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夕不怕他对自己做什么,他怕的是林婉儿。
道衍对白曦的怨念溢于言表,他怕这样万年的执念终将摧毁一切。
“……你到底想做什么?”
“是我先问你的,闻先生。我已经说了这么多了,你也该回答我了,不是吗?”他轻拂自己的袖摆,重新抬起头时,露出了从未有过的严肃神情。
“那么魔神,你是否愿意为了此界,甘愿自我封印,自我放逐?”
闻夕沉默良久,道:
“若是在遇到这个人之前,我可能会给出肯定的回答吧。”
一直旁听的薛秭颜万万没想到,到了这种时候了竟然还有她的事。面对两双压迫至极的冰冷眸子,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但转念一想又觉着不对,无语地问:
“你该不会是还在怀疑我吧?担心自己离开之后我会继续对婉儿下手?刚好,传出人型仙芝这件事的人就在这儿。道衍你说,我明明没有对元夕哥哥动手,为什么最后还是我继承了她的灵魂之力?”
“啊,这个嘛……月神大人的赐福本就是由白曦大人自己选的,她在死的那一刻最牵挂的人就将获得她的灵魂之力。”
“什么?”薛秭颜怒了,“你之前在翻云岛上明明说的是要亲手被所爱之人所杀!”
道衍沉吟片刻,疑惑地说:“我记得我当初说的是——
“想要享用人型仙芝,自然得杀了这女子。只是在此之前,要让这女子寄情于己身,在死前心甘情愿将天材地宝奉上才行。
“这里面哪一句,说要亲手杀了?”
薛秭颜:……
闻夕:……
好像,好像确实没有。
但是——
“道衍,”闻夕明白了,“你是故意的。”
“是。”他依旧笑呵呵的,“这是月神大人对白曦大人的惩罚。既然是惩罚,怎么能让人钻那一点点空子呢?像薛姑娘这样身不染血便得以拥有一切,还能叫惩罚吗?”
“你——!!!”
“别气别气,大气伤身啊薛姑娘。”道衍拱完火后重新看向闻夕,“既然最后的顾虑已去,那么魔神,你的答案是否有所改变了呢?”
“——没有。”
道衍沉下了脸,语气森然:“哦?为何?”
“若我自我封印后离开此界,那之后会怎样?”
“世间再无魔神威胁,月神不必自我封闭,白曦大人身上的‘赐福’也会解除,自然……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了。”
闻夕紧紧盯着道衍的眼睛,当然,没有看到一丝一毫的动摇。
“不止如此吧?魔神既去,这世间少了的可不止是魔神,还有与魔神有关的一切。比如说——魔气。”
“等等。”薛秭颜灵光一闪,“魔神离开,月神破封而出,残余的魔气终有一日会被月神彻底驱逐。到时,此界就只剩下清气了。”
“如此又有什么不好,在魔神入侵此界的万万年间,神域不是一直如此吗?”
“那在清魔平衡中诞生的万千生灵呢?没有了魔气,他们就会跟那个紫云仙子一样溶解的。”薛秭颜说到这儿才明白,之前闻夕说因为遇到了她,他的决定才有所改变的理由。
是因为她告诉了他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告诉了他有关清魔平衡的一切。
“溶解?这个词是你创造的?还挺贴切。”道衍重新露出了笑容,“只是这又有什么问题呢?不过是一些被魔气感染了的玩具,没了就没了吧。月神大人之后也会重新点化新的生灵,他们很快就会重新繁盛起来的,就如上古时代一样。
“这又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不好?
他问,这又有什么不好?
“或许对你们这些从上古存活至今的人来说,让一切回到最初的模样确实没什么不好。只是道衍,他们已经存在了,从神魔大战的天地倾覆之灾中挣扎着活下来了。那即便是月神,也没有资格再将他们从这世上抹去。”
况且,上古时代的生灵们,那样被月神规束着,按照她的意愿一代又一代地繁衍着的生灵们,他们连灵识都未觉醒,连自我意识都没有,又真的能被称之为活着吗?
就连他自己不也一样吗?
魔神不愿再重回无敌的能量体状态,他体内魔神残留的意识体“心魔”就算离去,也想以魔种的姿态附体在有灵识的婴孩体内。
有了自由的意志,谁还愿意去做一只蒙昧的野兽,即便是生活在最精致漂亮的笼子里。
笼子依旧是笼子,野兽也还是野兽罢了。
“月神大人早猜到有这一天,所以要我问你。”
道衍笑着,用着像询问晚餐内容的口吻随意地开口。
“要是你乖乖听话离开此界,祂就原谅白曦大人的所有过错,收回对白曦大人的一切惩罚,让她重归神域。身为月神之女的她,将同以前一样永享荣光,永生永世不再受到任何伤害。但若是你执意留在此界,那么这一世她生命走到尽头之日,便是白曦大人魂飞魄散之时。
“那么,你想怎么选,魔神?”
“祂难道不怕阿婉死了,我会重启神魔大战,彻底吞噬这个世界吗?”闻夕沉声道。
“不过鱼死网破罢了。”
闻夕再次陷入了沉默。
若是留下,等待阿婉的就是魂飞魄散的结局。
若是离去,便是置此界万千生灵于不顾。可就算天变地坼,一切归于虚无,阿婉还会活着,她还会是那个被万人尊崇的白曦大人。
他不知月神此举到底有多少把握,但他不想让阿婉再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了。
当初在寻死之际,选择于三大绝地之一的枯灵岛了却此生已是他对这世界最后的报答。他不可能再为了这世界去牺牲阿婉的性命。
说到底,他在乎的从来都只有阿婉一个罢了。
“好,我答应你,离开此界。”
话音一落,道衍脸上便露出了惊讶和意外的神情,随后他长叹了一口气。
“唉,到底是我输了啊,白曦大人。”
“故意选在我不在的时候跑来试探,到最后还打算推到我头上来吗?”
溯世镜金光一闪,林婉儿一步踏出,出现在了闻夕身边。
“道衍,这么久不见,你的脸皮怎么还是这么厚?”
“阿……婉?”
“恩。”林婉儿很自然地握住他的手,像之前无数次那样,“我回来了,闻夕。”
111|第 111 章
巍峨庄严的神殿内,月神雕像散发着清冷卓绝的清气。祂的面目隐没在其中,看不真切。而在场众人此刻,也没谁真正在意月神的相貌如何,他们在乎的只有眼前这个明明修为不如他们,却让他们暗自忌惮的人。
林婉儿,不,当她站在这个地方时,就代表她已经不再仅仅是林海天那个莽夫的女儿了。
白曦,在每百年一度的月神祭中,永远矗立于祭典最中心的人。
月神之女,月神在现世的凭依之躯。
她的每一个头衔都在为眼前这个原本平平无奇的小姑娘加冕,让她变得格外高深莫测。
“各位,觉得这个世界如何啊?”
她再次提出了这个问题,然而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轻率地开口回答。
对此,林婉儿也不恼,甚至非常理解他们此刻的谨慎。
“它美丽,广阔,无论经过多少寒暑,永远祥和而安宁,这里就是月神大人的后花园,属于神明的乐土。生活在此处的生灵没有烦恼,没有忧愁,不会迷惘与绝望,永远有着生存的目标,永远朝着那个目标前进,不会偏离分毫。
“这样的世界,你们喜欢吗?会想要永远生活在这里吗?”
如果只是问他们喜不喜欢,作为局外人,他们是无所谓的。对方想听什么答案,他们就能说出什么答案。可现在林婉儿问的是想不想永远生活在这里——
“我不想!”碧箫仙子第一个拒绝。
“为何?这里是神域,就算不用修炼也可以拥有漫长的寿命,不用恐惧死亡的来临,不用担心外敌的来袭,每个人都有着完满的人生。”
“可是这里没有音乐。”碧箫轻抚过手里的箫,垂下眼帘,“你说的那些大道理我不懂,我只是单纯地喜欢音乐,才以乐入的道。我不求长生,也不求力量,我只是想随心所欲地闻乐、奏乐,这就是我活着的目的。
“也许你们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别说日常生活了,就连这里最隆重的月神祭典上都没有乐声。月神不需要音乐,这里就不需要。那我想,这里应该也不需要我吧。毕竟比起大家,我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乐师而已。”
她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小镇,从小在教坊长大。
也不是没有人想要替她赎身,但比起去做大户人家的娘子,她觉得在教坊里生活要更开心。从小镇到大城,从大城到仙音阁,她永远只痴迷于她的音乐,醉心于她的生活。然后有一天,资历比她深的人全部都战死了,她莫名其妙地成为了仙音阁的阁主。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继续做她的乐师,去乡野间为目不识丁的孩子们演奏,去偶尔遇到的杂耍班子帮场,教导那些于她相似或不同的弟子。就算在修士大会上有人为了折辱她,故意让她替修为不如她的人演奏助兴,她也无所谓。虽然走到如今成为高阶修士后,在她的这群新朋友的威压下,这种事情再也没有了。
但不管她有着多少头衔,她都只是个乐师而已。
她从不觉得乐师低贱,也不觉得乐师高人一等。
乐师,只为乐而生。
“林姑娘,这么说也许对月神不敬,但是我不喜欢这里,也不想留下。”
“虽然跟我一开始设想的不太一样……好,我知道了。”
林婉儿点了点头,碧箫仙子的身影便消失了。
“婉儿,她——”
“父亲不必担心,我只是让那位前辈先一步离开了。”她一一略过众人的眼睛,笑着继续说,“看来几位前辈对于我为什么会带大家来这里,心里都有些想法了,是吗?”
“我们怎么知道你这幻境到底是不是真的?”风炀沉着脸说。
其实最开始说是幻境,他们本身也是不信的。
就算是精通幻术的高阶修士,想要完成这么宏大这么细致又毫无破绽的幻境也根本做不到,更别提林婉儿甚至让他们体会到了不同的一生。
风炀这么问,也不过是因为紫云仙子的死心里还有迈不过去的坎。
“这里不是幻境,是刻印在我灵魂之中的前世之景。”
林婉儿抬起右手,一柄看似普通的铜镜投影在了她的手中。但众人谁也没有将它当作普通的镜子,因为那正是他们被带入这个幻境之前她祭出的法器。
“此镜名为溯世镜,能将持有者带入其前世之中,体验前世之人体会过的一切。我想各位应该已经猜到,这里就是属于白曦的记忆。”
“难不成……那些就是我们的前世?”坠月心有余悸,她可是变成了一只蠢笨的泗兽。
“这倒不是,我只是为了方便各位了解这里,将各位分别投入了不同族群之中。”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松了口气。
林海天还好,到底还是个人,其他人要么变成妖怪,要么直接变成棵树,要么变成树人,实在是让人有些难以释怀。
想到此处,坠月十分小人之心地猜想,大概因为林海天是林婉儿的爹,她才手下留情让他当个人的吧?跟她相反,还算了解林海天他们父女关系的清溪觉得,林婉儿是在故意折腾她爹。
毕竟从结果上来看,林海天才是过得最惨的那个。
“神域,为什么是这个样子?”林海天问道。
这个问题在他成为月神殿守卫时便盘桓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之前说过了,这里是月神大人的后花园。月神大人希望这里是什么样,它就会永远保持什么样。你们看到的这一切,都是最符合月神大人喜好的。”
“可这个世界……是死的啊。”清溪回想起友人们说起的生活,不由叹息。
这是一个有着确切规则的世界。
规则细致到每一只朱鸾都有属于自己的职责,一生只做一件事,细致到一年365天,每一天泗兽需要攻打哪一个部族,细致到神树一族的人见面对话只有既定的三种选项,细致到月神殿的守卫在进入神殿时应该先迈哪一只脚。
他们曾经以为这里的生灵只是压抑着自己,强迫自己遵守这些严苛的规则。但经历了漫长的相处他们才明白,这数千年的时光里,他们面对的是只会执行规则的死物。
在由白曦的记忆中构成的神域世界里,只有他们几人才是真正的活人。
“神域本就是如此,因为所谓生灵原本都只是月神大人装饰这个空荡世界的玩偶。它们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在月神大人需要时为祂演绎一出看似真实的故事。”
所谓神域,只是月神用来玩过家家的场所。
在这里,自然不需要什么自由的意志。
“某一天,魔气入侵,感染了这些玩偶。这些被感染的玩偶在代表纯粹欲望的魔气侵染下竟产生了自我的概念,有了个人的愿望。对月神大人来说,就是祂的玩偶坏掉了,甚至不愿再按照原本的剧本生活,这是绝对不可以被饶恕的罪孽。
“于是月神大人在对抗魔气的同时,也不断地处理起坏掉的玩具。只是可惜直到最后不得不封闭月宫时,坏掉的玩具还没有清理完成。过了这数万年的时光,这些讨厌的东西一代又一代地繁衍,不仅占据了祂的后花园,甚至开始以后花园的主人自居。”
在月神眼中,他们只是恶心的,鸠占鹊巢的孽物。
是应该被消灭的,可恶的臭虫。
“你告诉我们这些,是想做什么?想让我们与你一起对抗月神?”坠月问道,“先不提凡人与神相争本就是以卵击石——就如你所说,就算月神对我们真的抱有恶意,但祂已经封闭月宫多年,我们互相根本无法接触,实际上祂也无法伤害到我们。我们为什么对祂出手?”
“说祂没有对你们动手,只是你们的错觉罢了。月神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着手覆灭此界生灵了。”林婉儿突然看向风炀,“风前辈,对于紫云前辈的死,你就没有什么疑惑吗?”
提及紫云,风炀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你什么意思?”
“比如说,你有没有觉得她的功法进步过快?”
“那只是她天赋异禀。”
“你要这么认为,倒也没错。”
林婉儿双手抱胸,换了个角度,“实际上最近几个千年,修真界人才辈出。往年要出一个高阶修士异常困难,不光需要卓绝的天赋,天时地利也得无一不缺。你们或许不清楚,实际上在神魔大战后,到五千年前,修真界的高阶修士总数不过才九人,各个都是开山立派级别的惊才绝艳之辈。
“可如今呢?光是此刻站在我面前的高阶……就有四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