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自然是留在了酒庄吃。
酒庄平日没有来客, 主人也鲜少踏足于此。常驻的只有管家和侍从,外搭十数名酿造工人和种植农员,人迹罕至得自成孤岛。
即便中原中也偶尔起了兴致, 来酒庄视察一番,待不到半下午便要返回市区——总部那堆文山书海的事务,是离不得人的。
难得中原中也今天留饭, 还要宴请宾客,管家满脸写着“可算热闹了一番”的欣喜, 屁颠屁颠着手吩咐底下, 要按珍馐玉食的规格准备这一盛筵。
“中也大人跟我提过,说花山院小姐您喜欢横滨洲际酒店那位新来的主厨, 尤其喜欢他做的肉酱面。所以在您们二位来之前, 在下已经按照中也大人的指示,预先将那位主厨请了过来。”
管家满怀夸耀和自矜地替中原中也向绘羽邀功。
“现在厨房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您们二位请再稍坐一会, 菜马上就会上来, 不让您们二位久等。”
绘羽听得有些咋舌。
洲际酒店那位新主厨,据说是归国养老的厨界顶尖人物,米其林三星大厨, 服务过不少王室成员、政商要员。要请到他单独开一个小灶, 不知道得费多大劲。
为这么一顿口腹食欲一掷千金,中原中也看起来还挺会享受生活——等一下,或许还有一个重要的点被她忽视了。
管家谈及这位主厨是预先请来的,而从她答应陪同中原中也, 到现在坐下等饭也不过近一个多小时。光备菜做菜, 已不止这点时间。
……
想来中原中也是早就盘算好了,并且志在必得, 一定要把她弄来陪他走这一趟。
——感觉有被狠狠拿捏住呢。
绘羽捏住玻璃吸管,深深吮吸一口金桔柠檬汁。酸甜冰凉浸过舌尖,顺着喉管滑下,一路冰润到胃。这滋味,说不清是酸多一点,甜多一点,还是冷更多一点。
不多时,侍者们端着银质托盘鱼贯而入。
圆拱形顶盖打开,亮色银盘内衬托着一道一道菜式。布吉尼翁牛肉、马赛鱼羹、红酒山鸡、肉酱面……热菜冷菜铺满一整桌,人的眼睛却只有一双,根本看不过来。
绘羽提出一个很环保现实的问题:“做这么多,等会吃不完,不是挺浪费粮食的?”
中原中也拿起银质刀叉,用洁白的餐布擦拭,漫不经心道:“那你就挑自己喜欢的菜色,我让人给你打包回去。接下来几天你都不用自己做菜做饭,倒也方便。”
“或者托二位的福,剩下的我们这帮酒庄人员平分,”管家幽默风趣地打圆场,“我们也跟着沾沾光,尝一下米其林三星主厨做的菜有什么不一样。必然不会让粮食浪费,花山院小姐您放心。”
侍者在桌旁训练有素地摆盘,替绘羽铺好餐巾,放置刀叉酒杯。她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所有需求皆一应细致地被满足。
中原中也虽然久居黑.手.党干部高位,私下对待下属却从不拿腔拿调,甚至称得上体贴。见管家一直忙前忙后,没来得及喝口水,便在征询过绘羽的意见后,让管家同他们一起吃。
管家知道中原中也的脾性,假模假样地推辞几句,然后显得很无奈般,心领神会地坐在两个人的下首位置——尊位是要留给主人和贵客的。
有了管家的加入,这顿饭绘羽吃得有滋有味。这位管家年近半百,早年走南闯北见识丰富,嘴皮子也溜,时不时妙语如珠,逗得绘羽开怀大笑。
这场聊天中原中也没有加入。他只分割着盘中的牛排,叉起一小块放入口中,眼含笑意望一眼相谈甚欢的两人。
在得知绘羽的职业是一名老师后,最后临走前,管家关怀地送了她一罐自种金银花。
“都是我们酒庄自己种植的,非转基因无农药无添加。做老师的费嗓子,花山院小姐拿去润润喉也是很好的。”
——不用问,这其中肯定有中原中也的授意。
不过……一罐金银花罢了,再值钱也不至于八位数,况且还当着管家的面,若执意要推拒,显得她清高不近人情了。
回去再私下转账即可。
绘羽大大方方地接受,诚恳表示一定会试一试这罐金银花。并从花色和香气上,对这罐金银花进行长篇大论地猛烈夸赞,乐得管家近白的头发丝一颤一颤。
回程路上,夜色已黑深。天幕垂落时如同一泼墨迹,其上广袤无垠,无边无际。密布的星子点缀在穹顶,犹如钻石镶嵌。绘羽从车窗内抬头,遥望头顶这一片不可及的美景。
车内,中原中也的手搭在靠背上。他松了松脖颈上的choker,忽然没来由地问一句。
“绘羽,你喜欢那里吗?”
她一时没转过弯:“哪里?”
中原中也:“酒庄。”
她疑惑:“怎么了,为什么想起问这个?”
中原中也:“……没事,我随便问问。只是想知道你喜不喜欢。你告诉我就可以了——要直说,不可以像之前一样,滴水不漏地敷衍我。”
……唔,这个嘛。
绘羽单手支着侧脸,盯着悬在头顶上的银河带,清醒地发呆。
其实她喜不喜欢又有什么要紧?这个问题似乎也没什么意义。难道她说一句“喜欢”,中原中也就要把这个酒庄白送给她么?显然这事情不合常理。
但既然中原中也说了,他是“随便问问”,那她也干脆顺其心意“随便答答”。
“还不错,”她说,“环境清幽布局合理。占地面积广大,却没有一处空置,空间利用很充足,不显得杂乱。”
“还有管家先生,也是个很有趣的人呢。和他交谈觉得很亲切,很开心。”
中原中也若有所感地颔首,“看来这一次没有带你白来。”
她高兴就好。
只要是她喜欢,令她心情愉悦,谋篇布局花费再多的心思,能获得以上价值相等的回报,亦不算做无用功。
他在心头不动声色地拉出那张to do list清单,将“邀请她共进一次晚餐”这项圆满勾掉。因为清单已经过目无数次,在脑海中犹如在眼前一般清晰。
黑手党.干.部做事,向来有计划,有目标,筹划有度。
目前阶段暂告一段落。
那么,接下来是……
他阖上眼,仰靠着座椅,再次扒拉出那张清单,缜密地开始运筹帷幄起来。
第33章
离辉夜的婚礼只剩下一周时间。
考虑到户外婚礼最重天气, 因此,辉夜和御行两个人从一开始,便将仪式敲定在了晴爽少雨的秋季。
秋季, 正是一年四季中最鼎盛的时间段。经过春季种植,夏季繁育,轮转到秋季, 将将是收获且忙碌的时候。
辉夜忙着她的婚礼仪式,千花的议会活动进行到至关重要的节点, 弥子的法院实习同样被高不见顶的案卷淹没。相形之下, 本学期教学任务比较轻松的绘羽,生活就算得上是闲, 很闲, 非常闲了。
时间花销就像天平,此起彼落,不被这件事占据, 就要被那件事消耗。和朋友们一起的时间减少, 此消彼长下,她和中原中也待在一起的时间便成几何倍数增加。
中原中也似乎对她的时间安排了如指掌,时常掐准合适的时机联系她。开口也非其他乱七八糟的借口, 而是一个顺理成章, 且令她无法拒绝的理由——
“上次课程遗留一些问题没有琢磨明白,想要请教一下绘羽老师,不知道您现在是否方便呢?”
“方便的话,我等会派人去接您, 辛苦您能来我办公室一趟。总觉得当面讲解, 效率会更高一些。”
绘羽每一次下意识地想回答“不方便”,深刻的责任心却总在阻止她。万一中原中也是真的不懂呢?万一他是真需要自己的指导呢?
身为老师, 放着好学求教的学生不管,态度如此冷漠,实是不配为人师。
最终她都会回复:“好的中也,你先稍等一会。我收拾几分钟,马上过来。”
几乎中原中也打电话的每一次,绘羽都会应约坐上中原中也的专车。
虽说是正当理由,但这种召之即来的感觉,很微妙。
——又被他这个善于揣摩人心的黑.手.党给狠狠拿捏住了。
当然了,中原中也不白嫖她的劳动力,他主动开口,表示额外给他开小灶辅导是“另外的价钱”。
“但我暂时想不出我需要什么,”绘羽对报酬显得有些苦恼,“我父亲拨给我的零花实在是太多了,我对打钱之类的没有太大兴趣。”
当钱多到一定程度,卡上的数字也就仅仅只是数字,失去了作为货币价值的意义。
中原中也翘起唇角,以一种很玄妙的哄小姑娘的语气,“不想要钱,那有别的想要的吗?比如说绝版限定的非卖品饰品?或者哪个好莱坞明星拥有过的古董衣着?”
“再不济,你还有想从我这里知道的哪些情报么?”
绘羽冥思苦想,搜肠刮肚,试图努力地没有需求也要创造需求。
……仍然是败下阵来。
她摇头,“我确实不知道。”
“好吧,既然你暂时没有想法,那这件事就暂时搁置在一边,以后再商量,”中原中也状似无奈地叹一口气,从抽屉里翻出一张便签,“姑且容许我先在你这里赊个账。”
“以后如果有额外的指导,你自己在便签上写一个日期。日后你要是考虑好了,想从我这里换取酬劳,拿着这便签和我兑现就是。”
绘羽接过这张空白的便签,疑虑地蹙眉,“你不怕我随意填一个日期,到时候糊弄你占你便宜?”
“你不会,”中原中也笃定,“绘羽,我相信你。”
到头来,还是她把便签贴在了中原中也办公室的墙壁上,每一次临近结束时,开诚布公地当着他的面写下日期。
虽然总以“有问题要请教”为开端,好在中原中也不曾诓骗她。他的疑惑看起来不像是为了蒙她过来,才随便准备的弱智问题。确实是有针对有指向,发人省醒的好问题。
每当她经过深思熟虑给出回答,并且能被中原中也接受,真诚地被他夸赞时,心里充盈的成就感和满足感便油然而生。
——虽然中原中也有吹彩虹屁的成分,但就是说,谁不喜欢听漂亮话?
问题太难,要思考。思考久了费时间,费时间便要超时间,由此,晚饭留在中原中也的办公室同他一起吃,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如果时间太晚,为了避免她一个女生独自回家不安全,中原中也亲自开车送她,又成了一件水到渠成的事。
霓虹灯闪烁,车辆疾驰在马路上。绘羽第N次坐在中原中也身旁副驾驶位。她以手肘支起侧脸,虚茫的目光一直盯着不远处商场五光十色的大屏。
“四宫家为了庆祝自家小姐的婚事出的限量款手提包,”中原中也往侧视镜看了一眼,念出大屏的信息,问道,“怎么了,一直盯着看,是喜欢这个包吗?”
“……没有,只是觉得设计很好看,多看几眼而已,”她否认,忽而又想起他办公桌那张四宫家的请柬,“中也,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中原中也目光平视路面,“嗯,你说。”
绘羽言辞闪烁:“我看见四宫家给你发了一张邀请函,请你去观礼,所以……辉夜的婚礼,你会去吗?”
公共场合间两人的见面,自然不能等同于私下。为防再出现此前演讲比赛时的躲藏事件,她得好好想想,在人前她要伪装出一个怎样合适的态度,才能得体地面对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思索片刻,漫不经心道:“不一定,应该是红叶大姐去吧,那天我有个商务会谈,可能没有时间。”
咦……竟然不去么?
她又想起来,下午在他办公室里,偶然瞥到日历上辉夜婚礼那天被一个红圈勾了出来,旁边写着一个时间“14点30分”,估摸就是他商务会谈的时间。
不知怎么的,绘羽暗暗松了一口气。
中原中也不去也好,省了她费多少脑力操心这件事。不用耗尽心思绷出一副“和他不熟”的陌生模样,倒也落得个轻松自在。
·
辉夜婚礼这一天,如预料一般的天气,舒适晴爽,冷热适度。阳光微透云层铺洒地面,点缀出一层薄金发亮的光影。
首饰和礼服已经提前搭配好。今天主角是新娘,身为宾客,她不能太喧宾夺主,又不能失了家族的脸面。绘羽精挑细选,最终择定了低调正式的蓝色调。
礼服是宝蓝色丝绒收腰长裙,无袖吊带抹胸款。鬓边梳拢起来,头发编成披肩长发,垂在脑后。发夹、耳饰、项链全数映衬礼服,一水的宝蓝色。
一大早起床,照规划按部就班地进行流程。婚宴寿礼这类人情往来的场合,绘羽是参加惯了。不需要花太多心思就已拾掇停当,从横滨出发去往东京。
40分钟后,抵达婚礼场地。
绿草荣荫间,已有三三两两的宾客聚集在一起,交谈闲聊。伴随乐队清扬的乐曲,窸窸窣窣的谈话声散落在场地各处。
拱形大门前,负责安保的人员尽职尽责。
“小姐,请出示您的邀请函。”
绘羽从包中翻出请柬,递给他。
——“还有我的请柬,一起吧。”
身后,同时响起熟悉的清润男声。
“哥哥!”
绘羽惊喜地回头,小跑着跑到大哥身边,“我还以为你还有好一会才过来呢。爸爸和玉子姨呢?他们没有和你一起来吗?”
“爸爸和玉子姨先过来的,我早上在公司有点事,先处理完了才赶过来。”大哥眯着眼笑起来,伸手想摸一摸妹妹的头。
绘羽眼疾手快地躲开,双手交叉在身前比了一个大大的叉,“No!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