汿只觉得自己面前好似染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遮盖了他所有的感知。
似乎是从父亲和兄长出事以后,所有的事情都让他摸不着头脑了。
不等他完全想清楚,牢房外面再次传来了一阵声响,这还是头一次在狱卒送完饭以后有动静,解汿下意识的抬头看了过去。
原本以为又有什么人被抓了进来,可却不曾想到,他竟然看到了安平公主!
解汿猛的一下蹿过来,双手死死的抓住了牢房的栏杆,“安平,快,去隔壁看看,看看瑶瑶和你外祖母!”
两天了……
自从沈听肆从他这里拿走城防图已经两天了。
他努力的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天所听到的声响,逼迫自己忽视掉解初瑶的惨叫,一遍遍的给自己洗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边关的将士和百姓,为了大雍的安宁,一定要有人牺牲。
可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他还是无法欺骗自己。
他终究是权衡了利弊,放弃了解初瑶。
那个自小就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甜甜的喊他哥哥的小姑娘。
母亲拼尽一切生下来的妹妹。
被他,亲手剥夺了一切。
那般的痛苦,生不如死。
是他害了她!
解汿至今还记得母亲离开之前,是怎样的拉着他和兄长的手,让他们好好保护好妹妹。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到。
每一个人,都没有保护好。
“安平,你快去看看瑶瑶!”解汿急不可耐,压抑了两天的情绪骤然间爆发,解汿的眼珠子里血管都有些爆裂开来。
那染满猩红的眼眸,仿佛要噬人一般,看起来格外的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