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中也再次拿起电话听筒。
“等等——”她下意识按住他。
中原中也挑眉:“嗯哼?”
绘羽:“等一下中也,你先别让人拿走。我……没说过我不感兴趣。”
他握住听筒的手凝滞在半空。抬眼看她的神情, 恰到好处地透出一点疑惑。
但她怎么会看不清楚, 这些故作姿态的背后,分明是志在必得, 对结果一定会按他的设想行进的胜券在握。
以退为进,以屈求伸,逼迫她作出选择。
他知道,她一定会温和地步入他的陷阱。
——真是一个狡猾、邪恶、诡计多端的黑.手.党。
更让人懊恼的是,她根本没有办法拒绝他。
现下摆在眼前唾手可得的利益,和将来不可捉摸虚无缥缈的困顿,选哪项已经一清二楚。
绘羽翻开了那页纸,将纸上一条一条的信息记录在脑海中。纸面上的字迹密密麻麻,她知道的不知道的,甚至于她从未想过的思维节点,都被这页纸详尽地记录在册。
港口.黑.手.党的情报网之庞大,渗透的领域无孔不入,由此可见一斑。
“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直接问我。只要我能解答,一定不藏私。”
中原中也又揶揄着,“我们生意人讲信用,关注回头客口碑,售后服务你不必担心。”
……回头客。
绷到临界点的触觉敏锐到极致,一点细微的异样便能引起无数血管的颤栗。
明示?暗示?还是只是不作多想的趣言?
她不明白。她现在也不愿意明白,因此只把这个词归类为出于以己度人的阴暗揣测。
“好的,我会的,感谢你的尽心尽力,中也,”她隐藏心底翻涌的一切情绪,装模作样地淡声,“不过这张纸上的信息已经足够详细,我想我应该不必再麻烦你为我多费口舌了。”
·
交易,最重要的是讲究一个公平。
开价人接受了付价人的报酬,理当交付给付价人匹配价码的货物。想要携款潜逃,赖掉交易,还是在一个黑.手.党眼皮底下,除非是活腻了,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于是,绘羽自觉自愿地又支棱起来,想法从“好想回家躺平啊”到“陪他走一趟也不是不行”之间完成了丝滑的转变。
港口黑.手.党的总部实行两班倒的制度,白天和晚上会有两拨人进行交接。白昼和黑夜交替的时段,也正是换班的时候。难得偌大的楼栋人影稀少,安静得足够给她留有空间沉思。
收购的关键情报她已知悉,那么她要跟谁讲呢?跟父亲?跟继母?还是跟哥哥讲?
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时机?
如果对方问她,她是从哪里知道的,她怎么会知道这些,届时她又该如何回答?父亲继母和哥哥,谁比较容易让她糊弄过去?
……好头疼,后续的一系列都是问题。想一想头都要炸了。
乘电梯的间隙,她抬起右手,疲倦地按压几下太阳穴。
“绘羽,你是有哪里不舒服么?要不要我现在陪你去医务室一趟?”
耳根落入中原中也关切地声音。
她勉强地笑了一下,“没事,用脑子用久了有点头晕,不是什么大事,我等会上车了休息一下就好。”指尖捏紧衣摆的褶皱,内心天人交战许久,最终还是闭了闭眼,鼓起勇气,“中也,我……能不能再麻烦你帮我一件事?”
中原中也饶有兴致:“噢?大小姐又想出价了么?这次你能和我交换什么呢?”
绘羽低垂下视线,眉心紧锁。走廊投过的夕照在她眼下晕出浅浅的阴影。她沉默良久,唇角下咬出一个浅淡的痕迹,似乎真的在思考自己还能有什么可值得交换的价值。
中原中也轻声叹。
“……算了,只是个玩笑而已,你别往心里去。我也不是那等利欲熏心的奸商。”他一扬手道,“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能办到的我尽力就是。”
绘羽:“我想麻烦你……托人把刚才你给我看的那页纸交给我的父亲。我亲自去可能会有点复杂,但你和哥哥有交集,想必比我更方便些。”
中原中也一口答应:“我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放心吧,这点小要求,我一定帮你办到。”
绘羽感激:“辛苦你帮我费心了,中也。”
就像意外总出现在出乎意料之处,气氛也总是在不期然的地方出现短暂的涩滞。
中原中也没有一点犹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却在这样一句礼貌客气的谢意中,罕见地缄默了,什么话也不说。垂长的大衣在她的裙摆下追逐。黑色的影子却照映出疏落的寞然。
不知道时间飘逝了多久。
“绘羽。”
他再出声,轻声地,以柔和真挚的语气念出她的名字。吐息滑过她的耳旁。
“有时候,我总觉得你对我太过生疏。”
“客客气气地就同我划清了界限,老是不远不近地隔绝我,望着你总显得冷淡,”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听起来倒有点像委委屈屈的控诉。
绘羽刚想掰正他的观念,她想说不是这样的,对于一切帮助者表达自身的感谢之情,是礼貌的一种表现,她的家教不习惯于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人好意。然而言语尚未出口,脚下却是一滑。不专心看路的后果就是踩空台阶,当她意识到这点想要纠错的时候,时机已经太晚。
“小心!”
中原中也顾不得其他,跨一大步到她身边,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臂。
堪堪擦过她的衣袖。
她好像提前预判了他的行动轨迹,向他的反方向挪动重心,稳住身体。他赶到她的身边来,她向后退开了一小步。
由此,那只伸出的手又落了个空。
什么都没抓住。
掌心里只有虚无的,太阳即将消逝时遗留下的最后一团光焰。
第30章
绘羽看见对她伸出的那只手, 在半空中将落不落地悬吊着。修长有力的指节被黑色手套裹紧,维持着虚握的姿势,因她迅速躲闪无法更进一步。说进不能进, 说退也不轻松。因此只能看得出孤零零的尴尬。
耳背豁然温热、发烫,像是自己对他做了什么错事。她不敢直视他,只盯着地板看。地面的反光晃得她眼前发晕, 眼睛还是只敢盯着地板看。
真奇怪,这种拘谨不自在的感觉, 为什么时不时就要涌上来折磨她。她想不明白, 不自在中逐渐升腾起烦躁。她气恼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样子。平常对其他人她从不这样的。
绘羽想解释:“中也,我……”
“没关系, 只要你没受伤, 我就放心了。”中原中也别撤回手,打断她,“不必向我说明什么, 也不需要向我做任何解释。在这种小事上, 你是否选择接受我的帮助,都是你的自由。”
“而我,只是负责向你伸出手而已。”
他背过身, 抬手按了一下帽顶, 继续大步向前。黑色的背影带出流风。黑色的影子在她身前一路指引。
“走吧,别让酒庄管家等得太急。”他说。
·
大门前的主干道上,早已停了一辆黑色轿车,单从车形流畅的外观, 是看不出拉风高调的地方的。张扬和高人一等尽数藏在了车牌号里。数字是“7777”, 最大最吉利的福神数,无数商人用尽了脑筋都抽不到的数字。
这次中原中也没有亲自开车。驾驶位的司机已经整装待命。他先一步为她打开后座的车门, 绅士地站在门口,虚握着她的手臂扶她上车。
绘羽拾起裙摆,弯腰坐到驾驶位的后方。中原中也紧随其后,离她一个身位的距离,仰靠在外侧车门旁的位置上。
“中也大人,这是本月宝石线业务的报告,请您过目。”司机在他上车后,回身双手呈递上一份文件。
“嗯,知道了,辛苦。”中原中也随手接过,翻看之前还不忘先安顿她,“绘羽,你要是累了就先在车上休息休息。估计去酒庄的路程有30分钟,到了地方我再叫你。”
绘羽明白了,中原中也估计是让她暂时先别打扰他,他目前还有更重要的事需处理,无暇顾及她这边。
要不说能当大领导的人精力之旺盛,无人能及。她光是上午和下午上课,中间断断续续还有休息时间,人现在已经是转不大动了,像一只抽空了气的气球,干瘪无力地瘫在地上。中原中也却还精神抖擞,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能继续思考高难度的复杂问题。
只能说两个字——佩服。
纸页翻动的声音窸窸窣窣响在耳边。绘羽掏出降噪耳机,塞进耳道里。轿车行驶时,凉爽的夜风从车窗扑进来,催眠得她有些昏昏欲睡。
绘羽睡沉沉地歪头靠在车窗边,半阖上眼睑。降噪耳机里没有音乐,隐隐约约还能捕捉到周围的环境声,落入耳中,倒是自然舒适的减压白噪音。
眼前的风景不停在视野里变换,虚焦。渐渐的,她的意识浮荡在一层朦胧的迷惘中。
模糊间,她听得右手边一声清脆的铃响。
似乎是中原中也的手机响了。
衣袖摩擦的动静。中原中也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按下接通键搁在耳边,压低了声音。
“……对,是我,有什么事?”
绘羽没来由地萌生出一点好奇心,想听听中原中也平常都忙些什么。表面装作没有任何察觉,暗地里已经偷摸支棱起耳朵,屏住呼吸捕捉他的字句。
“……这么多天了还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么?”
“一点都不张嘴啊。”
“看来审讯队这回算是碰上硬骨头了。”
不知道是感叹还是讥诮的语气。中原中也轻声“啧”了一下。
跟随这一轻声的“啧”,她的心脏也突然像一根钢弦绷紧般,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哎,那就这样吧,告诉审讯队,不必再浪费时间了,”他说,“都处理了吧。”
又思索片刻,他稍微改变了些主意。
“不,还是得把手留下。他当初想用哪只手剪断引线来着……哦,那就左手吧。除了左手以外,其他没用的都处理掉。”
“等一下你们挑个时间,找人把这份‘大礼’亲自交给他们的首领。派人偷偷摸摸潜进我们的仓库,企图破坏交易。这样的‘厚礼’,我们不礼尚往来,恐怕说不过去吧。”
向敌人残忍示威的方式,声调却轻描淡写,仿佛在品谈该怎么宰杀一只鸡,从哪里下刀剥皮抽筋,哪个部位如何腌制,这只鸡才能让食客吃得更美味。
绘羽的心脏在胸骨间越跳越快。
·
——“那就把人都杀了呗。”
她莫名又想起那天藏在扶手椅背后,偷听到他和哥哥讨论的话题,他也同样如此平淡普通地抛出一个凶狠的手段。
有时候,她面对中原中也,总觉他像一只散发着血腥气的鹰隼,只是套上了西装革履的皮囊,以作为松懈她的伪饰。一旦她放松警惕,他就要迅速扑上去,狠狠咬断她的脖颈——这种恍惚的错觉。
——如果她贸然听到了不该听的事,中原中也会不会也要处理掉她,像刚才电话里提及的那个倒霉蛋一样,要灭了她的口?丢进横滨港里喂鱼?
……好奇的代价就是被惊吓。
绘羽下意识地闭紧双眼,尽力佯装出熟睡的状态。视角处于盲眼状态,其他触感便异常敏锐。她感知到中原中也挂断了电话,又将手机揣回口袋。
那份文件也审阅完毕,被他随意地放在座位上。不知道是怎样的交集,他的注意力从文件放下之后,又转移到了她身上。
不会是在试探她刚才的对话听到多少了吧?她装睡着都还不行么?
绘羽的呼吸停滞了一瞬,脚背僵硬。
细细回想一遍,刚才的交谈不包括绝对机密,风险系数也不大,不至于让他错杀一万不放一个地要了她的命吧?
绘羽列出几个理由安慰自己,一面使出毕生最好的演技,放松面部表情和肢体,绝不让哪一处出现纰漏,免得被中原中也发现她都是装的。
看不见,听觉也不够灵敏,触觉相应地就会格外敏锐。
中原中也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他以为她睡着了,其实没有,所以她清楚觉察到他近乎侵占性的眼神,毫不掩饰地凝滞在她眉心,继而向下移,流连于鼻尖、嘴唇,最后攻占的终点是下颏和脖颈。
一绺头发从鬓角滑落到唇边。他用拇指挑开发丝,极为克制地拢到她耳后。无意识擦过颈侧时,她的动脉命门正在他指腹下跳动。
绘羽连呼吸都不敢放太重。
被注视太久,他的目光渐进具象化,像一根绳索绞杀她的喉咙。收紧的一端牢牢掌握在他手中。沉默越久,越窒息感。
终于,他动了。她如逢大赦地从鼻腔颤巍巍呼出一口气。中原中也伸展开手臂,越过她的上半身,轻轻将她身旁的车窗摇动上去。风流动的速度减缓。而后,绘羽感到身上一沉。
一件大衣轻手轻脚地盖在她身上。
温暖沉酣的味道铺天盖地淹没了她。
浅淡的烟草气息,挟裹着火药味,混合了他的体温一齐压在她身上。像一只宽厚温暖的手掌,死死捂住她的口鼻。她呼吸的每一下空气里,都充斥着他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