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命运腐朽的钟摆再次开始了晃动，愚钝的声响一声声砸在宋衍的耳膜上。
宋衍脱力般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耳边是沈清冷漠声音的回响。
“为死而生，向死而生，跟前赴后继奔赴大海、主送迎接死亡的旅鼠一样，毁灭的冲动就刻在你那条悲哀的 Y 染色体里。游栩，你厌倦了活着，你嫌弃这个世界既肮脏又晦气，你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只有对毁灭的冲动和对死亡的渴求，那才是你基因里真正追求的东西。”
宋衍依旧没有回话，微垂着头看不清表情，手指也松了力气，堪堪垂在身体两侧。
“你就是游栩，这个角色就是为你而写的。宋衍，我为什么选择你，估计你也至少猜到了百分之八十，我只需要你在摄像机前敞开自己，要那个渴望毁灭的，最真实的自己。 ”
“……闭嘴。”
宋衍嗓音沙哑，将头埋在自己的双手之间，声音顺着指缝飘进沈清的耳朵里，“我永远不会伤害她，你说的不对，我不是游栩，我绝对不会伤害她……”
沈清轻轻叹了口气：“毁灭的冲动是逃脱不了的，游栩，它就刻在你的 DNA 里，你想与不想，没有任何区别。哪怕你只想把姜早捧在手上，你也注定会一路拖着她走向毁灭。”
……
门外，黎瑰意在地上坐累了，起身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又在走廊里溜达了一会儿，重新靠着门坐了回去。
沈清和宋衍聊了三个小时，最开始还有些分辨不清的争执声，后来更是听不清了，好在她分辨出宋衍的音色趋向平和，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她才暂时说服自己，可能两个人只是在聊戏而已。
门锁的轻响过后，黎瑰意赶忙站起了身，越过一脸平静的沈清向后张望着宋衍的身影：“你们怎么聊了这么久？你是不是给他洗脑了，沈清，你这个人怎么……G你别关门！”
沈清快步走出房间，不顾黎瑰意的阻拦把门关死，看着她笑得轻浮：“你紧张什么呀？我都是为了拍摄，我是你俩的 cp 粉，怎么你一脸我欺负了他的样子呢？”
“……你？你是‘烟花’？”
黎瑰意狐疑地看着正频频点头的沈清，“我看你就是在诓我……不行，我要进去看看，你让开！”
黎瑰意不顾沈清的劝阻要去敲门，却没想到被沈清拽着手腕，拉到了一边，压着声音道：“黎瑰意，你角色吃透了吗？”
突然间，不靠谱的导演就开始聊正事。
黎瑰意眨了眨眼睛，几乎瞬间就切换了工作模式，把自己的理解跟沈清全盘托出。
“我想了很久，虽然还没明白你到底想怎么剪，但围读的时候，我发现，姜早是个很矛盾的人。”
“如果她是放火的那个人，那么她早就想毁灭这一切了，只不过游栩刚好能做为她的帮凶，两个人才一起逃了出去，后面她过上了自己想要的人生，却没办法在城市中找到归属感，和游栩的再重逢对当时的姜早来说反而是种逃避现实的途径，只是逃避过后，她再次产生了毁灭一切的想法，于是姜早反杀了游栩，开启了再次的出逃。”
“如果游栩是放火的那个人，那么姜早是被动的从犯，她和游栩不告而别的理由很充分――因为她害怕。她害怕游栩天生的控制欲和支配欲，那么当她再次落入游栩手里的时候，她会茫然、无助，讨好游栩，再挣扎，找到机会逃离。”
沈清有些错愕，她看着黎瑰意那双狐狸眼骤然抬起，又抬手拍了他的肩膀：“沈大导演，你倒是说说我分析的对不对啊？”
沈清轻笑着为她鼓掌：“优秀，太优秀了。你分析的非常合理，不愧是专业过硬的演员，只有一件事情你没参透。”
“……什么事情？”
“《Y 染色体的悲剧》……是个爱情故事。黎瑰意，你自己知道就行，别告诉别人，尤其是游栩。”
黎瑰意有些错愕，她不爽地眯起了眼：“他不是游栩，他叫宋衍。沈导，我们是来拍戏的演员，我希望你专业一点！”
沈清笑得有些无奈：“黎瑰意，你的脾气怎么这么差？你应该也知道，你是专业的演员，但宋衍是个纯外行，你们对上的是演技娴熟的影后影帝组合，他一个外行跟你这个还没大火的女演员组合，靠什么打败他们呢？指望运气吗？”
“黎瑰意，你就信我这一次，我对自己很有信心，就这三个月里，只要你都听我的，我能保证，至少能让你拿下影后的桂冠来。来都来了，黎瑰意，你不也期待着有一部自己真正的代表作吗？专注，我需要你和宋衍都专注于角色，宋衍这才刚刚踏出第一步，你难道不想他以后的道路都畅通无阻吗？”
“再说了，我为这部戏花了很多的心思，你应该也知道，我之前在戛纳电影节没有拿下金棕榈，而这次，我真的很有信心，我需要你和宋衍帮我，我们一起各自达到自己的目的，好吗？”
沈清的话几乎每个字都说进了黎瑰意心里。
三个月，只是三个月的时间而已。
她梦想中的荣誉，宋衍畅通无阻的星路，每一样对她来说都极具诱惑力。
黎瑰意忍不住打量着沈清，她差点就忘了，她眼前这个眼神像是能洞察人心的人，是年纪轻轻就在戛纳电影节收获了最多关注度的天才导演――沈清，而他隐忍蛰伏了三年，目标理所当然变成了人人想要的那座闪闪发光的金棕榈奖杯。
黎瑰意迟疑地开口问道：“宋衍……他还好吗？他第一次演戏，我担心他被剧本过多的影响……”
“只是演戏而已，你真当我是坏人啊？我不过就是为了让他入戏更深而已。”
沈清摊了摊手，表情有些无辜，“再说了，有你在这坐镇呢，出不了事儿，放心吧，把你这保护欲收一收！我请你俩来是为了得奖的，我又不是想把你俩吃了。”
黎瑰意这才扯出一丝笑容，觉得自己确实过于激动了，想了一下，又开口问道：“那，混住……真的不行吗？”
沈清愣了一下，笑得无奈又大声：“我就是强调一下纪律！你半夜偷偷找宋衍，我还能管得了你啊！”
两人又聊了会儿戏，黎瑰意不得不承认，虽然沈清看上去极其不靠谱，可专业上的事情却一点都不含糊，对于演技的要求也非常高。
她的情绪开始变得莫明兴奋，甚至凭空多出了一份对青禾奖就在不远处的期待感，只是小小的一点火种，热血就把心底烧成了一片燎原的火海。
沈清说完就暂别了黎瑰意，催着她去化妆拍摄今晚的第一个镜头。
化好妆时，窗外已经隐隐有了些暗色。
电影的第一个拍摄地在一间提前搭建好场景的公寓楼里，内容需要拍摄游栩囚禁了姜早，姜早在他的房间里醒来，又被他喂了食物的镜头。
就在宋衍化好妆进门的那一刻起，黎瑰意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的头发留长后做了偏分微微遮眼的造型，领口敞开的棉麻衬衫下配了合身的西裤，把腿长天生的优势利用的淋漓尽致。随着迈步的动作，隐隐看到大腿上轻微鼓起的衬衫夹弧度，彰显着游栩这个专业模特的好身材，身上没有佩戴任何的饰品，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了小小的阴影，像是将冗杂的心事都隐藏在了这一片暗色的阴影里。
他拿着剧本小声跟沈清说着什么，沈清也快速的回复他，看起来不像是发生了矛盾，看宋衍的表情，两人甚至意外地有些默契。
从头至尾，宋衍都没有给黎瑰意递过一个熟悉的眼神。
那种粘稠又执迷的眼神，这一次，没有落在她的身上。
眼前这个面色阴沉苍白又帅气性感的模特，是囚禁了姜早的游栩，而不是只属于她的宋衍。
黎瑰意虽然猜到了这是沉浸式体验派演技一定会出现的情况，可心底突如其来的不安与失落却无可避免。
她移开眼神转头跟正在绑住她双手的工作人员交流着躺下时头应该有的角度，却没有看到已经是游栩的宋衍此刻终于抬起了眼睛，远远眺望着黎瑰意的侧脸，把手中的剧本悄悄攥紧。
他的眼神是偏执的、充满破坏欲的，是属于游栩的，却也同样属于宋衍的眼神。
第53章 晚晚，我心里有点不踏实。
宋衍是第一次拍摄电影，以前作为烟花老师跟组的时候他就看出了拍摄时的讲究有很多，可即便如此，真正置身其中的时候，他更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属于这里。
场面调度讲究的三点式布光，沈清跟副导演刘云昭多次强调的特定范围摄影机距离与焦距应该调整的长度，每一样都是宋衍不曾听过的，每一个要求都有其必要性。
这就是黎瑰意执着追求的世界，这就是她心心念念想要拍摄的电影。
宋衍已经开始模糊了自己和游栩这个人物的边界，他仿佛主动地被这个角色所侵蚀，小到周遭工作人员嘈杂的交谈声和叫他游栩时不太自信的表情，大到沙发上姜早细长的脚掌上稍显松散的那双棉质纯白色袜子，一切如梦似幻，在十几名工作人员的包围之下走位调度，强烈的错位感反而比这个荒诞的世界更真实。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他到底是宋衍，还是游栩？
姜早和黎雪梨有什么分别？
他不知道，他不敢深入去想。
沈清拿着剧本强调了对话场面的调度后，又特意跟宋衍提了特写时需要的表情细节和情绪，强调景别要尽量松弛后，沈清冲着正躲在房间角落里偷吃零食的刘天天勾了勾手指。
刘天天一脸问号地走了过去，沈清挑眉问她：“想起我的名字了吗？”
刘天天笑得自己都觉得谄媚：“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您是绝世天才沈清大导演。”
沈清颇为满意地指了指身后的一把椅子：“坐这儿看。”
刘天天激动地一屁股坐下，盯着监视器上清晰的映像一动不动。
靠，我嗑的 cp 在我眼前演对手戏诶……这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吗？
画面里，宋衍饰演的游栩轻靠在茶几前的瓷砖上散漫地坐着，只给黎瑰意饰演的姜早留下了一个背影。
随着导演一声令下，打板声音清脆，只剩下机器发出极其轻微的声响，拍摄正式开始。
沙发上的姜早悠悠转醒。
她的头没什么力气地抬起，瞳孔像蒙上了一层水雾般朦胧，眼睛缓慢地四下环视着，却在看到游栩背影的瞬间再次躺了回去，下意识蠕动着四肢，发现手和脚都被绳子捆得结实，嘴里塞了一块白色的毛巾。
游栩听见细微的响动后没有回头，脖颈处的肌肉却微微鼓了一下，喉结滑动，他低着头站起了身，没有居高临下的威胁，而是迈着长腿缓步走向了厨房的方向。
端着饭菜走出来时，游栩仍然垂着眼睛，不去看姜早，他岔开那双纤长的腿跪在沙发上，衬衫夹在西裤下鼓起若隐若现的弧度，拿掉姜早嘴里塞着的毛巾，又抬着她僵硬的下巴晃动了几下，端起碗拿着汤匙，一勺勺地给姜早喂饭吃。
姜早的碎发垂在脸颊前，又被游栩挑着细长的手指别向耳后，姜早沉默地吃着碗里不足以弥补气力的清粥，目光在游栩的腿上一闪而过，又很快游移回眼前的饭菜。
明明两个人没有一句对话，可在监视器后方的刘天天看来，却是难掩的心潮澎湃。
画面中，两人之间无与伦比的性张力像一张巨大的网，轻易将她的心笼罩在不起眼的角落，连呼吸都烫上了三分。
一块巧克力送到嘴边却忘记了吃，意识到的时候，手指接触的地方已经将巧克力融化了少许。
刘天天瞟了眼沈清专注的眼神，把巧克力偷偷放进了嘴里。
《Y 染色体的悲剧》有不少夜戏，在黎瑰意和宋衍的对手戏 a 组拍摄的同时，b 组也由另一个副导演同步进行着，内容是姜早被绑架后同事们说法不一的证词，乔晚饰演的模特配角就是其中之一。
正想着，沈清突然出声叫了“卡”，他反复检查着镜头中男女主演的走位和表情，又跟两人提了些动作上的小改动，将这段重复拍摄了好几遍，通过后又换了妆造拍摄下一镜头。
奇怪的是，黎瑰意和宋衍之间的氛围好像有些拧巴，导演喊“卡”以后也几乎没有交流，目光没有对上，看上去又不像是吵架的样子。
演戏是个体力活儿，主演们从围读剧本后已经超过八小时没有吃饭了。
就在刘天天与困意做斗争的时候，沈清“卡”的一嗓子，直接唤回了刘天天昏昏欲睡的脑子。
“这条也过了，今天的拍摄任务结束，大家辛苦。”
工作人员们开始整理设备的时候，宋衍沉默地从沙发后方拿起了刚才塞在黎瑰意嘴里的方巾，他的眼神穿过人群看向皱着眉头、还在看镜头的沈清，沉默地把方巾折好，捏在了手心。
黎瑰意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手脚都留了束缚过后的勒痕，红色缠绕在她纤细的脚踝和手腕。
她靠着墙抽了口气，凉粥咽下去不知道多少口，现在激得胃里发冷。
刘天天跑了过来，从包里掏出了保温杯，刚要递给黎瑰意，就被宋衍顺手接了过去。
他拧开保温杯的盖子，将里面的温水倒出，递向黎瑰意，声音有些发紧：“粥很凉，先喝点热水吧，不然胃会痛。”
黎瑰意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脸撇向一边，声音冷淡：“不喝，疼死拉倒，你不是不理我吗？你最好永远都别理我。”
黎瑰意的声音有些奇怪的波动，宋衍错愕地看向她的侧脸，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讨好似的把杯子贴在了黎瑰意的唇边。
黎瑰意却突然抬头看向了他，眼神中有隐约的忐忑不安：“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
她的眼睛里有湿润的碎光。
宋衍望着黎瑰意的眼眶中隐忍的眼泪，突然就回过了神，用手去拉她微微发凉的手：“……对不起，是我状态不太好……”
黎瑰意缓慢地眨了眨眼，那双形状妩媚、眼尾稍稍上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宋衍，低头抿了口水。
宋衍下意识吞咽着，看着黎瑰意唇边亮晶晶的水渍，压抑着翻涌的情绪。
温热的液体顺着食管流进胃里，黎瑰意感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她反过来握着宋衍的手，捏他的指腹：“我不是姜早，你也不是游栩，今天的戏已经结束了，你依然是宋衍，而我，是黎雪梨。”
今天的戏结束了。
宋衍把杯子放在茶几上，转身抱住黎瑰意的腰，把她缓缓拥入怀中，低声叫她的名字：“你是黎雪梨。”
“嗯。”
剧组在餐厅包了桌，乔晚、林星耀跟着副导演来得晚了点，她一屁股坐在黎瑰意身边，眼神有些兴奋：“今天拍摄怎么样？我靠我好久不演戏了，没想到我还宝刀未老呀！”
乔晚看着黎瑰意勉强抬起的嘴角，又看向一边正握着黎瑰意的手、面色紧张的宋衍，一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怎么了？你俩……现在还没出戏吗？”
“啊？宋衍，你也是体验派吗？”
林星耀就坐在乔晚边上，拿着茶壶给大家倒水，“我第一次演戏的时候也这样儿，人戏不分了，当时我演一个男二，对女主角求而不得，结束了都没走出来，当时我真的爱惨了她……”
