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正低声说着昨日新上任的掌殿博士。说他教学严厉,动不动就拍桌唬人,满口都是整肃学风;说他重新定了学宫规矩,殿里除了笔墨纸砚一概不许带进来。她们刚进东殿时埋在墙根儿的升学酒也被他挖了出来,连同那些违禁物一并扔进了废井中。
她们唉了一声,又叹口气。一个捧着脸不满道先生为什么要走呀。另一个惋惜附和道相比之下何老头儿可是好太多啦。
长孙蛮立在那儿听了许久。
她像根不会说话的木头,静静抬头望着蔚蓝如洗的天空。
远处,自由的鸟儿成群飞离,逃也似的争渡出长安。
一生为官清廉的何照青离开长安了。
不是因为年老致仕,也不是新旧更替的洪流太过凶猛。
而是……
“阿蛮,快过来。”
她回过神,小葵笑着伸出手,牵引她走向主座。
原来是她娘终于说完了那段冗长枯燥的腹稿。
头顶是重重的钗冠,身上是重重的礼服,长孙蛮走得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生怕颈椎不断攀升疼痛高峰――或许再疼一点点,她就会抬手挥掉这顶华丽钗冠,于众人前哗然失仪。
长孙蛮感觉自己像被人绷至极点的弦,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断。
萧望舒伸出一只手,“阿蛮。”
她抬头,看见长孙无妄眼神温和,笑着示意她看向他身旁丽人。长孙蛮眼珠微转,瞳孔中清晰倒映出那张清绝至美的脸。
“来,阿娘扶你上来。”萧望舒看出了自己女儿对盛装尚不适应。
主座前有两梯石阶,长孙蛮低眼看了一下,却没有松开万俟葵的手。
相反,她收紧了掌心,一颗心怦怦直跳。
她想起了何照青,更远些,是林滢离开长安那天的画面。再近点,却是那群高飞远去的鸟儿。
长孙蛮突然有些难过。
即使是试图去学习改变着什么,可她依旧是一直生活在父母羽翼庇佑下的金丝鸟。强者为尊的世界里,她太弱小了。她的翅膀抵挡不住一丝飓风,也根本不能转圜狂澜。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如奔涌而去的浪涛,永不复回。
“小葵就好了。”她这般说着。
头一次于众人前拒绝了她娘。
萧望舒手一滞。
她微微眯起眼眸,阳光下少女面色安静。
或许旁人看不出任何异常,但萧望舒知道,长孙蛮闷气自小惯是如此。
同样地,熟知这点的万俟葵心下生疑,长孙无妄也蹙了下眉头。
倒是司青衡没觉着有什么。
她在后边等了老半天,还等着给长孙蛮送酒呢。这几个人怎么做事磨磨蹭蹭的。
“小葵。”司青衡唤了一声。
萧望舒不动声色垂袖,万俟葵连忙从善如流地带人上了主位。
祭酒一过,就该是取字。本来这也是司青衡的活儿,但她实在不想再念那么长的腹稿,再加上萧望舒长孙无妄两人有别的打算,故而接下来由俩夫妻全权接手。
“别人都兴取字,规束儿女们余生上进。阿娘却不想拘着你活得这样难过。”
长孙蛮微怔。
萧望舒轻柔挽过她耳发,继续说道:“我只希望你一生平安顺遂,无论何时何地,总能逢凶化吉。”
这一刻,所有的难过气闷烟消云散。
她的鼻腔一抽一抽地泛起刺疼,有些酸酸的。
长孙蛮不由抬起眼,目光中萧望舒那双清凌眼眸含笑弯着,露出几丝细纹。
长孙无妄道:“你自小体弱多病,我们无奈只给你取了小字阿蛮。如今你已长至成人,阿爹阿娘不求什么,惟求你以后康顺安乐,事事坦途。故此,我们想了想,决定为你再取一个大名。”
他说完,看了眼萧望舒。
后者似在想些什么,少见地慢了半拍,从袖间拿出一封烫金红笺。
长孙蛮垂首接过来。
低眼看去,红笺上字迹柔美清婉,出自谁手她再熟悉不过。
“攸宁。”萧望舒眼角有些润,抿出一个笑意,“长孙攸宁,这是你的名字。”
……
田柯自上任平就殿掌殿博士后,东西两殿的学子们鸡飞狗跳。特别是西殿那群小萝卜头们,直把前任御史中丞大人气得怒发冲冠,就差配上一把大刀搭个戏台唱戏。
当然,这些小屁孩们并不是田柯身上的任务。
他着重观察的对象正在东殿,正是殿下特意叮嘱教导的清阳郡主。
对此,长孙蛮简直是苦不堪言。
为了躲避追在身后叨念的田柯,她重新读取年幼时上房揭瓦的记忆。
都掏家底了还能咋地啊!
可田柯愣是能在犄角旮沓里把她翻出来。
长孙蛮抱拳:……瑞思拜!
思来想去,吃了一回又一回败仗,长孙蛮终于悟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不就是学吗,这就去藏书阁打地铺去。
闻风而动的田柯又寻来了。
不过这次看见郡主安坐在书卷周围,田柯顺心的点点头。
不错不错,有长进有长进,总算明白天道酬勤这个道理了。郡主天资聪慧又如何,于田柯而言,脚踏实地稳扎稳打走好每一步才是他的教学方针。
田柯心满意足前脚刚走,长孙蛮翻完一本山川游记,往边儿上一扔。那堆累成小山的书堆又重上一本。
这边架上书册子基本都看完了。长孙蛮张望了两圈,把注意打在了那头堆放竹简的墙上。
墙下面都是经常被人翻阅的学问书,诸如四书五经之类的。长孙蛮仰了仰脖子,看到高高顶上那堆无人翻动的竹简,一边儿扶着墙梯往上攀,一边儿瞄着垂落在外的象牙牌上写着什么。
她瞧得专心,并没注意到身量颀长高大的少年走近。
直到墙梯被敲了敲,爬了一半的长孙蛮低头,看见魏山扶熟悉的脸。
“诶,你怎么。不是。”她眨了眨眼睛,太过突然,说的话也有些颠三倒四,“你多久回来的。你刚回来?”长孙蛮看见他袍边干涸的泥尘。
魏山扶挑了挑眉,算是应她这句话。
接着,少年屈起一只长腿,踩在墙梯上,朝长孙蛮伸开双臂。
他声音里有连日疲惫的低哑,“过来。我抱你下去。”
第103章 乾坤
长孙蛮嫌弃地望他两眼。
不是,好歹咱换件衣服再说这句话成吗。
但细想一想,魏山扶这么奔波邋遢,估计这段时日都在集中忙完手中的事儿,好尽可能腾出时间留在长安,帮她意列侣伞
想到这里,长孙蛮收敛了几分。
她扭过头,随意摆摆手,“不用。我自己能下去。又不是三岁小孩儿……”
“谁七岁时还要人抱下马车?”
长孙蛮噎了噎。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她懒得理他。
没得到回应,魏山扶手也举酸了。他扬了扬眉梢,一手顺势落下,搭在朱红梯栏上,另一手抻进旁边墙格,那里面堆满了竹简。
“你爬那么高找什么呢。”
“游记呀。”她头也没回道,“那边儿书架上没啥好看的。我往这儿寻摸寻摸。”
闻言,魏山扶轻嗤笑说:“平就殿里的藏书阁,你还想找本有意思的游记?做什么美梦呢。”
“……你一边儿待着去。”
“看起来田柯这个掌殿博士当得还不错。”他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长孙蛮拨弄竹简的手停下,“怎么说?”
“以往你来藏书阁,泰半都是先生罚你。现在你却待这儿不想走,难道不该说是田柯教的不错?”
“……强词夺理。”
魏山扶却不甚在意颔首,接着,他慢悠悠说出一句惊人之言:“我在临潼见过先生一面。”
长孙蛮回眸。
田柯走马上任那日,何照青便离了长安。师生十年,之间却连一句道别也无。
“阿蛮,田柯是个很好的老师,至少他比先生要更适合你。”
“是老头儿要你这样说?”
魏山扶摇了摇头。
长孙蛮一时没再说话,她背过身去,一双手晃荡在数枚象牙间挑挑拣拣。
藏书阁又重归静谧。
沉默良久,魏山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他正要再说些什么,突然间,长孙蛮开口问了句:“老头儿怨我吗?”
依何照青的资历,再任三年,未必不能官拜三公,名垂青史千古。
说得好听是急流勇退,实则缘由谁不心知肚明。
魏山扶却笑了笑,“先生怎会怨你?要怨也只能怨生不逢时。当然,先生选择了退居山林,于他而言,这件事并不怨怼任何人。世间有很多胸怀大志的人,但不可能所有人的抱负都会一一实现。政权更迭,改天换日,成功者欣喜,自然也有失败者落寞。先生说,你还是他最头疼的女弟子。”
长孙蛮张了张嘴,这才发现眼睛有些热热的。
幸而她背着身,没教人察见。
“那就好。”她轻说道。
连日来郁郁一散,长孙蛮舒口气,低垂的眼眸变得明亮起来。
她不自觉紧握起手中卷帙,似突然有股熊熊燃烧的火焰轰然点亮了心间原野。
――她一定要完成新律。
她想,她要让老头儿觉得值。
至少在他有生之年,她想让他看到新律施行下百姓不再过得那么艰难。
长孙蛮不会让何照青一直头疼的。
这会儿。
魏山扶在底下敲了敲朱栏,“好了,总待在这里闷得慌。要不上我家去?我屋里杂书多,估计有你喜欢的。”
长孙蛮狐疑回头:“你?”
“嗯?”
“你屋子里不应该全是做学问的气息?诸如什么春秋兵法五经正义究极解惑……怎么会容下一堆杂书污染空气。”
少年眼角抽抽,“我又不是死读书的木头。”
长孙蛮耸肩,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
魏山扶很不爽她这波态度。
“在这儿偷懒看闲书,你新律还编不编了?”
长孙蛮再次满脸疑惑,“不是你说等你回来再开动?再说了,谁说我在看闲书。”
她举起手中卷帙,赫然是卷《春秋策》。
这次换魏狗噎了噎。
……
半年前,是长孙蛮第一次同梁秋泓通信。
她一度以为“小梁州”是林滢凭空胡诌出来的人。
本着将信将疑的态度,长孙蛮拉着文曦,洋洋洒洒写了五页纸,全是关于本朝明律的看法。其中时不时穿插两句文绉绉的话――托文曦的福,长孙蛮觉得自己这篇缝合伟作势必能将林滢唬得原形毕露。
没多久,信使背了俩信封回来。一个鼓鼓囊囊的是笔友小梁州,一个薄似雪片的是林滢。
文曦津津有味读了大半,一盏茶的功夫,就拍手盖棺定论林滢那妮子绝对写不出这样犀利的言论。
打从那会儿起,长孙蛮与梁秋泓书信往来甚密。
也就是在这一次次交流中,长孙蛮想新编律典的心思愈发强烈。或许是因为那年结萤姜媪之事,她心间埋下了一颗种子。
梁秋泓就是那一场及时雨,让长孙蛮心头那枚种子破壳发芽。
对当朝律法提出质疑不是小事,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两人用匿名写信的法子,谁也没过问谁真实身份,只当是一场陈词看法和改进之处的清谈会友。
如此,时间一晃小半年。
长安洛阳的书信频频相传,梁秋泓确实如文曦所说言辞犀利直指中心。长孙蛮将他的看法筛选誊抄,又有文曦在旁帮衬,才捋顺了大半刑律。
――当朝六律,仅仅是载录刑律的竹简就堆了半面墙。
长孙蛮累得幽幽叹气,文曦说得对,这样下去得猴年马月才能完工。
魏山扶要进来掺和一手,实在出乎她意料。
长孙蛮问了问梁秋泓意见。晋陵君大名如雷贯耳,梁秋泓似是一早就得知了这件事,十分爽快的退居二线,不仅如此,他将自己整理出来的若干意见打包起来,随信一并送来了长安。
……
魏山扶等得有点无聊。
他不经意低眼,抻在墙格里的右胳膊一动,垂着的一枚象牙轻晃。
玉白色的牌子由一根黑绳系在竹简,上面镌刻着一排蝇头小字,描了金漆,看样子是比较贵重的书籍。
“商君书……”魏山扶轻念了声。
这帙书可不该待在这儿。他记忆里是还要往后再走两面墙。
他仰头看向长孙蛮,问:“怎么想起看这个了?”
少女正使力缓缓拿出一帙竹简。她往下一看,漫不经心回着:“变法嘛,观看一下先人的思路总没错。”
“可我记得这里面强调重刑轻赏。与你的新律大相径庭。”
“所以说呀――”
她抱着乌黑卷帙,转过身看他,道:“我在观看,而非观摩。商君推崇民弱君强,是因为他认为人性本恶,面对善意总会予取予求,只有君威强盛才能掌控住万民。这番理论传承千年,世间人无论尊卑高低皆对此深信不疑。”
魏山扶从嗓间“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
长孙蛮将卷帙搁在梯栏上,不慌不忙地掀开竹简外那层乌帙,“变法如打仗,不知彼而知己,胜负难定。我多了解一分,以后面对他人推行新律便多了一分胜算。我娘曾对我说过,与人博弈,最忌五五之数。”
他挑了挑眉,脸上神色突然高深莫测起来,“看来你对你的新律典很自信。”
长孙蛮一看就知道这狗心思又活泛了。
为免廉价劳动力跑路,她撇撇嘴,忍着鸡皮疙瘩奉承两句:“这不是有你嘛……”说着,她手上力道一用劲儿,乌帙被猛地被拉开。
一瞬间,积攒多年的灰尘纷纷扬扬洒在空中。
仰着头的少年“嘶”了一声,同时,长孙蛮闭眼打了串连环喷嚏。
“……长孙蛮!”
“啊到、到!”本能站直的少女又闭紧眼,“阿嚏――!”
魏山扶费力睁了睁眼。发现一只眼睛异物感强烈,他睁不开,只能抬手使劲揉了揉,另一只眼勉强看见少女又打了个响亮喷嚏。
她立在墙梯上,站姿有些不稳。
大概是刚刚打喷嚏太猛,她下巴上还挂着一点极细的口津,晶晶亮亮的,十分醒目。
一连打了七八个喷嚏,长孙蛮总算缓过了神。
她脑袋都有些发昏,晕乎乎看见底下风尘仆仆的少年似乎更落魄了。他揉着眼睛,眼圈都红得跟要哭似的……等会儿,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