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是这么说，但这样阴阳怪气地讲法，任谁都能听出他话中的情绪。
“你很不喜欢这位月神之女呢。”薛秭颜直白地挑明了。
“怎么会呢？白曦大人作为祭司是最为虔诚的，不然月神大人也不会将之视为女儿看待。只是她为人还是太过善良了，比起自己的职责，比起自己的母亲，她总会将目光看向那些被月神大人点化的生灵们。明明月神大人才是最需要她陪伴的人，偏偏把时间都浪费在其他人身上。”
“听起来，她倒是真把你们当作弟妹看待呢。”
“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那些家伙只不过是月神殿大人心血来潮的玩具，只有我和白曦大人才是真正拥有灵魂的存在。她却不厌其烦地与那些木头说话，难不成话说上千百遍，就能让那些木头长出灵智吗？”
“你管得真多。”薛秭颜不屑地说，“连月神都没说什么不是吗？”
“月神大人就是太过纵容她，才让白曦大人做出这样不可挽回的事。”头一次，笑容从道衍的脸上消失了，“身为月神之女的她，在魔神入侵后竟然背叛了自己的母亲！”
“魔神？”闻夕眼皮一动。
“清气由月神大人而生，魔气自然也由魔神而始，这理所当然的道理不是早就传遍魔域了吗？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这还是薛姑娘被烦透了，亲自透露给魔修的。”
薛秭颜顶着闻夕诡异的眼神，面不改色地嗤笑：“那又如何？”
“不如何，你毕竟说的是实话嘛。”说着看了闻夕几眼，不知想起什么，道衍又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说起魔神啊，祂也不过空有□□头，却只是团没有自我意识，只知吞噬一切的能量体。既没有月神大人能点化生灵的慈爱，也没有大人守护世界的胸怀，只知道破坏，吞噬，与野兽无异。它所到之处魔气弥漫，让这世间以清气为生的生物大批感染、死亡。月神大人十分痛心，下定决心一定要保护这方世界，彻底驱逐魔神。
“但魔神虽无意识，却毫无疑问是神明。祂不死不灭，无论受到多少伤害，总能起死回生，重新壮大。漫长的拉锯战中，祂带来的魔气终究还是越来越多，一天天地逼近月宫，反倒是让月神大人更加束手束脚。
“为了彻底隔绝魔气的影响，月神大人只能忍痛设下阵法，以神域四分之一的领土为笼，将魔气彻底封印于其中。我与白曦大人各自负责一半的阵法布设，终于在魔气彻底溢出之前完成了。然而就在阵法发动的那一天，白曦大人——”
他说到此处气愤地深吸了一口气，“竟为了几只早已被魔气感染，已经没救了的小兽与魔神缠斗，最后一起被困于阵法之中。不仅被魔神吃掉了本体，变成了空荡的游魂，更是让原本没有自我意识的魔神附身于她的身体而诞生出了灵识！最终魔神靠着她身体中残留的知识，打破了阵法，从此魔气与魔神再无阻挡。
“这才是导致神域彻底毁灭，月神大人不得不在月宫中封闭不出，世界最终在清气与魔气的对撞下撕裂，一分为八的导火索。”
所谓的一分为八，说的莫不是如今此界的七大界域与月宫？
原本如今界域与界域之间遍布空间乱流，就是当年神魔大战导致的结果嘛？
原本的七大界域是连在一起的，也有直通月宫的通道。只是后来神魔大战结束，月神封闭月宫，只剩下如此四分五裂的世界。
等等，那按道衍的话继续想，当年神魔大战岂不是月神才是输家？
为什么反倒是魔神销声匿迹，像是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
不，至少薛秭颜肯定是知道的。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将这件事告诉外界。这也是她从叶宵的死中得到的知识吗？之前为什么从未听她提起过？是有什么不能说的忌讳？可她不是脸清魔平衡这种事都毫无顾忌的讲出来了，这件事又有什么特别的？
难不成，这个魔神……跟他和林婉儿有关？
“你是不是很好奇，那之后魔神去哪儿了呢？”
道衍仰头望天，孺慕地看向那一轮满月。
“月神居于月宫不在现世，而魔神……有了一个不算麻烦的麻烦。”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两人。
“祂占据了白曦大人的本体，拥有了人形，再也不是原本那样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能量体了。祂在拥有的灵识的同时，也被彻底封锁于这具身体之中。而身为身体的原主，白曦大人自然有许多的手段可以限制祂的行动。
“可惜的是，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最终也只能让魔神重伤，根本没有办法从根源上消灭祂的存在。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一旦白曦大人死去，这具身体也会随之消散。而失去这身体，已经产生的灵识也会一起消散。已经拥有了灵识的魔神无论如何也不愿回到之前那无知无识的境地，所以也没办法对白曦大人下杀手。
“在之后无尽的年月里，他们就这样彼此憎恨着，厮杀着，纠缠着。然后有一天，白曦大人终于找到了一个特殊的术法，能够有效遏制魔神的行动——转世。世间虽根本没有能够诞下魔神的女子，但好在这术法也不是真的转世，而是让那具身体的时间逆行。
“于是，在魔神与她战斗深受重伤时，她便开启了转世之法，让原本处于盛年期的魔神被迫变成一个懵懂的婴孩。然而魔神可怕之处便在于此，即便是变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孩，祂依然无法被消灭。我们不得不将这婴孩封印起来，就算这封印每过二十年都会被长大的魔神重新破坏，这也是唯一能暂时控制祂的方法。”
说到这里，他遗憾地摇了摇头。
“就在这样不断重复地封印下，时间不知不觉便过去了万年之久，世界早已被魔气污染，彻底变了样。月神大人曾经的玩具们竟然在魔气的感染下演化出了自己的灵识，拥有了新的社会形态。而白曦大人在看到他们之后，竟然不顾我的反对，将被封印的魔神婴孩取了出来！”
“你疯了吗，白曦大人？竟然想将魔神交给人类抚养？”
道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就算祂还只是个婴孩，祂体内也无时无刻不在溢出魔气污染世界，简直是个移动的污染源。再说让普通的人类抚养祂又有什么意义？
“祂已经拥有了灵识，那就是可以被教导的。我们既然没办法彻底消灭祂，就把祂教成一个懂事的孩子，让祂明白自己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多么大的负担，主动收敛魔气，主动离开这个世界不就行了吗？”
“你又不是没试过跟祂沟通，祂不是完全听不进去吗？”
“那不是祂的错，谁又会相信两个囚禁自己的人呢。所以我才要把祂送去普通人身边，让祂在普通人的世界长大，去感受普通人的感情。”
“普通人？你是说那些因为被魔气感染，结果自以为自己生出灵识的家伙们吗？”
“道衍，他们是有灵魂的，一直都有。”
道衍的反对终究没能左右白曦的想法，她天真地以为魔神是能够被教导的，是能被人类影响的。然而事实却是，不管祂在什么样的人家成长，最终都会长成一个冷血暴戾，阴险狡诈，为所欲为的凶徒，与之前的祂一模一样。
这种徒劳的举动持续了七次后，又一次与魔神打了个两败俱伤后，白曦终于也累了，再次决定封印魔神。就在道衍以为她总算想清楚的时候，她竟切割下了自己的一魄，以其为媒，将魔气与魔神躯体之间的联系断开了。
“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扶住眼前摇摇欲坠的白曦，道衍看向封印阵中的魔神婴孩。此时的祂周身气息全无，不管怎么看都已与普通的人类婴孩一般无二。
“祂之所以会长歪，不是我的想法不对，而是魔气对祂的影响太大了。只要没有了魔气，就算只能隔绝二十年的时间，也足够祂体会到正常人的感情了吧。到了那个时候……”
说着话的白曦，气息肉眼可见地微弱了下去。
“可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她是本就只剩灵魂的存在，抽取一魄对她来说几乎是不可逆转的伤害。原本与魔神厮杀的伤势再也无法支撑，整个魂体都开始变得透明，飘摇不定。
“当初因为我的过错，导致封魔之阵毁灭，魔神肆虐。只要这一次成功的话，魔神便再也不能继续伤害母亲和这个世界，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她自我满足到可以不管不顾地撒手死去，可她完全没考虑过一旦没了她，魔神就再无限制。”道衍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为了救她，我不得不上请月神大人，准她入轮回，休养生息。而为了惩罚她私放魔神入世，月神大人便给了她一个赐福——”
高高在上的月神降下神威，道：
“她不是自诩爱这世间苍生吗？那便给与她心爱之人奖赏吧。这奖赏，就用她的灵魂来支付。”
这便是人型仙芝的由来。
110|第 110 章
“你不是说让白曦入轮回是为了让她养魂的吗？这么做她迟早会魂飞魄散的！”
面对薛秭颜的斥责，道衍笑着摇摇头。
“若这世间真如她所想那般，她就不会死于心爱之人手中了。轮回得久了，魂力自然会慢慢恢复。可惜啊，她死于非命的次数，远比她寿终正寝来得多多了。
“你们说，为了那些不知好歹的玩具们，值得吗？”
所谓的人型仙芝，是月神为了惩罚白曦而设下的诅咒。
可是，为什么？
“她这么做，不也是为了能让魔神不再肆虐，是为了月神和这个世界好吗？为什么月神还要惩罚她？”
“因为月神大人察觉到了，察觉到白曦大人已经不再像之前那般憎恨魔神，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将魔神驱逐出这个世界了。”
嘴上说着跟魔神沟通，让祂收敛魔气，让祂离开此界，实际上白曦的心早就偏了。
“白曦大人计划太过异想天开，这么多年来无数修士都抵挡不了魔气的诱惑，为了走捷径心甘情愿地踏上魔修之路，凭什么要求一个魔神一个二十出头的普通人能抵挡魔气带来的那铺天盖地的负面感情与欲望？
“就算退一万步讲，魔神真的因此拥有了与其他人类一样的感情和三观，甚至在魔气侵体后仍旧保持住了自我，你们以为祂真的会如白曦大人所说的那样，收敛魔气之后离开这个世界吗？”
听到这儿，薛秭颜下意识地看了眼闻夕。后者只是沉默地垂眸，蝶翼般的眼睫在眸中投下了深深的阴影，谁也看不懂他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
“也许……魔神真的会这么做呢？”
林婉儿不在这里，但如果是她的话，一定会这样说。
“要是魔神真的抵挡住了魔气的诱惑，坚持自己身为人的认知，祂一定也有了很多重要的亲人和朋友。为了他们，祂说不定会就此离开呢？”
道衍闻言呵呵一笑，“你说了不算。”
薛秭颜挑眉，“难不成只有你说了算吗？”
“我说了，自然也不算。”他背着双手踱了两步，最后看向闻夕，“闻先生，你觉着呢？”
闻夕没有说话。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问你呢？”这话说得拗口，可话里的意思却分外明晰。
所以他懂了，一直以来隐约的预感与猜测，在他的这句提问中落到了实处。
“因为，这是只有我才能做的决定。”
他就是那个被白曦的一缕魂魄封印住了魔气，送入人间的魔神。
当初因为叶宵觉醒成为人型仙芝，与她有着婚约的他便成为了不该存在的碍事石子，被登云门的人抓住，卖给了万毒门。而他被扔进万毒窟，被万毒噬咬却不死，也不是什么奇迹，只是单纯的因为生命走到尽头，打破了白曦的封印，让魔气提前入体的缘故。
有了魔气，他才能撑到万毒门的人发现他，才能重塑身躯，去练那本没有人修炼成功过的万毒功。
“当年的万毒窟，你也在。”闻夕用的是肯定句。
“不错。”道衍爽快地点头，“你的提前‘死亡’必定会让封印被破，不管是回收白曦大人的魂魄，还是以防万一设下封印魔神的阵法，我都必须代替白曦大人去做才行。只是没想到啊，封印提前了四年解除，你竟还是扛住了魔气的侵蚀，保住了自我意识。”
闻夕沉思片刻，追问道：“那把我交给万毒门的，真的是登云门吗？”
“哦？你为什么这么想？除了登云门的钱一笑，还有谁会对你下手？”
“因为万毒门位于东海南方，与极东之地的登云门从无往来。”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疑惑。
在万毒功大成后，他灭了万毒门满门。但在此之前他也询问过，究竟是谁将他从极东之地的翻云岛带到了这里。可当时负责在外采买药人的弟子早已死去，他根本无从知晓。而等他重新踏上翻云岛的土地时，那时的登云门高层已经被薛秭颜屠戮一空，这件事的真相便就此掩埋在了时间的夹缝里，成为了永久的悬案。
实际上，从薛秭颜出现在他们面前，带着他们从翻云岛进入溯世镜，知晓了自己的过去与林婉儿的前世纠缠在一起时，他又有了那种异样的感觉——
这肯定不是什么巧合，不是什么命定的缘分之类令人愉悦的东西，而是某种更糟糕的，无法躲避的什么。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暗地里操纵着一切。
就像当年在万毒门经历的一切一样。
这只手贯穿古今，在长达五千年的时间里编织着他们的命运，却永远完美地隐藏在幕后，不为人所知，不被他察觉。要知道，他已经不再是当初任人宰割的凡人，而是凌驾于整个修真界之上的至强者。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找不出这个人的半个影子。
因为找不到，所以只能将之当作自己的错觉。
但今天，面对眼前侃侃而谈的道衍，他脑海中曾经一片乱麻的思绪在这一刻汇成了一条线，指向了几乎唯一的那个答案。
“——是你。”
道衍，大名鼎鼎的天机阁阁主，永远出现在修真界陷入危险的前夕，指引所有人前进的方向。
是他，在叶宵第一次觉醒时将人型仙芝的秘密公之于众，让这个原本只有月神和他知晓的惩罚变成整个修真界趋之若鹜的天材地宝。
是他，在登云门还未对他下手之前便出手，将他扔到了离翻云岛万里之远的万毒门。
是他，在他万毒功大成后，将装有白曦那一缕魂魄的灵器问心交托给他，告诉他只有戴上这镯子的人，才能毫无保留地触碰并接纳他的一切。
是他，在林婉儿出生前的那一年发出预言，迫使孟青为了保住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女儿而自我了断，将金丹置入林婉儿体内。
“不错，是我。”道衍笑呵呵地应了下来。
登时一股寒意窜上脊背。
这些举动里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目的，有些闻夕可以看出来，但大部分他却无从分晓。
道衍筹算千年，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不惜不断夺舍存活至今，他所求之物一定远超想象。这样一个隐藏在背地里的人一旦走上舞台，那只能说明他所有的布局在此刻已经全部完成，他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