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比赛怎么样,有信心吗?”
为了打破此间尴尬的气氛,他主动开口,“你的学生是哪一个来着?倒数第三个?我之前好像见过她和你一起放学。”
“虽然我听不太明白她到底讲了什么,但单论她的气势来看……嗯,很具有镇定感和威慑感,很优秀,一等奖应该是跑不了了。”
谈论起比赛的事,绘羽马上将刚才令人难堪的意外抛之脑后。
她的语气颇有些骄傲,“那当然了,毕竟是我这个优秀老师的优秀学生,表现出类拔萃不也很正常。”
中原中也微扬起唇角笑着,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茶水。
“那么,优秀的绘羽老师,现在你的法语竞赛项目告一段落了。以后是否能够多分点心思给我这个不优秀的学生身上,对我也多上些心呢?”
分明是在提及比赛和纱纪的事,这好好的,怎么又将话题扯到了自己身上。
绘羽觉得他这话转进得有些莫名其妙。
“难道中也认为我对你还不够上心吗?”
——不对,这反问怎么也听起来怪怪的。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她改口,“……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对所有学生都是一视同仁的,中也难道是觉得我有哪里马虎对待你了吗?”
“哎——”
中原中也端着茶杯,做作地拉长一声尾音,“倒也不是马虎……但是总有一个对比。比如你可以为了给你这个学生改稿子,在学校留到晚上八点,还有……”
他絮絮说着她的一些“区别对待”事迹。并非是真在责怪,只是以谁都能听出是揶揄的口吻,“哀哀戚戚”一番。接近于诱导怜惜心的一种手段。
就像一些“情感专业人士”的教导——多示弱一些,聊天时要把自己放在弱势地位,更好地拉近距离。
然而实践效果不如人意。
绘羽却是越听,脸色越凝重。
中原中也以为搭话方式不太合适,这一套对她并不奏效,马上收住话头:“……抱歉,我刚才不是真的在抱怨,只是……”
绘羽做了一个收声的动作,“等一下中也,你现在先别说话。”
他不明就里地闭上了嘴。
接下来,他便看到绘羽微猫着腰,扒在门口探出半个脑袋,朝门外望出去。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她的身形僵持了半秒,旋即立刻回身,比刚才泼他水时更为忙乱,七拐八拐地在房间内东跑西撞。
如同一只受到了威胁的猫,急需回到自己的安身之所。
中原中也一头雾水:“绘羽,你……”
“这房间有什么可以躲的地方吗?!”绘羽显得很焦急。
“等等,你先别慌,”他道,“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绘羽终于停了下来,一脸严肃地告诉他——
“我哥往这边来了。”
第22章
中原中也着实不能理解, “她哥哥往这边来”和“她得找个地方躲藏起来”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因果关系。
他玩味地向一侧偏头,“怎么?你这么着急想躲着你哥哥,难道你哥哥今天是要来吃人了?”
绘羽默然盯着他的脸, 欲言又止。
“……中也,很抱歉,我现在暂时没有心思和你开玩笑。”
她再次挪动脚步, 以迅速到只能看见残影的速度,飞快跑向靠窗的一个角落。那里摆着一张小茶几, 一把扶手椅。扶手椅和墙壁之间有一方小空间。窗帘从天花板静垂至地面, 正堆叠在那方小空间中。
如果不细看,确实是一个藏人的好地方。
中原中也是个聪明人, 但凡身居高位者, 没有不会从事件表象揣摩出实质的。绘羽不直说,但凭借过去的一些言行和事态逻辑,疑问也只在他心头拐了一个弯, 答案很快便琢磨出来了。
他用纤长的食指点着桌面, 懒散道, “虽然我们之前的确有约定,我也向你保证过, 不会让你家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合约。但现在我们只是站在这里说说话, 聊聊天,被你哥哥看见也就看见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又不是背着你哥哥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何必这么紧张。”
绘羽正攥拢裙摆, 抬腿跨过小茶几, 向墙壁和扶手椅之间的空间迈去。闻言,她停止了动作, 保持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的姿势。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她反问,“你认为在我哥哥的视角下,我们现在是可以单独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毫无距离感地聊得很开心的关系么?”
她将【单独】、【偏僻】、【毫无距离感】三个词单独加了重音,强调了现象的不合理性。
——虽然中原中也很想对【毫无距离感】这个词提出异议。
明明在他面前,她总是会竖起一道无形的屏障。他可以从屏障外清楚地看见她,但始终无法触碰,更别谈毫无距离地靠近了。
仿佛能让人看到这个水月镜花般的照影,已经是她对他格外的恩赏。
“与其以后编故事糊弄,用一个谎圆另一个谎,还不如一开始就从源头掐断风险,”绘羽继续道,一面又抬起另一只脚,“不仅节省精力,还不会露出破绽,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中原中也屈起食指,点在下颌,一幅恍然大悟的表情,“噢——我明白了,原来大小姐是风险厌恶型。”
绘羽瞟了他一眼,“冒这个风险又不能给我带来好处,我为什么要白白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又不傻。”
中原中也对此不置可否。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他斜倚着桌角。光线在地板拖长一道笔挺的身影。他以一种局外人,旁观者的身份,静静审视着她的一切行动。
门外的脚步声和零碎的谈话声越来越近。
绘羽窸窸窣窣拉上窗帘,收拢群裾的动作也越来越快。
将整个人缩进那方小空间的最后一刻,她诚恳地双手合十,祈求,“中也,你等会千万别说你见过我,就当完全和我这个人不熟,拜托了。”
“放心吧,一切都听从你的心意,”他笑,“大小姐怎么说,鄙人就怎么做。”
话语落地的下一秒。
“中也。”
从门外移进清润的男声。
绘羽“倏”一瞬蹲下身。小型动物嗅到危险紧急缩回自己纸箱里一般的速度。
“我找你可找了好久啊。要不是后面问了一下你的副官,今天我怕是在日落之前都见不到你了。”
是哥哥的声音。
“啊,是拓真君啊,好久不见。”
“这么急着见我,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绘羽努力将身体蜷成一团,不超过沙发的边界。又好奇于中也和哥哥会谈些什么,再调整了一下位置,耳畔紧贴在外侧,凝神细听他们的谈话。
“我本来也不想特意打扰你,只是这事还真有点急,今晚就得定下来,文件方面也需要你签个字。”纸张悉索抖落的声音,“看你这几天没空,所以我专程跑一趟,是医院那边——咦,中也?你这裤子怎么回事?怎么湿了一大片?”
“哦,这个嘛——”
随手拍了拍裤子的摩擦声。
话头掐断了几秒。
——还不是你妹妹干的好事。
绘羽思索着,觉得在这几秒内,中原中也的内心一定是这么吐槽的。
中原中也:“……刚才看见有一只调皮的猫在这里喝水,差点要被烫到。本来我是好心,想抓住它避免意外,谁想到人家不领情。一不小心着了它的道,让里面的茶水泼到了我的裤子上。”
躲在角落的绘羽有些许无语。
这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吧。还用一只“调皮的猫”来暗戳戳地指代她。
看不出来,某些时候他竟然还有点小心眼。
绘羽暗自在心里哼了一声。
“不过也不碍事,我已经做过处理,稍微晾晾就行。”
哥哥对这番话感到十分惊讶,“这场馆还能养猫吗?我怎么记得公共建筑内不是禁止饲养小动物么?”
中原中也:“有可能是附近哪家跑出来的猫吧,谁知道呢——好了,我们别纠结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了,说说医院那边的情况。”
声音慢慢向前移动,逐渐远离她身侧。
绘羽不得不跟着向前挪了几厘米,以适应变小了一点的音量。
将闲事抛在一旁,谈话直奔正题。中原中也和哥哥就医院的经营展开了讨论。左不过是原先谈好的供货商突然变卦,不仅抬价不说,甚至还要将仅有的货供给另一家具有竞争关系的医院。
两个人对解决方法列出了多种可能性。
绘羽虽然商业经验不多,但好歹生于世代研桑心计的家族,从小耳濡目染,一些关窍多少能听明白。
越往下听,她便越明白,难怪她的继母此前毫不掩饰地展现出对中原中也“谨慎”的态度。并且评价中原中也过于危险,怕她吃亏并不想让她有过多的接触,甚至告诫“这个人你根本应付不了。”
她现在才真切地体会到,继母的用词一点也没夸大。
三言两语之间,就已经为对家设好了陷阱。不仅是言而无信的供货商,还有中途截胡的另一家医院,一个都别想跑,都得被中原中也按头困入量身为其打造的圈套中。
机谋老辣,何其熟练。
尤其是,当她的哥哥询问如果放置设备的仓库被对手搞破坏,比如放火什么的,他们该怎么办时,中原中也这样回应道——
“那就把人都杀了呗。”
“正好旁边就是横滨港,鱼多,不是正好处理。”
轻描淡写的语气,一种并不拿人命当回事的漠然,像是人类高高在上地藐视着地面微不足道的蚂蚁。
杀一个……不是,是杀一群人,在他口中如同杀掉一只鸡般简单省事。
的确,这种事发生的前提是对方先行挑衅,但他这样毫不犹豫地无视法律,直接以血腥和暴力回敬敌人的手段,还是带给了她一点小小的黑手党.震.撼。
黑吃黑这一套玩得相当内行。
这是她几乎未曾见过的中原中也的另一面。一个不同于面对她时会礼貌问好,谦虚友善,尊老爱幼的中原中也。
——哦,对了,被这副衣冠楚楚的面貌“蒙蔽”多日,她差点就忘记了,无论他平日再装扮得如何彬彬有礼,他本质上还是一位靠踩着敌人尸骨,以敌人鲜血喂养起家的黑手党.干.部。
如今,再审视他往日同她交谈的一些行径,她隐约冒出一种——凶恶的虎狼藏起獠牙,套上伪善的皮,在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兔子面前扮演同类——的微妙即视感。
不过这倒也正常,毕竟他们之间没有直接的利益联系,中原中也自可以会对她温和一些,没有使手段的必要嘛。
绘羽更加放轻呼吸,凝神继续细听他们的谈话。
房间内出乎意料地安静下来。
沉默一瞬。
“哦,哦,是这样吗……中也可真厉害啊,哈哈哈……”
哥哥的音调里有种干巴巴的古怪感。
……显然他和她一样,也被中原中也的随意发言给予了一点小小的黑.手.党震撼。
“叮当”——
似乎是汤匙碰撞茶杯壁的声响。
在这杂音中,中原中也“嗤”一声地笑了出来。
“别这么当真啊,拓真君,我开个玩笑而已,脸色这么严肃做什么——来,要一杯红茶么?聊了这么久,先喝口水润润吧。”
他收敛起那点随性的杀意,再次换上平易近人的外壳,“这种事情你不用担心。到时候仓库那边有我们的人看守,别说放火,对方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嘴上说着是开玩笑,其实只为了安抚一下哥哥那颗受到小小冲击的心脏罢了。绘羽有理由认定,中原中也说出“把人都杀了”的那一刻时,的的确确是真打算如此出手。
“当然了,有中也你的安排,我是放一百个心的,”哥哥接过中也递来的茶杯,语声松弛了不少,“咱们都合作了这么久,细数起来,但凡经你手的事,从没出过纰漏,你的能力我自然是信得过的。”
中原中也谦逊道:“尽我自己的职责罢了。”
水流“咕嘟咕嘟”的声音,接着是一声畅快满足的长叹。想必哥哥是真的渴了,也不同中原中也客气,就着这一杯红茶一饮而尽。
在他合上茶盏的一刹那,绘羽又听得中原中也开口。
“——对了,拓真君,上次你同我提起你妹妹的事情。”
绘羽:?!
这种商业谈话场合,跟她又有什么关系,怎么焦点又引向了她。
中原中也是故意的吧?!这人真是……他一定就是故意的。
绘羽把头垂得更低。即便没有探出头观察一椅之隔的情况,她也仍能感受到,那道带着一点逗趣的视线,从不远处向她的头顶扫过来。
“——怎么样?你妹妹最近的相亲事宜还顺利么?有没有遇到合她心意的人?”
衣袖挥动声。哥哥摆了摆手,一幅不提了的姿态,“哎,也就那样吧,都是不咸不淡的。不是这个不太行,就是那个聊不开。你要问她什么原因,她也只说没有眼缘。”
中原中也又轻声笑着,“看来想要入令妹的眼,难度可不小啊。”
哥哥叹了一口气,“现在女孩子家的事,我也搞不太明白。本来家里也没催着她。我父亲的想法是妹妹年纪小,这种事不着急,私心还想多留她几年。我看全家也就她自己和爷爷是最积极的。”
“老爷子的意思是门户相当人品登对的男生不好找,要抓紧。至于绘羽嘛——估计这个年纪的小女生,对婚姻家庭还有一种美好的憧憬和幻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