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踏出电梯门,向走廊张望。绘羽所在的这栋楼的户型是一梯一户,也就是说, 整层楼只有绘羽一个人住。这倒挺好, 门牌号不必再留意,省得他再去记第三个数字。
绘羽用指纹打开了防盗门锁。中原中也观察到, 在房门打开的一瞬间,她放在指纹识别区的拇指,轻轻地在上面蹭了蹭。
作为在里世界混得风生水起的黑.手.党,一眼就看懂了她这样做的用意。
——不错,安全意识很强,开了门后还知道把指纹区的残留痕迹给抹掉。这样一来,心怀险恶的人就没办法用胶带黏上残留的指纹,另作一个指纹模型用于入室盗窃。
或者是,入室抢人。
细心又聪明的举动。
中原中也的唇边隐现出笑意,从她的拇指上转移开目光。
“中也,这是我专门留给客人穿的拖鞋,都是洗过干净的,应该适合你的尺码。”
绘羽从玄关的鞋柜中拿出一双拖鞋,放在他脚边,又拿出一双鞋套递给他。
“如果你不愿意脱鞋的话,这里还有鞋套,你怎么方便怎么来,不用拘束。”
中原中也谦声道谢:“好的,我脱鞋就好,谢谢你为我想得如此周到。”
他落后她几步,站在门口,规规矩矩地弯下腰,听从“指挥”脱下皮鞋的模样甚至称得上“乖巧”。仿佛来者不是擅长拧.断.人脖子的黑手党,而是教养良好只行正道的彬彬绅士。
“不必客气,今晚你是客人,让客人宾至如归是我应该做的。”绘羽走进客厅,回答。
踩着绘羽给的绵软拖鞋,他第一次进到她的家中。
整间屋子又宽敞又干净,餐桌、沙发、储物柜、阳台,所见的每一处地方无不整洁清爽。空气中浮动着浅淡的香味,经将落山的夕阳透过阳台落地窗一照,蒸出些暖和的温度,竟像是人的体温。
这个味道莫名的很熟悉。
他忽然想起来,有时候离她离得近了,能从她的后颈处闻到这样的味道。现在这种香味到处充斥着,荡在鼻下,无孔不入。
如同两个人之间严丝合缝,没有任何身体上和空间上的距离。
难以言喻。
他停在了入门处沙发的后面。濡湿掌心的手套早已被悄悄摘掉放进口袋。此刻,手心下抓牢的是沙发靠背搭的方巾。太薄了,又太软,像人的皮肤,抓在他手掌下一不留神就要被撕裂一般。
这是保持理智不被摧毁的唯一一种方式。
绘羽一直在中原中也前面几步,不大留意身后人的动静。走到一面墙的壁橱前,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事情,停下了动作,双手合拢一拍掌心。
她豁然:“我就说好像忘了什么——对了中也,我前几天翻到了几本本法语书籍,本想下次课上带给你的,既然你今天来了,那我就先提前拿给你吧,你也可以趁这几天多看看。”
她一路轻快地跑进书房。
他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从。
“好,我今晚一定记得拿回去,”其实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下次你来之前,我会尽力抽时间把这本书大概翻一遍。”
“倒也不用这么着急,浏览一遍目录就行,如果实在是太忙你也不必勉强,我在课上会仔细给你讲……”
她还在细致地叮嘱他一些学习上的事项。
都随吹进来的夜风,一齐飘过他的耳边。
目光控制不住地四处游移。
书房的旁边有一间房被虚掩着,从门缝望进去,隐隐约约能看见一张床。他猜测可能是卧室。窗边支起一个衣架。衣架上只挂着一件短裙,比日常她所穿的衣服都要短,也更轻薄。像一层雾气,温柔缱绻地遮罩在眼前。
意识到是睡衣的时候,他强行把视线移走。人的思想受见闻控制,何况短短几分钟内,源源不断井喷出的冒犯妄想已经够多。
最终还是知识暂时地拯救了他。
还没回过神的时候,手臂冷不防被什么重物一压,他差点来不及反应没兜住。要不是依靠强大的核心力量支撑,这些东西差点就要砸到自己的脚了。
他定睛一看,竟然是砖头一样厚厚的一堆书籍。
“1、2、3、4、5……竟然有这么多么?”
看着中原中也脸上无比苦恼的表情,绘羽安抚似地拍了拍最上一本的书封,笑道:“没关系,这些书只是看着厚而已,真正学的时候我会给你勾重点的。到时你只要需要看重点,别的都可以不理会。”
“……不会是每一句话都是重点的那种划重点吧?”他看着封面笔走龙蛇的“商务法语必读”几个大字,更犯难。
绘羽抑制不住地笑出声,“这种事谁知道呢,到时候说不定每一个字都是重点——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毕竟是我这个优秀老师的学生嘛。”
“好了好了,不要提前预想困难,把这些先都放在一边——刚才你不是说想喝水吗?你先稍等会。”
也对,到时候的问题到时候再说。中原中也无比赞同地想,反正16、7岁时那么多课程他都能应付,何况区区几本书。
中原中也随她回到客厅,把一堆书随手放到客厅的椅柜上,也把知识带来的烦恼一同扔在了角落。
绘羽又回到了先前走过的壁橱,弯腰向里面的瓶瓶罐罐探寻。声音闷闷的探出:“中也,你等会不开车吧?”
“应该不会,我就住在隔壁小区,刚才已经把车停好了车位,回家时走几步路就到,”他挑起一侧眉,“怎么?为什么突然想起问这个问题?”
绘羽回答:“我这有一瓶意大利产的红酒。虽然可能比不上你的珍藏,但我这暂时没什么好招待的,中也你别介意。”
红酒,起瓶器,醒酒器,酒杯,统统隆重规整地摆上桌,似乎是以最高规格的礼遇,接待中原中也这位贵客。
中原中也倚在落地窗边,抱着双臂,兴致盎然地扬起下颌:“哦?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红酒?”
绘羽用起瓶器拧开酒瓶。“啵”一声轻响,清脆冒泡,好比情人间亲昵地吻上脸颊。
她抽空将视线从手中的红酒抬起,向他投过落落大方的一眼。
“之前我去你的办公室,看到你办公室角落的酒架上倒挂着一排高脚杯,很干净,没有沾灰,还有一个抽真空塞和擦杯布。想必不是装饰,是经常使用的。所以大胆猜测一下,红酒是你的喜好之一。”
中原中也曲起食指,骨肉匀停的指节抵在鼻尖。他沉默了一瞬,问:“你对每一个来你家里做客的人,都是这么用心么?”
绘羽理所应当地上扬眉眼,“能来做客的都是我的朋友,既然是朋友,自然应当用心对待,是不会厚此薄彼,有所区别的。”
“……那很好。”
他的声音似乎低了下去,轻飘飘地掷在地上,掺杂着夜风的凉气。
“绘羽,你们家真是把你教得很优秀。”
“谢谢,”她笑得柔和,“我爸爸听见这种夸赞,想必应该会很高兴。”
酒液从瓶中潺潺流向醒酒器。红宝石般的流质在醒酒器中左右轻晃,夕照一映,边缘溜出鎏金色的璀璨镶边。
绘羽捉住醒酒器的瓶颈,缓慢摇晃几下,加速释放酒香。隔了几丈选的地方,她看到中原中也背靠落地窗,双手插在裤兜。
他的脸向窗外侧过去,眼神聚焦于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夕阳又弱了几分,光线恰到好处地勾描出俊郎的轮廓。从柔顺的发丝往下,经高挺鼻梁和修长腰身,一笔拉到弧度微勾的脚尖。
流畅得比之博物馆里的大理石人物雕像也不为过。
他沉浸在一些思绪中。
绘羽在“不要打扰人家”和“好想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之间纠结了好一阵,终究还是听从内心,选择了后者。
“中也,原谅我有点好奇,你现在在……看些什么呢?”
“……唔,你说这个啊。”
他似乎从一场梦中醒转过来。
“我在看——”
他偏过头,含笑面向她。玻璃质透明的蓝色眼眸里在金色中更加纯澈。
“——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地方。”
第25章
第一次相见的地方。
未曾料到他竟然在此时有这样的回想。
绘羽猝不及防地愣怔半瞬。紧扣醒酒器的手指微微一滞。
“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地方, ”她重复,微垂眼眸也跟着回想,“你是说……医院吗?”
“嗯, 是医院,”中原中也道,“是你家在横滨的湘南综合医院旧址, 准确来说,是医院大门前的那片空地。我记得之前那里还种了一排梧桐树。”
他的视线此刻完全聚焦在她的脸上, 一言一语, 将往日如此细致地描绘。
“当时地震之后伤员太多,没有人顾得上我们, 是你冲出来撕掉了自己的裙摆, 给晶包扎了伤口。幸好及时止住了血,不然就晶的身体,我真怕她撑不到医护的治疗。”
——那根沾满血, 现在已经褪色成铁锈色的布条, 至今仍然被折叠好,安静地躺在他办公桌最里面的那格抽屉中。
这是一个秘密。
秘密要对任何人保守。
绘羽抿唇一笑,“举手之劳而已。正式的救援治疗我也不够格。毕竟只是一个来度假的中学生, 也只能看看哪里是我能帮得上小忙的。”
这些事其实她早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只模糊记得虚渺的轮廓。算来大概七年,约摸也有八年。难为细节他还记得清楚,像一台放映机,将那些点滴一点一点, 再次清晰地呈现在她面前。
“这可不是小忙啊, ”中原中也倚着落地窗,夜风卷起他几根柔软的发丝, “对于那时缺医少药的我们来说,已经是救命之恩。”
“七年八个月零十三天。”
他缓缓吐出一个数字。
“我一直记得。”
语声荡在风中,糅合了远处云絮的柔软。
却又格外的有重量。
无形的,不可捉摸,笔直地滚落到她心头。如碎石投湖,一圈一圈涟漪向外扩。
手握的醒酒器差点没拿稳。
一小时之间,她不知道该如何言语。
“真要论起救命之恩,中也不也救过我一次么。”
她好容易才将手腕放稳,眉目舒展地笑着。
“如果不是你那次将我从枪口救下,又提供给我庇护之所,恐怕我今日全须全尾地活着都是奢望了。”
大灾之后必有大乱。战后的横滨本就被划分为租界,政府管辖权不大,逐渐形成龙蛇混杂,各个帮派不时火并混战的局面。再加之天灾降临,物资匮乏,资源争夺之下,横滨沦陷为外人进不来,里头出不去的围城。
她家医院的旧址在这场争斗中被炸,而她本人,亦失踪一个星期有余。
“幸好有你们组织保护我,不然就我孤身一人,缺衣少食,我真怕我自己撑不到家里雇人来找我的时候。”
承蒙中原中也和他的伙伴们的恩泽,她安安全全地等到了家里找她的人,是一个经验丰富的雇佣兵。带走她的时候,同时留给了他们一笔钱作为照顾她的辛苦酬劳。
如无意外,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交点。在横滨开始,于横滨结束,前后几面之缘,在人生中的占比犹如大海中的一滴水。
只是没想到,当年混迹贫民区,在最底层摸爬滚打的少年,如今一跃而上,成了横滨里世界最大组织的干部,还和她们家有了紧密合作的商业关系。
于是再一次,他们便又有了交集。
·
清甜的酒香慢慢在空气中发酵,不涩不苦。按照她的经验,这是醒酒已经得当的标志,可以饮用了。
绘羽的思绪收回到手中的动作上。
红色酒液从醒酒器流入高脚杯。水波轻荡,晃出星星点点细碎的光斑。
“中也,请慢用,”绘羽走到中原中也身边,将高脚杯递给他,“希望能合你的品味。”
转身,却是没有立刻远离他,只向旁边跨出一步,就这么近在咫尺的距离,她微弯下腰,将落地窗前的窗帘拢在一起。
圆润的指尖在布料上划过一道颤动心弦的声响。在这颤动中,他一低头,就能看见从裸露的脖颈后,一直滑落到衣襟里的线条,像冬日从树枝上滑落的一捧雪。
……
捏住高脚杯的食指微微一动。
之前他谎称说口渴想要杯水喝,不想此刻假言竟成真。
扯松紧紧束缚在脖颈上的choker。
一口干下一大杯本该啜饮的红酒。
喉咙里干咳难熬的欲望得到疏解。他需要一点水,酒精也好。在这个只要他想,她就没办法拒绝的夜晚,他无比期望酒精的麻木性。
视线僵硬地转移,在房间漫无目的地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些是你以前拍的照片吗?”
像是要转移注意力似的,中原中也抬起端着酒杯的手,在虚空中指向对面挂了一些照片的墙壁。
“看起来和你现在的模样变化不大。”
整理沙发的绘羽抽空看了一眼,“哦,你说那些啊,都是我家人给我拍的照片。我搬到这边时也一并带过来了,挂在墙上也显得家里不那么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