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尔加科夫销毁了探员手中的情报是不错，但已经被另外记录下来的情报却不会消失。
的确，费奥多尔知道娜塔莎话语的意思，也可能是此世间第一个窥见当年娜塔莎突发性精神失常背后真相的人。
——眼前的娜塔莎不能完全被定义为是他的妹妹。
这是……来自异世界的娜塔莎。
但她又的确是他的妹妹，因为两者的存在是融合了，而不是谁取代了谁。
费奥多尔突然笑了，用手握拳挡在唇前，似乎笑得真情实意。
娜塔莎面部表情地看着他，半晌后微微蹙眉：“……你笑什么？”
“我不该笑吗？”
“你有什么是应该笑的？”
“娜塔莎你啊。”
“你为什么笑我？”
“笑你——因为太聪明，所以不能像愚人拥抱虚假的快乐。又笑你太过执念反而想不明白，不如圣愚通透纯净。”
娜塔莎被他笑得不爽地皱了皱眉，脸上的郁燥一闪而过。蓦地她又眉头舒展，神情中隐隐露出一丝欢快，也跟着笑了一声。
“你真是……”娜塔莎闭了闭眼睛，心情回归平静。但曾经被一丝真切的开心所沾染过的心田，上面的印记却没那么容易消散。
“说说吧，你都知道了多少。”
“嗯……六七成？”费奥多尔摸摸下巴，估计着道。
“是哪里没想明白？”
“你。”
费奥多尔声音平缓地说：“如果你很想让我回答这个问题，那不妨先回答我这个问题。”
“——你是哪个的你？”
“我”是谁？
曾经一旦触碰就会引起娜塔莎激烈反应、通常会有郁燥、烦闷、愤怒等不同情绪发生，甚至能导致其精神失常的可怕问题。
娜塔莎听到费奥多尔的话却反常地丝毫没有失控或郁燥的表现。
她轻笑一声，以一种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平静情绪说：
“——我是娜塔莎·玛丝洛娃。”
“一个曾经是诞生自娜塔莎·米哈伊洛夫娜人格侧面的人造人，出生时的人格式为5082行代码组成的程序式。”
“抢夺了娜塔莎·米哈伊洛夫娜身体苟活于世的精神体。”
“与此世的娜塔莎·米哈伊洛夫娜融合后的存在。”
“我的人格不属于我，我的灵魂不同于娜塔莎·米哈伊洛夫娜。我的身体已经崩溃，属于我的世界、我在社会上达成的一切社会关系都在我们融合之时归于泯灭。”
“——对了，我抢来的身体也不属于我的世界的娜塔莎·米哈伊洛夫娜。”
“娜塔莎·米哈伊洛夫娜的身体，从一开始就丢失了。”
骇人的寂静中，娜塔莎微笑着反问费奥多尔：
“你说‘我’是谁呢？”
“费多卡。”
第31章
越是失去什么, 越是追求什么。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
失去了视力的人将追求复明作为毕生之愿，即将死去的人才意识到生命的时光短暂易逝。
痛苦的人追求幸福，不自由的人追寻自由。
而娜塔莎——她是如此地渴望拥有自我。
有欲望就有弱点, 掌握弱点就是掌握命门。
魔人让痛苦的人得到幸福, 于是收获了一名忠心的手下；让不自由的人找到自由的希望，然后获得了一名追随他的朋友。
给小人物获得名利的希望，给仇恨的人埋下复仇的种子；既是糖果, 又内含毒药。
魔人控制人心的手段一向高超而毒辣。
娜塔莎将自己最大的弱点暴.露于他眼前, 魔人先生……会选择抓住吗？
“——你不应该从我这里寻求答案，亲爱的娜塔洛奇卡。”费奥多尔轻笑着将娜塔莎额边翘起的碎发拨到耳后, 而娜塔莎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 “从我这里获得的答案就能令你满意吗？”
“——这是唯一一个只有你才有资格回答的问题。”
“你不告诉我吗？……哪怕是哄骗也好，你不告诉我一个答案吗？”娜塔莎紫葡萄色的眼眸在日光的照射下晶亮透彻。即使是来自天边的光, 却也像是点亮了她的眼眸。
“我不行, 老师不行，父母不行——谁都不行, 这是唯有你才有资格回答的问题。”费奥多尔说，“没有任何人能代替你去定义你是谁。难道父母说娜塔洛奇卡要做个好孩子娜塔洛奇卡就要做个好孩子吗？不是，是娜塔洛奇卡就是个好孩子, 所以父母才会让你做个好孩子。”
“娜塔莎是少将对吗。那么娜塔莎喜欢做一名少将吗？——可能喜欢，也可能不喜欢, 因为这是工作和职责，并不代表你的本心如何。下属或许称赞你是称职的将军，敌人或许诋毁你是恶魔，但这都是外人的评价。真正的你是什么样子？娜塔洛奇卡, 那只能是你对自己的定义。”
“呵呵……”娜塔莎轻笑一声。
娜塔莎垂眸：“你觉得什么能够确定一个人的存在？”
“身体？灵魂？人的自我认知？还是人在社会中所构建出来的身份关系？”
费奥多尔没有说话，他起身走到娜塔莎身旁, 单膝跪地与她平视，抱住了端坐的娜塔莎。
“辛苦了，妹妹。”
他什么都没有说，却像是说了一切。
——辛苦了，妹妹。
没有顺势而为，没有利用，只是作为兄长和你对话。
——辛苦了，
不需要站在国家的一边，不需要站在人类的一边，不需要站在世界的一边。不是因为是同伴所以被接纳，不是变成敌人就要被消灭。
——妹妹。
选择继续好也好，选择变坏也好，她无原则地被接纳，因为他们是亲人。
若是以后她的理念和他的立场相违背，他就要考虑是否要因为亲情而反叛自己的立场；即使坚持了自己的理想，无论如何他都会希望能保存她的生命。
他的怀抱永远会向她打开，而她……一直以来追寻的就是这一个无条件向着她的怀抱。
“即使如此，你还认为我是妹妹吗？”娜塔莎从费奥多尔的怀抱中挣脱开来。过分贫穷的人对于善良的赠与总是不敢大胆接受，必须要小心翼翼地寻摸过后、确定它的安全的、不会突然消失的，她才能慢慢尝试伸出一只手去触碰。
娜塔莎睁着眼睛，水汽凝结成圆滚滚的珠子一颗一颗向下落下。她的眼睛看不清了，但她执着地看着他。
“如果无法定义自己，为什么你就认定你不是我的妹妹呢？”费奥多尔温柔地反问。
娜塔莎：“……”
“唔，那我这么问吧，”费奥多尔沉吟一下，然后微笑道，“娜塔莎没有一个名为费奥多尔的哥哥吗？”
“有的。”娜塔莎回答的很快，“我一直都有一个哥哥叫做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比我大三岁，有着和我一样的眉眼，发色也都继承了妈妈的黑色。我们在我五岁时就分开了，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但是……我可以吗？”
费奥多尔摸摸娜塔莎的后脑勺。
她声音中的颤抖越来越明显，她颤抖着抬起双手，放在费奥多尔腰侧，“我……真的可以吗？”
“你是我的妹妹，娜塔洛奇卡，这是此世间最毋庸置疑的事情。”
娜塔莎拽紧了他的衣服，埋首于他的胸膛。
在费奥多尔抱住她许久后，她终于回抱了哥哥。
——这是娜塔莎第一次对此世界做出了回应。
曾经，娜塔莎还是名为喀秋莎·玛丝洛娃的克隆人时，在三岁那年发出了自己作为人类婴儿时的第一声啼鸣——她想要活下去，她不能接受自己在不知缘由的身体衰败中永远死去。她要活下去，即使杀死别人，即使去抢夺同为自己的身体。
如今，娜塔莎作为拥有社会关系的人类认可了自己于此世的根基——她是费奥多尔的妹妹，费奥多尔是她毋庸置疑的哥哥。未来即使立场相悖，即使哥哥成为必经道路上的阻拦，她都无论如何想要保存他的性命。
——我回来了，哥哥。
在这个世界中，她无论如何都希望能活下去的人，费奥多尔是一个。
——我终于回来了，哥哥。
娜塔莎在费奥多尔的怀里发出了不像是成年人而像是婴孩一样的嚎啕大哭声。
她像是将五岁时就被迫离开了家庭的庇佑的痛苦和委屈倾泻了出来。
这一次，她的委屈有人倾听。
这一次，她身边有家人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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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塔莎乖乖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温暖地奶茶。
身后十几米处，早餐的餐桌被一名被哥哥称为“伊万”的少年打理着。
这是他忠心的手下，那个伊万自称乐于被主人所用。
……已经如此毫无顾忌地展露黑暗面了吗？
构成娜塔莎这个存在的基底之物是名为生命和幸福的化身，如果是之前娜塔莎看到这样不将人当人而是作为工具利用的手段，她一定会毫不客气地嗤笑他、辱骂他，因为他这样的行为碍她的眼了。
但现在，娜塔莎异常地保持了沉默。
“和我聊聊天吧，哥哥。”娜塔莎淡淡道。
听到自己被称为“哥哥”，费奥多尔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略感荣幸的情绪。
有着猫咪一样精致美丽面容的少女从张牙舞爪、见谁挠谁的野猫被驯化成了温柔的、可怜兮兮盯着你的小猫，该怎么说呢，只要是个人就会有一种自豪的成就感混杂着“真的是对我的吗”“我好荣幸啊”的情绪吧。
为自己脑补的情况逗笑了，费奥多尔莞尔道：“你这样急切地暴露所求可不好，这会成为你对别人弱点的，娜塔洛奇卡。”
娜塔莎显然并不在乎。除了人格缺失外，她还是毋庸置疑的俄国最强。
“其实娜塔莎你早就有了名为自我的人格了。”费奥多尔微微一笑。
“！！！！”娜塔莎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差一点捏碎茶杯。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娜塔莎用那双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眸瞪着他，“如果你想用洗脑的手段对我，我可是会打你的。”
费奥多尔一僵。
就算是被驯化了，这也是爪子锋利无匹、打遍欧洲无敌手的散养娜塔莎猫猫啊。
他轻咳一声，稍稍认真了些：“娜塔莎觉得‘自己’并不存在，是因为作为底基的人格不存在吗。”
娜塔莎：“……”
“建造房子前需要打地基，地基不牢楼宇就建不高，地基不稳楼宇就会倒塌。人格是对世间万物认知的总和，情绪、情感、逻辑、认知都可归纳在人格中，而人格是一切对世界观点的总和。”
“娜塔莎认为自己没有人格是因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对吗？”
“……你是觉得它已经存在了吗？”娜塔莎刚才哭了一场，嗓子有些哑。
她皱眉，想听他会说出什么话来。
“不是觉得。”费奥多尔突然转而问她，“你是九年前来到这里的吗？”
“………………嗯。”她似乎不是很想在他面前谈及她不是这个世界的娜塔莎的话题。
他眨了下眼睛，口中的话题又忽的一下转了回去。
“婴儿出生于世，心思纯白，无善无恶，无知无识。随着身体的长大，婴儿的大脑发育出记忆的能力和思想的能力。而后，一方面是父母的教导，一方面是自我对世界的探索，人的人格是后天才产生的、又过很久之后才固定的。”
娜塔莎又“嗯”了一声。
“娜塔洛奇卡啊……”费奥多尔叹息一声，“你这么聪明，为什么却在这个问题上想不明白……你太执着了，执念蒙蔽了你的大脑。”
娜塔莎半垂眼帘，蝴蝶翅膀般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费奥多尔此时是将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的坐姿，他的手指在膝盖上点了点：“——如果说，九年前的你是带着纯白和虚无诞生的婴儿，九年后的你当然已经不再是婴儿了啊。”
娜塔莎恍若雷击。
颤抖了许久的茶杯，终于在掉到地上之前被娜塔莎放到了茶几上。
“你……你是说？”
“可我对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任何认知观点啊！”
“我不爱人类，我也不恨人类。我不恨这个世界，却也不爱这个世界。”
“‘我要为国家效力'——这是刻在我的人格式中的代码。‘我不喜欢杀人，但我也不排斥为国而战’——这是属于娜塔莎·米哈伊洛维芙娜的思想。我用理智消除了人格式的一切，我又粉碎了娜塔莎·米哈伊洛维芙娜的灵魂，如今的我是与娜塔莎·米哈伊洛维芙娜的灵魂碎片融合后的娜塔莎·玛丝洛娃。”
“真正属于我的什么都没有啊——叶卡捷琳娜·玛丝洛娃①什么都没有啊！我只有生命和想活下去的意志——只有这个意志才让我真的成为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