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令——古星乐【完结】
时间:2024-01-06 17:21:48

  一时间, 野猫的恐惧的嘶气声、急于挣脱的喵喵声、养猫人的呵斥声乱做一团, 宛若在平静的湖里丢了一枚石子儿, 绽开阵阵涟漪。
  “什么人!”养猫人拎着木棍慢慢地走出来,见是两个姑娘, 顿时软了态度, 和气地开口, “深夜猫都睡了, 不卖了, 两位请回吧。”
  元音道:“这猫都是用来卖的?你是什么人, 为什么能在福恩寺后山卖猫, 佛家重地, 难道可以做这种买卖活物的生意吗?”
  养猫人左脚跛着, 只能拄着手里的木棍一步一挪:“在下李建雄, 在福恩寺后山已经做了三年养猫人了。没人说这座峰全是佛祖的地盘,养猫,也没有触犯当朝律法, 这位姑娘可是管得太宽了些?”
  温宛意在一旁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他, 这人已到不惑之年, 蓄着须发,不像是出自福恩寺的人,反而像是山下的商贩特意沾着福恩寺的光来后山做生意。
  “这猫怎么卖,若价钱合适,我们天亮了再来瞧瞧。”温宛意试着问他。
  李建雄对她们招了招手,带着她们走到藩篱前,走近了,他大手一拍笼子,也不管里面的猫有没有受惊吓:“鄙人卖的猫都是有佛缘的,白日里,那些心善的香客偶尔会来买一些,无论是放生还是带回家,都能消除自身的一部分业障。”
  元音也是听了件奇怪事儿,没等温宛意说什么,她便急切地开口问:“还能消除自身业障?这哪里是卖猫,这分明是……”
  温宛意连忙制止她,谎称明日再来瞧瞧。
  那养猫人摇了摇头,也没说什么,紧接着,屋里有个老妇人咳了起来,那人便跛着脚一瘸一拐地赶快回屋去照顾里面的人了。
  直到对方走开,元音才不解地问她:“姑娘,这明显不对劲。”
  温宛意自然知道:“这里关了这么多猫,而许多猫又都病了,养猫人也是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明面说会放生,实则扭头又抓回来关笼子里,福恩寺那些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甚至小沙弥也往这边跑,弄不好也是收了钱的。”
  元音半蹲在笼子前,遗憾道:“可是可怜的小猫们很多都病了,姑娘,你看,有猫都呕血了。”
  “呕血?”夜里太黑,温宛意倒是没看到有猫呕了血,她连忙也来到笼子前面,仔细一看,果真有病了的猫儿当面吐了血,白色的猫毛上面全是斑驳的血迹,莹亮的瞳眸旁边全是黏连的痕迹,像个没人管的可怜孩子。
  这叫人如何不心疼?
  温宛意突然想起了之前和表哥养大的那只猫儿,也是那么乖,却被坏心眼的齐婕妤活生生剥了皮……当年她并不知晓这件事,那只猫儿是她第一次养的小东西,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被杀害了,而她根本没办法救它。
  一瞬间,温宛意好似又回到了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心痛到难以忍受。
  “先回去。”温宛意执意要救这些被关的猫,她说,“明日我都买下来,请大夫尽力救治。”
  她不缺银两,无论李建雄开口要多少钱,哪怕上百金,她也可以拿得出来,而这也是最快能救猫的办法了。
  元音眼眸一亮:“姑娘大气!”
  于是她们又原路返回,这一次两人才发现福恩寺与后山是有一条正路的,之前两人确实走偏了,所以才在林子里迷了路。
  元音有些不好意思:“姑娘,对不起,我实在找不到方向。”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了一阵压抑的呜咽,两人立刻吓得靠在了一起。
  元音:“姑娘,有鬼。”
  温宛意:“去看看?”
  元音:“姑娘好胆量。”
  温宛意:“阿音连歹徒都不怕,还怕鬼?再说了,梵刹古寺,神佛在位,不可能有冤死的鬼魂。”
  元音:“有道理。”
  她俩结伴走过去瞧,竟在不远处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之前那位克扣香客饭食的小沙弥正在一个小土包旁边,不停地哽咽。
  元音扬高声音:“好你个小沙弥,我就说怎么找不到你了,原来是躲在这里了,深更半夜的,你在干什么呢?”
  是她声音太高了些,那小沙弥当即也吓了一跳,还没回头,就跌坐在地。
  温宛意提着灯笼走近些,一低头——看到那小沙弥手心握了半块面点,地上还散落了很多被掰成了小块的面点。
  “它不在了。”小沙弥拍拍沾上的泥,把掉落的小块又捡起来,在土包前头埋了一些,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道,“之前它最爱吃这个,自从我把自己的半块喂给它后,它便只吃这个了,怪我的,那么久了,一直都没有给它吃过……前几日,它什么都吃不下了,哪怕我拿来再多,也一口都不吃。”
  温宛意和元音同时不说话了,她俩拎着灯笼看过去,意识到小沙弥所说的“它”应该是一只死去的猫,性子傲娇,还爱挑食。
  温宛意问:“节哀,但可否冒昧问一句,这猫儿怎么死的?”
  “吐血。”由于刚哭过,小沙弥声音还哑着,“这后山的猫都会有这样的毛病,接二连三地呕血,有些活蹦乱跳的才会被买走,剩下的要么被丢弃,要么活生生地饿死,我没办法救它们,所有的钱都拿来买吃的了,可还是不够吃。”
  元音不免有些愧疚:“你的钱是用来给猫买吃的吗?”
  “如若有足够多的银两,谁愿意在佛祖脚下做这样的事情。”小沙弥回头,十二三岁的年纪,眼里确是数不尽的悲悯,“我只克扣了两次面点,次次都被你瞧见了,或许这是佛祖来罚我了。”
  元音退了半步,低下头:“对不起,我不知晓这些难处。”
  “你是对的。”小沙弥抹去泪痕,露出一个苦笑,“佛祖不渡小猫,我知道的。”
  “那些猫聚在一处地方,哪怕没得病,也得染了病。”温宛意蹙眉,眉间全是担忧,“只能带它们离开后山,依次隔在不同地方,慢慢请大夫来治。”
  “世间万般苦厄,有人无钱看病,有人饥肠辘辘,哪怕正值盛世,可谁又会拿小猫的命当命?碎银几两,便能让穷苦的人趋之若鹜,谁会花这个闲工夫来救小猫们,佛祖都做不到的。”小沙弥哭着哭着却笑了起来,“那些自称善求佛缘的香客,也只是装样子罢了,她们买了猫,根本不管猫儿死活,这些猫回去没几日,便又会呕血死掉,没人管,根本没人管的。她们花了钱,只管安心,别的才不考虑呢。”
  “猫既病死,这三年来,怎么会没人和这姓李的讨个说法?”元音忍不住道,“难道没有一个人有别的办法吗。”
  “李建雄一派花言巧语——他知道自己卖的是病猫,所以卖猫的时候便会说‘这猫无论死活,都是佛祖的意思’,若是有的香客真的带着病猫找上门了,他便会让他们再花钱买‘佛丸’,如果猫活下来,就是佛祖保佑,未活下来,还得重新入福恩寺祈祷布施,这样一来,佛祖才能原谅他们。”
  温宛意彻底惊了:“如此作恶,住持方丈们是怎么允许他在后山卖猫的?”
  小沙弥摇头:“不知,这不是你我能管得来的。”
  温宛意只道:“管得了。”
  “没人会管猫儿的死活。”小沙弥不信她,“莫要在佛前说大话,哪怕去管又如何,世间难道还有能治猫的大夫?”
  “我会管。”温宛意眉眼温和些,垂眸看他,“宫里御医会治,同样的道理,从太医院出来的某位‘神医’也会治。”
  “太医院?”小沙弥都被她逗乐了,“姑娘你多大面子啊,还能请得动太医院的人,只为了救猫?得花多少钱啊。”
  “钱无所谓的。”元音见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为他解释道,“姑娘她有钱,特别多,猫儿跟了她,一定能吃饱喝足。”
  小沙弥迷惑地望向她身边的温宛意,问道:“现在的丫鬟也能有很多银两吗。”
  温宛意并未和他细说,只是笑着应了一声:“从小没缺过钱的。”
  匆匆一别,第二日再见时,已经是在福恩寺门前了。
  这日,山间落了细雨,入寺的香客不多,住持方丈等人带着一众僧侣详谈此事,这一次,温宛意终于以真实身份露了面,元萱也终于松闲一二,可以跟在她身边安心了。
  那位名为李建雄的卖猫人被叫了过来,在“万象昭回”的匾额下面,对着满屋的僧侣,他敛目跪见面前的阿弥陀佛主尊,随即又虔诚地拜过左侧的大势至菩萨和右侧的观世音菩萨,做完这一切,他艰难拄着拐起身道:“我不知自己有何过错。”
  证据一应俱全,他怎可对着满殿神佛口出诳语?温宛意并未料到这个答案,只是静静地问他:“佛祖脚下,你可无愧于心?”
  “自然是问心无愧。”李建雄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对她道,“施主若要买猫,鄙人自然是愿意的,但你若说我凌虐生灵,便是血口喷人了。我为这些野猫寻了个遮风避雨的笼子,安生地养着这么多猫,只为了赚一些个银两谋生罢了,这一世,行得正,所以敢在后山做些小生意,也不怕佛祖怪罪。”
  温宛意无法和寡德无心的人讲道理,只能转而去问住持:“那些猫,我愿全部买走,贵寺可否将此人驱赶下山,日后不可借着佛祖的名义干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住持身披一掖腋袈裟,目下慈悲,但也满是无奈:“此山生灵众多,此峰也并未福恩寺独占,李施主并非在我福恩寺,福恩寺也无法其驱逐下山。温施主,老衲实在爱莫能助啊。”
  好像一口闷气憋在心里,福恩寺果真还没个理由赶走他,温宛意一时间也气得不轻,也只能暂且先派人寻了大夫治猫。
  等到僧侣离开,这里只剩下了李建雄一人,那人竟敢走到她面前,留了这样一句——我既敢在后山养猫,自然也是有所依仗的,那东宫太子的爱宠狮子猫,便是从这里接走的。
  温宛意:“……太子。”
  这人竟拿太子来压她了,难怪这福恩寺的一众僧人不敢把这卖猫人赶走,毕竟对方身后是太子,太子看样子也常来这里,确实不该惹。
  “多谢姑娘豪掷千金来买猫,那些钱,鄙人就笑纳了。”李建雄掸了掸拐杖上的浮土,法令纹笑出了两道深深的褶,“几日后,姑娘下山,记得把病猫也全接走。病猫都没了,鄙人也好再养几窝干净的猫崽子,来年入春了,欢迎姑娘再来买啊。”
  他有恃无恐地走后,元音都要急哭了:“姑娘,他欺人太甚,有太子做靠山,什么都无所畏惧的。”
  温宛意只能道:“走吧,刚巧太子也在这里,我去拜见一二。”
  之前见过一面,太子看起来很好接近,为人也是和善宽厚的,应该不至于太难说话,温宛意摸了摸腕间的金粟伽楠珠,好像能从表哥这里得到一些宽慰和勇气。
  再不济……还有表哥呢,大不了自己去和表哥想想办法。
  很快,她带着元音元萱他俩找到了太子门前,太子这几日出来,并未通知到福恩寺的其他人,住持、方丈以及那卖猫的人也不知道。所以,当她把事情告知太子时,太子也气笑了。
  “孤竟不知道有人借着孤的名义做这样的事儿。”太子手里捧着一卷经,看了一半,放在了手边,他笑了起来,“东宫有只白色狮子猫,是手底下人送过来的,孤一直贴身养着,倒也不知道它竟是从福恩寺后山来的猫儿,之前是孤不知道,让他行骗多年,但孤今日知道了,他便不能如此了。”
  温宛意诚心问道:“太子殿下可否出面将其驱逐下山。”
  太子缓缓摇了摇头:“不瞒你说,几日前孤出宫时,说着是去了京畿的尚宁寺,实则瞒着陛下来了僻静偏远的福恩寺,这事儿若叫陛下知道了,也是有些棘手的,孤不能暴露行踪,实在也帮不上你。”
  “白龙鱼服,见困豫且”的道理,温宛意也是知道的,她反倒是没想到太子殿下如此坦诚——连这种会惹陛下龙颜大怒的秘密也告诉了她。
  一时间,她好似不是面对四海属望的太子殿下,而像是被一个循循善诱的兄长劝了几句。
  “到底是因孤而起的祸患,有劳温姑娘帮忙处理了。”太子负手而立,让底下的人送来了一样贵物,“这次出来没带多少银两,只此一样贵重些的东西,承蒙不弃,烦请拿此物换做银两,买下那些可怜的猫儿。”
  元音看着太子手底下的人,突然认了出来——这不是那天给小沙弥掏钱的小厮吗?他家太子居然也没吃饱饭,还得让手下人装作小厮去通融一二。
  堂堂太子,何至如此……
  元音给自家姑娘递了个眼神,温宛意立刻知晓了她目光里的意思。
  温宛意没敢收下:“是殿下客气了,此事是我执意要去解决的,怎么还能劳您出钱买猫呢。”
  或许是为了隐匿行迹,也或许是为了让她能安心收下,太子赐的那件贵物,竟然也是没有龙纹雕饰的。
  之前听表哥说太子行事朴素,在陛下“以俭矫之”的意思下,也是太子以身作则地去贯彻这一做法……这样看来,并不是太子殿下在文武百官面前演戏,他很可能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践行的,哪怕无人知晓,哪怕无人信他。
  “劳盛。”太子见她不肯收,转而又叫身边人凑了所有银两来,“那便换成银两吧,温姑娘也能更方便些。”
  温宛意突然一阵心酸,说什么也没办法收了:“是我叨扰殿下,就此告辞了。”
  说完,她终于忍不住离开,临别时,一回头,却见那太子又捧起了经文。可能是厢房里有些暗,太子看得不是很清,眼眸还得微微眯着才能瞧见。
  七日很快便过去了。
  离开福恩寺那日,恒亲王府也派了很多人来接。
  温宛意甚至没来得及和表哥说清这件事的细枝末节,表哥便执意要把她再次接回府里。
  给出的理由是——绮苑僻静阔旷,是养猫的好地方。左沁病愈,也能帮着照顾。之前接回的白兔和小鹿也在王府,你怎舍得离开?
  温宛意自然是十分愿意回去的,突然某个瞬间,她好似在外面受了委屈还闯了祸的小辈,不敢回去告诉阿爹阿娘,表哥却会一直站在她这边。
  离开那日,左沁也来了。
  几人结伴去了后山,左沁亲自去瞧了这些病猫。
  “猫瘟。染病很快,这些猫关在一处,怕是都染了病。或轻或重,不日便死。”大病初愈的左沁穿了一袭白衣站在风口边,整个人好像要羽化登仙似的。她仔细看过所有的猫,又惜字如金道,“但能治。”
  温宛意:“左姑娘有几成把握?”
  “一成。”左沁道,“需要的药材有些名贵,买不起。”
  众人:“……”
  温宛意:“左姑娘,我们有钱,很多。”
  左沁瞬间改口:“那就是九成了。”
  温宛意:“行。”
  恒亲王府来的手下人很多,手脚极其麻利地接走了猫儿们,温宛意又反复认真瞧了几次,确定没有遗漏的猫儿后,才去最后见了李建雄一面。
  屋里,跛脚的李建雄坐在晦暗的角落里,屋内猫毛纷飞,他脚边全是溢出来没来得及倒的药渣,连药渣里也掺着猫毛,他目光浑浊地抬眼:“要走了?把猫都接走吧,眼不见心不烦的。”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